当手机抛弃了手、遏制疫情被寄希望于科学家和实验室、古老的神灵失效、科学成为人类命运主宰者时,世界便失去了很多细节,进而失去了意义。于是,生命不好玩了,不美,乏味,千篇一律。那么,人还成其为人吗?
“科幻”这个词,可能就汉语有吧?它是“科学”和“幻想”两个词的简称。今天这个时代,我觉得科学已经不像我少年时代,主要是和幻想联系在一起的——在某种意义上,幻想意味着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东西。有很多东西,我们只是想像而已,比如想像人去到未知的星球。进入21世纪以来,科学已经不再是幻想了,科学已经成了一种权力,给我它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印象,科学正在主宰并领导着人类的生命。
过去,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各种救世主,那些宗教领袖,比如中国的孔子、老子,耶稣,默罕默德,释迦牟尼……这些古老的神灵今天都失效了,人类正在被科学裹挟着朝着一个我们不知道的方向,但又是渴望的方向。最终会抵达哪里没人知道,但它总是又一次地满足刺激着人类的欲望。科学在刺激满足人类欲望上已经登峰造极,可能下一步人类只会越来越懒惰,张口饭来。科学正在逐步实现,世界只需要一部手机,不出户知天下,不出户得天下。
我觉得这非常危险,手机抛弃了手,不动手,世界就不会再创造出细节,没有细节就没有意义。过去时代的人,都是手艺人;手艺令人活泼泼的,各有千秋。手机正在将人同质化,同质化就是失去细节,失去意义。瘟疫在古代也有,瘟疫是和人类并生的,没有瘟疫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但瘟疫从来没有像今天,利用科学的手段在一夜之间席卷全球,这是一种令人虚无的瘟疫。过去瘟疫可能发生在长江以北,它就会被这河流阻断,或者发生在那个地区,该地区的山就会阻断瘟疫。今天,瘟疫通过现代技术的标准化、同步化、同质化,乘着飞机,坐着高铁,四通八达,一夜之间就席卷了整个世界。阻断它的,还是传统的办法:封闭。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去年瘟疫刚刚在世界达到一个高峰的时候,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在温莎城堡里面发表了一个对英国公民的演讲。我记得她说,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她第二次在温莎城堡发表讲话。她最后一句是,让我们等着科学家和实验室的成果吧。这句话太令我震撼。我们过去面临死亡面临危机的时候,我们想到的是神灵、上帝、阿弥陀佛这些古老的不可见的庇护者,现在人类将命运托付给实验室的研究人员,如果他们研究不出疫苗,我们就完蛋了。所以我说,今天人类的命运,已经完全被科学接手。科学已经不再是一种幻想,人类不断追求科学技术的结果,科学已经成为人类的命运的主宰者。而曾经,主宰人类命运的是某种诗意的东西,比如道、灵光、不可知,“得神者昌,失神者亡”(《黄帝内经》)。
英国女王在温莎城堡发表讲话。(BBC视频直播截图)
美国正在制定一个太空计划,一旦这个地球住不下去的时候,将向太空移民。我认为这不是幻想,可能再过十几年、二十年,这个移民就可以实现。这种科学崇拜,与古老的中国思想是背道而驰的。中国是一个道法自然的民族,自然不是开发对象、资源,“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庄子),“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李白)。
历史上的中国,为什么不像西方那么发达?是因为中国人很愚昧吗?我觉得不是,中国四十年改革开放,四十年就在技术上取得了如此令西方都感到紧张的水平,这个事实已经证明中国在科技进步上面一点都不缺乏智慧。那么,为什么中国五千年都没有发展这种西方式的科学,这种要把整个宇宙都变成自己领土的技术呢?我觉得,这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中国人认为有些事情是有能力本事做的,但不能做。仁者,人也,人必须要有一种自我限制、自我约束。仁就是约束,“我欲仁,斯仁至矣”(孔子)。儒教就是强调约束,礼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讲约束。
《庄子》里面有个故事,子贡在楚国大地漫游时遇到一位老农,他挖沟引水到自己的菜地,再捧着瓦盆取水浇地,又费力又慢。子贡就告诉他有一种新发明的机械叫槔,一天能灌溉一百畦地,多快好省,不想试试吗?老农问是什么,子贡告诉他是一种木头做的机械,可以省力并很快地抽水,叫做槔。 老农笑道,我听老师讲,使用机械的人必定有机械之事(拜物),拜物必导致人有机心(功利之心),有了机心人就不纯粹了(人就丧失纯真自然的本性,丧失存在、丧失生命的根本意义);不纯粹,人就会烦、心神不定;心神不定,必为道法自然的大道抛弃而为物役,我当然知道这种工具,只是不屑于用。
一桶一桶浇这个水,可能要浇三个小时;用水车,几十分钟就完了。剩下的时间要做什么呢?造物主给人的时间都差不多,八十年、九十年的,怎么度过一生,怎么来把这大把时间消磨掉,这是个大问题。所有的宗教都在回答这个问题,怎么消磨掉这个时间,作为一个人活着而不是像动物行尸走肉、空虚无聊、生命只是等死。
怎么使生命有意义?庄子的方案是“物物而不物于物”;苏轼说:“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范仲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尼采的方案:“我们的宗教、道德和哲学,都是人性的颓废形式。对这些颓废形式的反抗,便是艺术”;薇依说:“神的所有属性中,唯独一个化身于世界,于道的躯体,即是美……世间美的存在是道成肉身之可能性的实验证据。当喜悦是灵魂对世界之美全然而纯粹的归附之时,喜悦为圣事”;基督教的方案是在世的原罪,未来的天堂;南美亚马逊丛林原住民的方案是万物有灵;孔子的方案是“又尽美矣,又尽善矣”,“不学诗,无以言”,“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就是事,事要游,而不是一蹴而就。
《孟子》有段讲何谓事的话很精彩——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必有事,就是在时间中充实,充实之谓美。事,就是创造细节,老农浇水有许多事,许多细节,一部水车就丧失了。比如步行在大地上会有许多事,许多细节,行路难(因此诞生李白,只是一条高铁穿越巴蜀是不可能诞生李白的),意义此起彼伏,细节层出不穷。无所事事,生命就不好玩了,不美,乏味,千篇一律,熬着,看表,看手机,等死。
中国思想主张“道法自然”“师法造化”,由此创造艺术化的人生、美的人生。《易经》说“生生之谓易”,易就是变化。什么变化?细节的变化。必有事,才有细节,才生生。无所事事,生命就凝固了。同质化,就是消灭细节。
中国的思想是尊重、热爱大地的,正因为对大地尊重、感恩、依赖,才发展出如此浩荡的山水诗、山水画,可以说中国过去的文学艺术都是大地之歌。如果我们移民到太空去,那么这个大地就要抛弃了。这个大地,并不是艾略特所谓的“荒原”,而是生生之地、记忆的仓库,我们因此可以“温故知新”(孔子)、“追忆逝水年华”(普鲁斯特)。失去了这个万年大地,过去文学里写的全部细节都成为废墟,再也读不懂,没有客观对应物了,我们将失去历史,失去语言。一场雨对生命有什么意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雨的意义,是过去古典诗歌告诉我们的。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就是这个意思。诗是人的事,没有诗也就无以为人。
今天的科学的地位已经成为人类要仔细想清楚的严重问题,这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事关生死大事,不再是一个追求升级换代赶时髦的小事。今天,历史虚无主义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的一切认知,人类总是认为过去就是落后,进步、未来必然越来越好、更好。技术更先进就是更好,我很怀疑。如果进步的尽头是文明的消失、劳动的终结、手的荒芜,生命完全失去细节、意义,那么这种科技进步要它做什么?失去了语言、文明、历史,手,人还成其为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