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往事--Erik Bruhn和美国芭蕾舞剧院(ABT)的潜规则(上)

发布时间 :2021-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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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战以后,美国作为战胜国,在经济上蒸蒸日上,在文化和高雅艺术上上也摆脱了作为欧洲的边疆的地位,成为风向标和领头羊。美国芭蕾舞剧院(ABT)的崛起正好见证了芭蕾舞从一种俄罗斯来的异域娱乐变成美国本土培养的顶尖舞者表演全球一流的舞蹈作品的艺术旗舰的过程。

     美国没有芭蕾的传统。芭蕾舞第一次在纽约和洛杉矶-旧金山以外的地方的深入观众的演出是20年代安娜·巴浦洛娃舞团的巡回演出。美国的第一个自己的芭蕾舞团要到1933年才成立(旧金山芭蕾舞团)。在多个俄罗斯舞团和其他欧洲舞团的巡演之后,也在更多的有钱有闲的中产阶层开始关注高雅艺术之后,对芭蕾的兴趣提高了,一批本土的芭蕾舞团随后冒了出来。1940年ABT成立。这个舞团开始就叫芭蕾舞剧院(BT)。1957年冠上了“美国”的大名,改叫ABT。为了方便起见,本文中始终称其为ABT。ABT自从成立以来,致力于标榜自己的美国性和多元性,有着不同于欧洲主流芭蕾舞团的运营方式和艺术追求。

         在1977年出版的由ABT负责公共关系和宣传的CharlesPayne编写的官方纪念册中,得意洋洋地描述了ABT是如何在1949年得到了日后被誉为60年代初西方最优秀的男舞者ErikBruhn (括号中的话相当于弹幕,请诸位看官谅解):

        “在这个时代(49-50年)欧洲国家并未直接给ABT提供财政援助,但是在某些情况下他们着实地通过提供国家资助的剧院和交响乐团而间接地资助了我们。他们更是由于成为美国政府对外宣传的目标而帮助ABT从自己国家的政府获得资助。在(欧洲)巡演的过程中,ABT逐渐发现了外国的舞蹈家和编舞;同时,他们也发现了ABT。ErikBruhn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他自幼在丹麦皇家芭蕾舞校受训(花的是丹麦人民的钱。套用以上理论,也就是说丹麦人民间接地补贴了ABT),急切地期望在狭隘受限的丹麦以外拓展自己的事业。1947年他从丹皇请假,在爱丁堡舞蹈节上表演,然后加入了一个名为大都会芭蕾舞团的英国舞团,与保加利亚籍的芭蕾伶娜SoniaArova联袂,表演了著名的编舞JohnTaras为这个舞团编制的作品Designswith Strings。1948年,BlevinsDavis(此时ABT已经改成非盈利组织,由一个基金会管理。Davis任ABT基金会的主席)正在丹麦上演他制作的舞台剧《哈姆莱特》,顺便看到了Bruhn的演出,于是热情地把他推荐给Chase女士(ABT的创始人LuciaChase,铁娘子,当了40年的艺术总监)。Davis给出了一份意向性的工作合同,但是在得到Chase确认之前内容不得不写得非常含糊,因此Bruhn没有认真地对待这份合同。此后,他和Arova接到去法国波尔多歌剧院演出的邀请,于是再度从丹皇申请到了一个假期。当他到达波尔多时才知道Arova退出了这场演出。在回哥本哈根的路上,他经过巴黎,路过Davis常住的Vendome的旅馆。他试探性地询问Davis先生是否恰好在此停留,想要知道他有没有从Chase女士那里得到更多消息。这时Davis并没住在这个酒店,但是他留了一个信封给前台,告诉说如果有这样一个叫Bruhn的人来问起他的话,就当面交给他。信封里是Chase签了字的合同。她一开始压下了合同,是因为要背景调查。直到英国著名的编舞Tutor对Bruhn的口碑给了回音,她才最终点了头。Bruhn几乎立即坐上了下一班飞往纽约的飞机。”


1950年代初 ABT的舞蹈演员在本团演出的招牌下(当时的名称只是“芭蕾舞剧院”,还没有冠上“美国”的头衔)  箭头所指的是Erik Bruhn1950年代初 ABT的舞蹈演员在本团演出的招牌下(当时的名称只是“芭蕾舞剧院”,还没有冠上“美国”的头衔) 箭头所指的是Erik Bruhn


        这个包含了好几层机缘巧合的故事是如此地诱人,似乎是ABT高效猎头,Bruhn对ABT这块舞台求之若渴,丹皇对Bruhn的海外发展相当支持,而Bruhn从此在ABT和美国市场的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

       首先来鉴别一下事实的来源。要100%地还原历史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Payne是ABT宣传的官方喉舌,这本书的目的在于宣扬ABT的成功历史(ABT的确是很成功的,这并没有异议),因此有强烈的美化掩饰的动机。在1979年出版的ErikBruhn的传记《DanseurNobel》中,作者JohnGruen叙述了一个相当不同的比网文还网文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开端和Payne在ABT宣传册中的描述是相同的。

       1949年6月丹皇举行了一次布农维尔的特殊纪念演出,包括了舞剧《仙女》的第二幕的两段独舞和双人舞。还不满21岁的Bruhn与丹皇当时的大明星MargaretheSchanne搭档,获得了满堂喝彩与丹皇元老的衷心赞扬。


1950年代初 丹麦皇家芭蕾舞团 《仙女》 Erik Bruhn饰演詹姆斯    Margareth Schanne饰演仙女1950年代初 丹麦皇家芭蕾舞团 《仙女》 Erik Bruhn饰演詹姆斯 Margareth Schanne饰演仙女


1950年代初  丹麦皇家芭蕾舞团  《仙女们》 剧照 Erik Bruhn1950年代初 丹麦皇家芭蕾舞团 《仙女们》 剧照 Erik Bruhn


       演出结束后一个穿着考究的陌生中年男子闯进了Bruhn的化妆间。他自我介绍说是ABT基金会的主席BlevinsDavis。他刚刚远望了舞台上的精彩演出。到了近处细看这个金发的舞者,发现他不但舞技出众,而且美貌非凡。他目不转睛地盯着Bruhn(一向怕人家注意的Bruhn想必被盯得心里发毛),然后宣称:年轻人,你是一个出色的人才!你应该被美国的观众欣赏。如果你想加入ABT,我可以帮你牵线。(Davis是一个有钱的中西部商人,政商两界都吃得开,从早死的老婆那里继承到一大笔财产,雄心勃勃地想要成为美国的佳吉列夫。这时他已经是ABT基金会的主席,一个有经验的演出商,知道怎样在各方之间周旋,达到自己的目的。)

从左至右:ABT创始人和艺术总监Lucia Chase   美国总统夫人 伊丽莎白杜鲁门   ABT基金会主席 Blevins Davis  1940年代末从左至右:ABT创始人和艺术总监Lucia Chase 美国总统夫人 伊丽莎白杜鲁门 ABT基金会主席 Blevins Davis 1940年代末


       Erik很惊讶,但是并没有立即上钩。他当下告诉Davis去美国跳舞的确是个令人兴奋的前景,但是他首先得好好想一想。另外,还得把眼前的丹皇演出季完成。夏天他要去巴黎和他的未婚妻SoniaArova会合。(1946年秋季,Bruhn在毕业后立即去了一个英国的叫大都会芭蕾舞团的巡演舞团。这个短命的舞团虽然只存在了两个演出季,但是在这短短的1年多的时间里Bruhn结识了不少重要的人,包括他的未婚妻Arova。在大都会芭蕾舞团关张,他俩不得不离开英国之前,Bruhn用攒下的钱给她买了一枚订婚戒指。Arova的家人在巴黎。他俩本来的计划是在法国找个能同时接纳他们俩人的舞团常驻,然后在这份稳定的工作的基础上结婚。如果人生都能照计划演进的话,他俩会安定幸福地过一辈子很多。但是请注意这是个“如果”。)

1946-47年  在大都会芭蕾舞团表演的Erik Bruhn和Sonia Arova1946-47年 在大都会芭蕾舞团表演的Erik Bruhn和Sonia Arova


       Davis说太巧了,他夏天也会在巴黎,将要住在Vendome广场的Ritz酒店。如果Bruhn决定签下ABT的合同,就到时候到的Ritz酒店来找他(换句话说Davis并没有在哥本哈根就给Bruhn合同,哪怕是内容很模糊的合同。因为按照ABT的运营模式,所有演员的面试招聘都要由Chase来定,Davis没有招人的权力。所以这里的叙述应该更接近真实)。

       对Bruhn来说去美国舞团就像是去月球(他的意思是遥远陌生又吓人。不要忘了他是一个害羞胆小。。。Emm。。。不,换个正面一点的说法,一个谨慎的人),但是这仍然是个诱人的机会。和一个美国舞团一起表演会是段精彩的经历。当然这也意味着另一桩令他头痛的障碍:还得再向丹皇请一个长假。丹皇的总监HaraldLander又要大发雷霆。

        在千百种想法在脑海中交战的同时,Bruhn按计划完成了丹皇的演出季。他硬着头皮去找Lander再请1年假。Lander一开始二话不说就把他的申请给毙了。这时Bruhn已经是丹皇宝贵的资产,Lander才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优秀的舞者。但是Bruhn这时展示了顽强机智的一面,不管Lander怎样威逼利诱,他都咬牙顶住,最后终于成功地得到了一年假期,还锁定了他在丹皇的独舞演员的职级。尽管性格内向,但Bruhn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就展现出了在不同的机构之间游刃的能力,有着相当高的情商。

       然后他马上抓紧时间去了巴黎。他已经有将近2年没有见到他的未婚妻,两人分居两地,全靠信件联系。这时国际电话很贵,两人都没什么钱。Arova的首选目标当然是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POB)。Arova以前在POB跳过舞。它座落在巴黎,名气又响,而且是一个规模很大的舞团,Arova估计有可能同时接纳他们俩人。但是她当下能找到的演出机会只是一个较小的名叫波尔多芭蕾的舞团。这是一个不入流的舞团,然而这是两人能同台演出的宝贵机会。所以Arova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可是当她先行到波尔多去探底的时候发现这个舞团真的非常糟糕,于是决定退出。当Bruhn到达巴黎的时候,Arova已经从波尔多回来。她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Bruhn,又劝他不要担心,因为她和SergeLifar (POB当时的总监)谈过,POB缺男舞者(全世界的芭蕾舞团直到今天都还常年地缺男舞者),Bruhn应该很有希望。

巴黎歌剧院巴黎歌剧院


阵容庞大的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阵容庞大的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


       但是Lifar在Arova面前晃了一个虚招。他是个有名的说话不靠谱的人。尽管舞团的确缺男舞者,当时POB的政策是只用法国人(这是西方主流舞团很长时间里通行的做法,因为这些舞团都通过各种不同途径接受国家的资助,必须满足代表本国艺术家的需要。出于同样的原因,丹皇也不可能接受Arova)。

       接受波尔多芭蕾的不入流的工作,还是继续等待POB的机会?想法虽然很多,但是现实非常残酷。Bruhn在巴黎的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旅馆里漂了2个月,不多的积蓄很快就要耗尽。对这两个年轻的舞者来说这个奥热的巴黎的夏季分外难熬。(话说巴黎是最适合这种年轻穷艺术家漂泊生活的背景。Gruen在这里写得很含糊,好像Bruhn和Arova是同居在小旅馆里。我的猜想是,他不想把Bruhn是同志写得太明显,所以写得好像Bruhn和Arova非常亲密。日后Meinertz写的Bruhn传记《自内心处》中更是记载说当时Arova意外怀孕,又给两人增添了一层烦恼。但是在Kavanagh所写的努里耶夫传里,引用采访Arova的材料说,Arova和妈妈姐姐一起住,Bruhn是一个人住在离她家很近的小旅馆里。Arova虽然和Bruhn订过婚,但是俩人不曾有过肉体关系。)

        Bruhn唯一的清晰坚定的念头是不能就这样白白浪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宝贵的一年自由时光。去哪里也不能丢尽脸面地回丹皇。

        这时Bruhn想起了Davis的同样虚幻的承诺。Davis能兑现他的承诺吗?就算能的话,Davis只要他一人,Arova怎么办?他们两人好不容易相聚,难道又要劳燕分飞?

        Gruen记录下的Bruhn的口述是这样的:“一天,两人在巴黎街头长途漫步时,我们突然发现眼前正是Ritz酒店。我停下脚步对Sonia说Davis先生叫我到了巴黎联系他。你看这不正是他住的酒店?Sonia说:别相信他!但是我还是走了进去,结果意外地发现Davis真的给我留了信。信中说他有事要离开巴黎两天,但是他已经准备好了给我的ABT的合同,也给我订好了和他一起回美国的船票。信里还让我两天后给他回电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但是Arova当场就沉下了脸。“

巴黎的Ritz酒店巴黎的Ritz酒店


       但是Gruen也记录了Arova的相当不同的回忆:“我们并不是偶然经过Ritz酒店。Erik和Davis已经定下了日子,而且Erik也已经知道ABT给了他合同和船票。所有的事情已经提前安排好,而且我已经察觉到这件事。知道Erik要一个人去美国我非常难受。我们应该可以在巴黎结婚然后要个孩子。但是我心里知道如果拦住他的话会是个错误。他的事业正开始上升,他整天把Davis先生和ABT挂在嘴边。如果我逼他留下的话我就成了他的障碍。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时刻。。。”

1950年代初  Sonia Arova1950年代初 Sonia Arova


       引述到这里需要停一下,事实的真相是什么?Bruhn是在说谎吗?还是Arova在吐槽?

       首先,Gruen写的《DanseurNoble》是他从多方独立搜集资料撰写的传记,而不是Bruhn写的自传。因此当证据水平相似的资料(比如同一件事情的2个不同的当事人)内容上相互冲突时,他选择了把两者都呈现出来,而且分别注明资料来源。这是严谨的作者的优良品质。

        我个人认为Bruhn的叙述是真实的。整个事件的过程和Payne的描写是一致的,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完全是有可能的。Bruhn整天把ABT挂在嘴上,作为一直在讨论出路的两个失业的舞者的另一条出路,是很自然的事情。Arova的焦虑可能导致了她的误解。整件事情非常巧合,让Arova误以为是事先精心安排的。这样的误会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Bruhn和Davis真的已经样样都事先安排好,Bruhn不需要特地在Arova眼前演这么一场戏。Davis只要把合同和船票邮寄给他就行了。

       但是眼看分离了两年刚刚重逢的未婚夫又要离别,让Arova肝肠寸断。

       为了不失去Bruhn,Arova绝望之中,给远在纽约的著名编舞巴兰钦写信,恳求他接纳自己去他的舞校学习(她显然是知道自己没有机会进巴兰钦的舞团),这样她才能有个合法的身份去美国,和Bruhn在纽约相聚。这封信她写了不下25稿才最终寄出去。信中她卑微地坦白自己没有钱交学费和路费,为了能成行,愿意为巴兰钦的舞团和舞校做任何事。但是巴兰钦舞校从来没有给过她回音。在这本传记面世之前她也从来没有对Bruhn提起过。(想到Bruhn日后在巴兰钦那里的遭遇,不知道Bruhn在读到即将付印的最终稿之前是什么心情。)

       当Bruhn最终在巴黎见到Davis的时候,Davis对他非常和善,不但很快安排好了签证,而且给他预支了一笔钱。从Davis手里接过500美金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个百万富翁。虽然离开Arova让他也很伤心,但是他解释说:“我俩总得至少有一个人在工作。分别对两人的关系当然不是好事,但是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呢?不要说她最后也没能进POB,即使她最终进了,我又怎么办呢?只有去美国碰碰运气。”(喂!Sonia告诉过你Lifar缺的是男舞者好不好?你就老实交代自己是事业为先好了,怎么就这么会给自己找理由呢?)。

        Bruhn还发现Davis对于自己要和他一起坐船这件事特别兴奋。开始他没明白为什么。当他和Davis一起登上S.S.America号轮船的时候,更加受宠若惊地发现,他的船票和Davis的一样,也是头等舱。对于成长在欧洲小国的单亲的普通家庭,只有一身西装和一条领带的Bruhn来说,这简直就像一场奢华的美梦。

        船一离岸,梦里便飘过一片不详的阴影。

       在这里Gruen记录下了Bruhn的轻描淡写:“唯一的麻烦就是Davis先生。在船上我发现他有某些特定的倾向。他用某些特定的方式关注我。我这时候还很单纯,我的心里还装着我的未婚妻。。。“

       Emm.....暂停,Meinertz肯定不会同意“我对这种事情还很无知”的说法。不过关于这个问题,以后另文详述。

       再等等,Emm。。。Davis不是有过老婆的吗?他怎么又会来骚扰Bruhn呢?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同志结个婚装装门面是很常见的事。Davis家乡密苏里州独立市的地方史名人录里就清清楚楚地写道,此君是个同志。

      Gruen的这本书是79年写的。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不能公然地写同志之情。当时Bruhn还在世,他一向注重隐私,肯定也不会愿意公然谈论自己的倾向。这本书里好几个地方提到Bruhn的同志情谊时描写得都相当隐讳(但也写得相当地肯定。这真是一本充满了矛盾的复杂的传记,就像Bruhn这个人一样)。

       另外,我自己的猜测是,Bruhn从没想过要靠色相取得事业上的机会。这是他说的“单纯”的另一层重要的意思。

       Bruhn最后说道:“这些(Davis的骚扰和他自己的寒酸)都不重要。不管怎么说,这次旅程非常不错。当我上岸的时候,好像整个新世界都在等着我。”

        然而等着他的却是一场恶梦。

       很多年后,当Gruen为了他的传记写作采访LuciaChase的时候,年近80的Chase优雅大度地答复说她充分相信Davis的选择品味,十分欣慰ABT能得到Bruhn这样一个人才,为他的艺术成就感到骄傲,并且为ABT在他的成长中所起的贡献而自豪。反正就是积极正面的宣传的一套。


        但Gruen记述的Bruhn的自述中却是一个相当不同的故事。在Meinertz写的传记中挖得更深。以下内容有些来自国外芭蕾迷的网站,网友的道听途说和个人之见夹杂在对Meinertz的丹麦文的Bruhn传的节译当中,很难区分严肃传记和八卦边界。但是这个话题的资料非常少,只好请各位看官谅解。

        ABT的创始人和艺术总监LuciaChase一开始就对Bruhn特别感冒。她听说Davis自说自话跑去欧洲招了一个在美国名不见经传的特别年轻的舞者,就极度不爽。在她还没面试过人家的时候,又发现Davis就额外掏出一笔钱作为这人的工资,把这件事情从生米做成了熟饭,就更加恼火。

       ABT自从创立之初打的就是美国牌。除了不得不请的客座明星以外,其他演员一律先用美国本土培养的美国人。舞团以艺术创作为重,力图成为最优秀的舞者展示各个顶尖编舞的创新作品的艺术陈列馆,尽量避免“俄式”芭蕾的陈腐和百老汇式的纯商业化俗套。为了保证艺术上的品质,Chase独揽选择编舞和招聘舞蹈演员的大权。在新编的舞蹈中通常由编舞从ABT的人员中自由选择演员,但Chase掌握着每个演出季演什么作品和在复演的作品中选哪个演员演什么角色的权力。

      在ABT初创之时管理层曾经为舞团究竟应该按照“演出商”的制度还是按照Chase的艺术理念运营有过激烈的争斗。前者典型的例子就是佳吉列夫的俄罗斯芭蕾舞团,身为演出商的佳吉列夫不仅负责商业推广和财政,也负责选取演出剧目、选择舞台设置和布景、更重要的是选择演员。因此佳吉列夫并不只是单纯的商人,而是能够影响艺术风向标的领军人物,在二十世纪初的多个西方文化艺术门类中(音乐、舞蹈、美术、时装等等)有着重大的影响力。而在这样的舞团里,艺术总监(balletmaster)的职能比较单纯,就是负责编舞和排练节目(比如巴兰钦),有时也兼表演(比如福金、尼金斯基兄妹和Massine)。这显然不是Chase想要的。斗争的结果是Chase胜出。

       但是ABT因此是个脱离市场需求的赔钱货,票房如何全靠运气。Chase也不喜欢行政管理事务,许多事情交给剧团经理去打理,而历任剧团经理的财务管理能力又参差不齐。即使除首席明星以外的演员工资压榨到相当微薄的水平,舞团又不断在非常艰苦的条件下巡演,还从商业剧团改制成非盈利组织,试图降低税收,也仍然每年要亏钱。这里的亏空就要靠Chase自己掏腰包来补贴。Chase是一个半专业的舞蹈演员,中年丧夫,从老公那里继承了一大笔财富,因此可以供得起养一个芭蕾舞团这样奢侈的爱好。但是到了40年代末,舞团开支日增,又加上美国税制变化,Chase也越来越吃力,于是引进了Davis来分担经济压力。到了50年左右,Davis每年要贴给ABT将近8-9万美元。这是一笔巨款。当时5000美元的年收入足以让一大家子人过上舒适的中产生活。因此Chase知道Davis是得罪不起的。然而她并不会在艺术创作上面退让半分。

       一见到Bruhn本人,Chase就更看他不顺眼:这个据说20出头的小伙子看上去像是只有十四五岁,个子又不高(1.73米),体型修长细巧,皮肤细嫩洁白,一头耀眼的金发,一双迷蒙的蓝眼睛,一张大理石雕塑般的面孔,精致漂亮到不像话的地步。  


1948年 丹麦皇家芭蕾舞团 《毕业舞会》Erik Bruhn1948年 丹麦皇家芭蕾舞团 《毕业舞会》Erik Bruhn


1949  Erik Bruhn在纽约拍摄的宣传照1949 Erik Bruhn在纽约拍摄的宣传照


       Bruhn和当时ABT的主流审美的黝黑高大健壮的男舞者相比,就像古典优美的欧洲小城插在了高楼林立的曼哈顿旁边,完全不是一个味道。话说美国在上世纪中的年代,大众审美执着地认为深色头发和眼睛的男人才有阳刚之气、智慧和能力,金发的男人软弱浅薄又无能,只配做个陪衬。以39年的经典电影《乱世佳人》中的选角为例,男一号白瑞德就是黑发的克拉克·盖博,男二号艾希礼才是金发的莱斯利·霍华德。

ABT 早年的男首席  乌克兰出生的Igor Youskevitch (左) 捷克出生的 John Kriza (右)ABT 早年的男首席 乌克兰出生的Igor Youskevitch (左) 捷克出生的 John Kriza (右)


        这时Bruhn在美国默默无名,尽管在丹麦他已经是演大戏挑大梁的明星舞者,在Chase眼里缺根本够不上“客座明星”的边。她坚持只给他群舞演员的职位。

        当时ABT每个演出季满员运营时有6-70个演员,独舞和首席级别的男舞者就有10多个,而且大多都很年轻(ABT到那时只有9岁,自己都还很年轻),和人员年龄处于自然正态分布的丹皇很不一样。Bruhn还得熬过一关又一关才能有出头的机会。这些他都忍了。他相信以自己的实力很快可以取得应有的地位。

        但是,Bruhn几乎才刚到美国,ABT就全团出动去巡演,接下来6个星期不在纽约。这时ABT既没有作为大本营的剧场,也没有固定的排练设施。练功房都是临时按周租来用。剧团离开时就退租,舞者在纽约重新集结时再另租。因此Bruhn被一个人甩在了舞团身后。Bruhn本想跟着一起去,但是Chase没有答应,反而叫他去Davis在密苏里州独立市的庄园,因为Davis点名要他陪。想到在船上的遭遇,Bruhn心里发毛,但又不好意思对Chase明说。他坚持了一下,说自己身为一个舞蹈演员不能这么长时间脱离练功。Chase不耐烦地说Davis已经给他安排好,可以让人每天送他去车程1小时外的堪萨斯城,在那里的一个舞蹈工作室练功,费用什么都不用他管。Bruhn是个聪明人,一听这么个安排,就知道独立市应该是个很偏僻的地方。要说轮船上好歹还在一干乘客和船员的眼皮底下,Davis不至于不顾脸面地发动进攻。到了那么个偏僻的地方,还不得有什么陷阱等着自己。他急中生智,对Chase说纽约市里应该更方便地可以找到能练功的地方,他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在纽约安心等待ABT大部队回来。谁知Chase被激怒了,说你的任务就是陪Davis,不准让他有半点不高兴!Bruhn很冤枉,辩解说我是专门来跳舞的,不是来打杂的,可不可以另外找人陪Davis,不要影响我跳舞?Chase冷冷地讥讽他说你去陪陪Davis又怎会影响你跳舞?反正你又不会怀孕!

       这两人对话的准确原话已经无法还原,也不知道当时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场。然而大致的意思应该是接近事实的。尽管Chase知道Davis对Bruhn心存不轨,为了不得罪ABT的钱包,不但不去谴责和约束Davis,反而逼迫Bruhn就范。另外,这时Chase并没有把Bruhn的舞蹈事业当回事,在她眼里Bruhn只是一个玩物。而且她一点也没有保护Bruhnd的隐私的意思。

        难以相像Bruhn有多窘迫和愤怒。但是眼前的现实是,现在不但哥本哈根回不去,巴黎也已经回不去了。这时,Bruhn展现了高度的情商和务实的忍耐。或者说,他骨子里就是难以反抗一个欺压他否定他的年长的女性(有关这个话题,参见我的前文http://weibo.com/1651336270/K9reDASFc)。不管原因是什么,也不管他当时心境如何,现在能知道的史实是,他正常地随同Davis坐上飞机去了密苏里。

        Davis的庄园果然地处偏僻,诺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们俩人和几个仆人。Gruen记载的Bruhn的自述中说道,Davis表面上待他很客气,给他一辆车和司机,每天果然开车1个多小时送他去堪萨斯城里一个白俄舞蹈教师那里练功。10月3日,Bruhn在庄园里度过了21岁生日。Davis为他开了一个盛大的派对,请来的显赫的来宾中甚至包括Davis的朋友,当时的美国第一夫人伊利莎芭·杜鲁门。关于这个生日派对在Meinertz写的传记中可能还描述过更多细节:Davis特意告诉他美国人年满21岁才能合法饮酒((这法律是真的),然后给他喝很多香槟酒。结果Bruhn当然是喝醉了。

      Davis的目的也很清楚。Gruen的记载的Bruhn的自述中说Davis偶尔伸出的咸猪手不难对付。有次见Bruhn练功回来,Davis主动要帮他按摩,Bruhn立刻拒绝,Davis也没有坚持。但是Gruen采访的记录远比他付印的文字要多。Solway在写努里耶夫传时参考了Gruen的采访资料,记述道:Bruhn不得不反复阻挡Davis不断的进犯。(顺便说一句,我在国外网站上看到不止一个芭蕾迷说起,关于Bruhn的最精彩最有趣的记录不在JohnGruen写的《DanseurNoble》里而是在Solway和Kavanagh等人写的努里耶夫传记里。)Solway没有细写Davis究竟干了些什么,有没有得手。Meinertz的书可能描述了更多的细节,比如Bruhn在游泳以后晒伤了,Davis坚持亲手给他全身涂抹药膏。(Meinertz写的Bruhn的传记《自内心处》只有丹麦文版,看过的人很少。)

         在Davis庄园的大门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Bruhn真的从容地保持了体面,全身而退?这是欺负各位看官没有生活常识吗?话说这时的他,一个年轻的外国人,第一次远渡重洋,在这片新大陆上举目无亲,连车都不会开,被困在这偏僻的庄园里已经是笼中的小鸟,盘子里的嫩肉。Davis投下金钱不说,花这么大精力,不惜得罪Chase,把Bruhn搞到手边以后,只是这样偶尔骚扰一下就了事了吗?Bruhn是被活生生地强暴,在醉酒后无力反抗而被侵犯,还是权衡再三之后不得不逢场作戏半推半就?除了知道他后来至少是外表上完好无损地回到纽约,回归ABT大部队以外,没有更多的史实。但是根据当时的情形和日后的形式的发展,再结合Bruhn多次在面临危机时的应对来看,某种程度的妥协在所难免。

       除了在和努里耶夫的恋爱期间偶尔脱线以外,他是个宁愿牺牲眼前忍耐痛苦以换取长远目标的谨慎务实的人。

       要是换到今天,”metoo”运动大流行的时代,估计一排记者的话筒立马插到他的面前。但我可以理解Bruhn不愿再往深处多说。这不是因为他的虚掩。读《DanseurNobel》的时候可以感受到自始至终的真诚。他并不回避一些敏感的话题,包括个人感情以及对业内著名人士的负面评论或者与某些著名机构的不和谐的经历。他不曾虚构事实或者混淆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来误导读者。Gruen是一个严肃的文化评论作者,认识Bruhn多年,在这本传记和其他专访和评论Bruhn的文章中多次称赞他的直率。

      但在70年代末,同志话题还是很深的禁忌。更不用说揭露这样的敏感的伤痕。应该说Bruhn把业界潜规则的阴暗面揭露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个大胆的例外。芭蕾界就像任何文艺圈,或者再广一点,任何包含不同地位的人组成的团体一样,自古就存在着潜规则。长期以来舞蹈演员直接或隐讳地售卖色相被默认甚至视为“传统”的一部分。

       十九世纪芭蕾在西方衰落之后,芭蕾伶娜的地位只是略高于没有舞蹈才艺的单纯交际花。在巴黎歌剧院的舞台和后台之间通道上甚至专门有一个小厅,有钱的恩主在观赏过舞台上的美腿之后可以在这里和准备登场或刚刚退场的这美腿的主人们搭讪。这个特殊的场所直到二战前还很热闹。直到努里耶夫83年就任POB艺术总监要重新装修剧院内部的时候,这个建筑结构仍然存在。

19世纪末  法国画家德加笔下的巴黎歌剧院的芭蕾舞女和有钱的恩客19世纪末 法国画家德加笔下的巴黎歌剧院的芭蕾舞女和有钱的恩客


      在仍有皇家支持的舞团也不例外。若干位沙皇在马林斯基(日后的基洛夫)剧院都有自己心爱的芭蕾伶娜情人。男舞者也不能幸免。尼金斯基在被推荐给佳吉列夫之前就是Lvov亲王和Tishkievitch侯爵的玩物。而佳吉列夫更是在尼金斯基来他的旅馆房间里面试的当天就把他扑倒在床。

       芭蕾圈八卦度极高。某个芭蕾伶娜傍上有钱有势的男子不但不属于丑闻,反而在八卦中被人艳羡。当年受到沙皇宠爱的芭蕾伶娜更能登堂入室,成为圣彼得堡贵族社交圈子的亮点。只有为挤掉竞争对手而和舞团领导上床才会被对手的阵营谴责。揭露潜规则的人要做好从此隐退江湖的打算。Bruhn到了中年以后变得特别坦诚,跟他此时的地位也有关。他已经功成名就,从舞蹈演员的角色上退休,不再常规登台演出,作为一个成功的芭蕾教师和编导,不再依赖ABT这棵大树,因此也不再顾忌。

        作为揭露ABT黑暗内幕的目的的话,揭露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不需要再讲更隐私的细节。又或者是,他不想说出Davis究竟从他身上得到了什么,以免人家更以为他日后的发展是赖此而得。

       不知他是怎样熬过了这段日子。幸好ABT巡演结束,Bruhn终于回到了纽约,和回归的大部队汇合。然而他的恶梦并没有因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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