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畜生与大小姐

发布时间 :2021-07-19

​​        古人常说一句话: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混账儿混蛋。不要小瞧这一句话,多少出身低微的人为它所限不能出头;又有多少本来平庸之辈因它平步青云。成与败,得与失,爱与恨,苦与泪,全在这话。

  这句话之中,杨过所占的,是后半句,所以半本书的时间中他都因此被人瞧不起:碰到全真道士,要被骂小畜生,遇上千金小姐,是遭辱成小叫化,丐帮帮主更是防他如贼,一招一式的武功也不愿教给他。

  而那带来好处的前半句,自然为郭芙所占。她是巨侠后代,是帮主之女,是千金大小姐,郭芙拿着它招摇过市,逢人便说,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可谑画的是,即便这样,她本人却还是被人瞧不上眼——黄蓉评她草包,武修文数落她的小姐脾气,陆无双讽她不是父母亲生,好脾气如程英也因她难得生起气来,就连弟弟妹妹也都怕她惧她。

  我们不禁要奇怪:这种结果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混蛋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英雄,好汉又怎么糊里糊涂地成了混蛋?

  转变的缘由,还要从头说起。

  最早的杨过还是个偷鸡摸狗的小混混,母亲的过世,让他成了一个孤儿。少年人要强的心性与努力活下去的希望,更使他像一只刺猬,养成逢人便扎的个性——与欧阳锋讨价还价、口头上占郭靖的便宜、对全真教大骂出口。这种尖刺的个性一直从少年延伸到青年,直到接触小龙女后才有所收敛。

  但凡一个人做过度的防备,就会容易觉得无时无刻会有人来迫害自己,所以他会敏感多疑,精神紧张,脾性怪异,好像得了被害妄想症。

  并且,假使一个人父母双亡,迫而流浪天涯,除去钱权上的匮乏,不论自己多么努力生活,孤儿的社会身份总会让他觉得自己的低微,感到自卑,进而心中有怨,认为自己事事不如人。要强的心性又会使他产生自卫之心,保护自己,形成一种个人主义的价值观,这就是为什么自信往往来源于自卑。

  当两种情绪处在一个人的脑子里时,就好像水火相碰,产生一种无比奇特的情绪。杨过的少年,就是被这种情绪控制之下,极其不快活地度过。所以当郭芙嫌他手脏,说他小叫化,那简直一点就着,登即不舒服了,自卑与自信就在这一刻双双弹出,刺猬的刺就扎出来了。

  可杨过的刺,是自我防备用的,除了生性爱调戏女子,他几乎没有主动招惹任何人、要跟你过不去。但郭芙的刺,却是专来凌人的:人不犯她,她亦犯人;人若犯她,数倍还之。

  见到杨过手黑,嫌弃不跟他玩,还要讽一句「花儿都要被你弄臭啦」;斗蛐蛐输了,不但把对方的那只贬作小黑鬼,索要不成,还要一脚踏死;被打了一巴掌,便使唤身边大小武将杨过打得死去活来。

  半点亏也不肯吃,只有我欺负人,绝不许人家来不公待我,为人刁蛮任性、恃宠若娇、做事鲁莽——这就是我们可爱的郭大小姐。郭芙的这种性格,如果是少年顽皮,年幼无知,那也容可原谅,但长大后没有半点收敛转变,反而变本加厉,不仅在原有项目上有所增强,还加添各类新的可怕毛病,这就不能因她的年纪小而受到任何怜悯。

  这时,让我们回过头来再看杨过,却可以惊奇地发现,他的那些不良情绪在接触小龙女得到极大改观,甚至说成久旱逢甘霖也不为过。

  本文的重点不是小龙女,所以我不为他二人的情感专写长篇大论。我只说小龙女在杨过生命中的出现,实在是杨过的幸运之至。另一面,当然也是小龙女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机会。小龙女在杨过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是多样化的:恋人、师父、亲人、挚友。于是相对应的,便有爱情、友情、亲情、师徒之情这四种情感。

  在以爱情为核心的种种情感的重重抚慰之下,杨过的那些糟糕情绪,尽数得到了救赎与升华。尽管那些自小深种其中的自卑实在不是一时能够根除的,但从此以后杨过的内心深处,出现一株名为「爱」的小树,解构与治疗他的伤痛,他的心灵得到了雨露的滋养,慢慢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但也有些头脑不清、思想混乱的人跳出来唱反调:

  「杨过与小龙女是畸形的爱。」

  「小龙女大杨过四岁,明明是姐弟之间的感情。」

  「不对,杨过对小龙女只有亲情,他居然喜欢比自己大的,那肯定有恋母情结,要不然就必是被这妖女控制了。」

  这些有趣的论调,都反映出发言者们没有看过原著。要是看而不知,那就更加糊涂。若他们能走进书里,真有机会见到杨过,我猜杨大侠会捧着他娇妻的小白脚而看傻你。

  自卑和悲伤被赶走了,爱恋与快乐出场了!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与可爱师父(媳妇儿)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生活之中,三年时光转瞬即逝。岂料没过多久,李莫愁打进了古墓。没有办法,杨龙二人只好被迫出墓。终南山那晚树下之后,情况更是糟糕:姑姑跑了,义父走了,两个杨过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双双不见。经此事变,他发了牛疯似的四处找寻。小龙女是没有找到,但在因缘际会之中,杨过与郭芙——这一对儿儿时冤家居然又在襄阳碰头了。

  不过,这一次的见面,似乎不太愉快。不但引得杨过「自卑自伤」、「满腔怨愤」,还让他一气之下,不告而别,甩袖上了华山。

  一切的起因,都源于郭芙对他看的那一眼:「不由得双蛾微蹙,神色间颇有鄙夷之意。」(第十回)

  于是,有人就把这一眼解释成杨过在郭芙面前的小九九尽显无遗,认为他从来就对她又爱又恨,讨厌她瞧不起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是爱着芙妹的,你越解释,越是狡辩。

  对于这种观点,我们要说:总在异想天开、胡编乱造、而不明白此处杨过情绪变化原因的人,根本不懂他的内心,也不会知道郭芙与他最本质的差别。

  杨过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十一岁时去世,于他而言,父母的关爱照顾是遥不可及的。而在中国这样宗法社会当中,没爹没娘的人无疑是要被人瞧不起的。或许本人平时没有异样,但在午夜梦回时、见到别家孩子深受爱怜时,也会极度渴求关爱,甚至会产生嫉妒不平之心。试看这一段:“你瞧我不起,难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当世大侠、你妈妈是丐帮帮主、你外公是武学大宗师,普天下武学之士,无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妈是个乡下女子,我爹不知是谁,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来命苦,受人侮辱。你再来侮辱,我也不在乎。”(第十二回)

  杨过在此处的自卑自轻,有对自己身世的轻贱,有对郭芙拥有好命的妒忌,有小龙女离他而去的悲凄与遭人污蔑的愤恨,但绝没有那些糊涂之人臆想出来的「我深爱的人却瞧不起我,我又气又妒,可我依旧爱她」的抖M作态。

  杨过与郭芙的大不同点在于:他是民,她是官;他是穷,她是富;他是弱,她是强。这三对分别,是构成杨过对她的自卑自伤的根本原因。

  郭靖做客襄阳,虽是布衣,却有实权:在外,可以指挥军队御敌;城中,调遣内务部队自然也是不在话下。他的真正职务,就算说是太守也毫不为过,早已经成为襄阳的实际权力掌控者。因此,显然郭靖成了一个「官」,成为了一个统治者。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妻子黄蓉还身为丐帮帮主、丈人黄药师是武学大宗匠,还有「全真教」做联合力量,这下一来,不但对百姓拥有官方解释权,江湖上的声名地位,也是全部通吃。名财权三者齐来,不想要都不行。

  所以,郭芙自小就是含金汤匙长大的,她的命是何其娇贵,一出生就是统治者的一员,住大宅邸,手下仆人无数,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半点不缺钱用。同时,她无疑也是「强」的一方——虽然「强」的来源,与她自身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样的,官、富、强,郭芙都占全了。

  反观杨过,不要说金玉满堂,就是连寻常人家的日子也过不上。他自小丧父,生来就遭人瞧不起,流浪天涯,好点则住小山洞,吃了上顿没下顿,靠偷鸡摸狗过活,端着穷困潦倒的日子。

  穷,实在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论语》中的颜回「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开了中国古代追求精神快乐的先河,却也引得无数读书人轻蔑金钱的作用。以致说到金钱,都要贬成粪土才觉舒坦。

  一件小玩意儿,别人说买就买,而你却要扣扣搜搜,为明天的饭钱精打细算。今晚朋友三五成群出门大搓一顿,而你却要在学校食堂紧着价点菜,看着一盘五块钱的红烧肉,咬咬牙,最终还是豁不出去。寝室里闲聊到生活费,他说两千五,他说两千,还有一千五,最后轮到你了:摸着鼻子尴尬笑笑,为怕被瞧不起,说了句「我也差不多的,一千多吧。」

  谁也不知道,你此时的内心泛滥着自轻之意,好像潮水涌来,将人吞没。

  穷本身不是件丢脸的事,但这种被连带至社会关系的囊中羞涩,却会对一个人产生怨懑、自卑的情绪。

  金钱也不一定给人幸福,但没有定量的金钱,至少可能带来痛苦、自卑、艳羡、妒恨。

  杨过的穷,比以上所述还要尤甚,所以他的自卑、他的不平,比之旁人来得都要激烈。

  穷,单单是穷,还不要紧,要紧的是没钱,就没权,也不可能有名。原因在于,钱权名之间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有钱的人,不说勾结权贵,自己就可以买个官做,权力立刻随之而来;有权的人,自然有名,并且无须贪污受贿,用好手段也能正大光明地搞到数以万计的财富。可见,由穷延伸而出的,实在叫我们明白社会地位的重要性。而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两人的「官民差别」。

  开始时,郭芙是官,杨过是民。只不过,在杨过的不懈努力之下,他的身份转变在野的个人。做神雕大侠后,成为有组织的救济团体,告别众人以后,又变成隐士。

  但不论杨过细节上的身份再如何变化,本质上郭芙是官,杨过是民,这却是铁的事实。

  自古以来,官方掌控统治的权力,民众除了被统治以外,还有一帮不信邪的「私力救济」者。他们也许自己单干,也许受人整合而成一个个团体,这种形式在世界各国都不鲜见,渊源显然是其来有自的。日本的武士阶层就是民间所建的「私兵」,在明治中央集权政府渐渐牢固以后,立刻便土崩瓦解。而在中国,这种「私力救济」的表现形式就是「侠」。司马迁写《史记》写《游侠列传》的郭解、剧孟、朱家、田仲、王公等人,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代表。

  「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这些人不愿跟从如来的脚步,我行我素,宁愿自己「君子在野」,做一个特立独行之士。他们期勉不靠如来,单凭自己本事,就可以为民请命,为民办事。

  他们当中,有反对政府的,有与政府合作的,也有政府主动来围剿、打压他们的。但无论秉持何种态度,这种「上梁山」的姿态与准备是做定了的。

  杨过,无疑就是这一类人。他对大宋没有感情,自然就没有为朝廷效力的觉悟与兴趣;对于郭靖为首的襄阳统治者们,他也不「善与人同」,不和他们搅在一起,只管自己除奸惩恶。他做的神雕大侠,就是侠的巅峰——自己单干之余,拉起一支队伍,在全国各地都能有组织、有计划地外杀蒙人,内锄狗官,这种组织能力与干事水准,岂是奄奄一息的大宋所能及的?一个人而能超越一整个政府,岂非个人之荣,政府之耻?这时候,把索尔仁尼琴这句「第一流的知识分子是第二个政府」拿来评价杨过,其实再合适不过。

  杨过的特立独行,有他性子中自傲的成分,但最主要的,还是他骨子里「侠」的观念让他始终不愿与官方真正走在一起,这是他坚守本心、锄强扶弱的伟大人格表现。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谈到郭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们都听得腻了,但什么是「侠」,却还务须正论。郭靖是襄阳实际上的统治者,也是武林中极具话语权的风云人物——一人而居两位,既是「官」,又做「侠」,天底下真能有这样精神分裂的人吗?你做了「侠」,就一定不能为「官」:这两者的本质是对立而冲突的。说郭靖勤勉努力,为国为民,这是没有争议的,但说他是「侠之大者」,根本就是唐突了「侠」。这一点出现在郭芙的话中,我们更可以看到郭靖对天下话语权的双层掌控:

  “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他便是要来赴英雄宴,也还大大的不够格呢。”(第三十五回)

  真是可笑的话!英雄好汉的评定标准,什么时候轮得到郭靖的评价?不过话说回来,真正的「侠」,真正的「英雄」,也根本不会在乎、不屑于官方如何评价自己。这就是官民之间的分野之一,话语权、解释权的差异。

  「当年年少春衫薄」,在社会地位的层面,初时的杨过一没有父母,二毫无财富,三寂寂无名,没有江湖话语权,更无对百姓的解释权,他同郭芙相较,简直一个是白天鹅,一个是丑小鸭。

  但是,权利是自己争取来的,不是别人给予的;是靠自己打拼,不是依傍而来的。一个人得了祖宗庇佑、先辈遗产,无疑是拥有好的运气,他若是为富能仁,与人良善,我们也不会嫉妒于他,没有任何话讲。可他要是富而不公,脾性暴躁,恃强凌弱,专门舞到你的面前,对这样的人,我们难道不能鸣鼓攻之吗?事事都靠长辈的庇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如此恬不知耻,我们难道不能鄙夷不屑吗?

  我们还要接着问一句:郭芙是真心爱国吗?如果一个人的爱国,主观上是发自内心对国家的认同感与归属感,客观上又做出有利于国家的好事,那这样的人,自然可称得上是爱国的人。但这世上还有一种生物,叫做寄生虫,专宿于人的体内,以吸取宿主的营养为生——对于国家的寄生虫而言,爱国便是爱自己的宿主,宿主死了,自己也要「与子偕亡」。所以,寄生虫为了保全自己,自然要想方设法维持宿主的生命。有别的细菌病毒攻击,它必须要提供帮助。也许我这样的话是恶意揣测,但郭芙的爱国,不能不说有这样的成分存在。郭芙在许多的言语之中,也都透露了这一点:

  “你幼时孤苦伶仃,我爹妈如何待你?若非收养你在桃花岛上,养你成人,你焉有今日?”(第二十四回)

  “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外公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想冒充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呢。”(第三十一回)

  “郭大侠是我爹爹,黄帮主是我妈妈。”(第三十一回)

  我们实在很难想象,一个成年女子,每每说话、思考之时总要抬别人的名号,借他人的威势。要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她所借到的名,却都是地位独尊的人,这些人无一不与统治阶层与江湖势力相挂钩。他们都是国家的尖端力量,甚至他们本身就是国家的具体代言人之一,郭芙依靠他们,难道身后不正是傍着国家吗?国家、国家,在这儿却是真的「以国为家」,把国家当作私人的财富。

  其实,在郭襄对杨过的「童言无忌」之中,就已道破了这一真相: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对人自称是郭大侠、郭夫人的女儿,我有时听着真为她害羞。爹爹妈妈虽然名望大,咱们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嘴角上啊。我若对人家说,神雕大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学不来。”(第三十五回)

  如果郭芙不是大侠帮主之女,也没有高居「襄阳统治阶级」的位置,以她这种自私自利、鲁莽冲动,凡事从己所好的性子,真的会为国做事,并为之捐躯吗?这时候,怀疑就不失为一个理性的态度,她的动机实在是惹人质疑的。

  杨过与郭芙除了这些本质上的区别,他们之间其实也有共通之处。不过有趣的是,这些所谓的共通之处,具体而微之上,却是大相径庭。

  我们不难发现,除了自卑之外,杨过还有相当程度的自恋。在口舌之快上,看二武练功,心里暗觉两人蠢笨,见到全真教被郭靖逗戏,早觉脓包透顶。面对陆无双、绿萼等姑娘,又总是基于自信自恋进行调戏。也许对于杨过这样本来聪慧无比的人来说,这该叫自我价值的合理认知才对。但是当社会没有回馈他该有的报偿,他的过于高看自己,就立马构成他「被害妄想症」的原因之一。——认为旁人都是笨蛋,没有自己高明,容易产生孤傲之心,觉得别人都容不下自己,都在排挤自己。

  有趣的是,郭芙也是「自恋」的人,但她的「自恋」,更多的是「自以为是,刚愎自用」。郭芙虽是权贵,但自身能力欠缺,并且没有自知之明,把父母的本事都当成自己也有一般:

  郭芙见慈恩疯疯颠颠,说了半天也不动手,料想他害怕母亲了得,心中对他毫不忌惮,反而走上一步,笑道:“你有本事就快报仇,没本事便少开口!”(第三十一回)

  郭芙伸手接住,挽个剑花,说道:“公孙老儿,你再上罢!”得意洋洋,有恃无恐,便似高手戏弄庸手一般神态。(第三十二回)

  郭芙见霍都死在台上,一张脸臃肿可怖,总不信这脸竟是假的,拔出长剑,跃上台去,说道:“咱们瞧瞧这奸人的本来面目,究是如何。”说着用剑尖去削他的鼻子。(第三十七回)

  这种掩耳盗铃,不知几斤几两,连自己也哄骗过去,真是郭芙的悲哀。

  此外,也许是「自恋」还恋得不够,这位大小姐还独创出一套鄙夷他人的性子:见不得人好,见不得人高明,俗称之为嫉妒。

  在妒心奇重的女人面前最忌讳的,不是你骂她,而是你夸赞别的女人,哪怕那个人是她的亲妹妹:

  郭芙听他称赞妹子,心中不服,道:“甚么不愿显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台上吗?谁都瞧得见。”(第三十七回)

  「我不以为任何一只孔雀会嫉妒别只孔雀的尾巴,因为每只孔雀都觉得自己的尾巴是世上最美的。」有这种自信的态度,是消灭嫉妒的先决条件。真正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的人,是不会时时嫉妒别人的。郭芙的自恋、嫉妒,其实是她自卑的外化表现,如果没有对自身抱着自信,预设自己不如别人,那无怪妒心会泛滥。但郭芙的可悲之处还在于她打心底里其实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可总还要欺骗别人,也蒙过了自己,这正是她深层次的悲哀。

  杨过嫉妒别人吗?自然也嫉妒的。小时候嫉妒别人有爹有娘,有人疼爱,吃饱穿暖,不用受冻,也不必受人欺负,遭人白眼,更不会被骂作没爹没娘的人。长大了妒心倒是少了,几乎只嫉妒旁人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己却要等小龙女一十六年。

  没有一颗博爱之心是无法根除嫉妒的。但在博爱之前,要先被爱,否则一个人备受欺负,他如何敢鼓足勇气来爱这个世界?世界又有什么脸叫人去爱他?「世人不爱我,我何必爱世人?」——这话成为杨过的「罪状」之一,但不得不说,事实就是如此。他每被欺侮、被打压,被瞧不起,有多少人曾仗义执言?他只想要有人爱他,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愿望也求而不得,要与自己心中所爱分别一十六年。他的为人之道,是「一介不取」的,以单枪匹马为荣,以受人恩惠为耻;他从没有对不起这个世界,只有这个世界对他不起。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结果是杨过以德报怨,是杨过不计前嫌,是杨过悲天悯人,他用一颗悲悯之心、一颗良善之心重新爱了这个世界。虽然他说自己「向来极重恩怨,胸襟殊不宽宏」,但却从来没有一次报仇成功的。可见如果非得与人结仇,就选杨过便是。过芙粉说杨过不向郭芙报仇,根本是他爱郭芙的表现,这种神论的本质不仅是不读原著,瞎掰乱扯,更是不懂得什么是真正伟大的人格。

  郭芙和杨过,还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也就都是个人主义者。但个人主义,应也分为真正的个人主义与虚假的个人主义。

  胡适与鲁迅,谁才是最典型的知识分子?这一争论,近来因新出的一部电视剧《觉醒年代》而重新被搬上台面。这两人或许有许多处的不同,但他们的思想,都同时被一个人所影响,他们的书里还都专门引用到了他:易卜生。

  娜拉抛弃了家庭丈夫儿女,飘然而去,只因为她觉悟了她自己也是一个人,只因为她感觉到她「无论如何,务必努力做一个人。」这便是易卜生主义。(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

  伊孛生(易卜生)是十九世纪后半的瑙威的一个文人。他的著作,除了几十首诗之外,其余都是剧本。这些剧本里面,有一时期是大抵含有社会问题的,世间也称作“社会剧”,其中有一篇就是《娜拉》。(鲁迅《娜拉走后怎样?》)

  易卜生主义,同被两人认为是健全的个人主义精神。胡适对这一点的介绍,比鲁迅更为具体:

  把自己铸造成器,方才可以希望有益于社会。真实的为我,便是最有益的为人。把自己铸造成了自由独立的人格,你自然会不知足,不满意于现状,敢说老实话,敢攻击社会上的腐败情形,做一个「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曲」的斯铎曼医生。斯铎曼医生为了说老实话,为了揭穿本地社会的黑幕,遂被全社会的人喊作「国民公敌」。但他不肯避「国民公敌」的恶名,他还要说老实话。他大胆的宣言:

  世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

  这也是健全的个人主义的真精神。(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

  杨过的个人主义,表现为特立独行、不与人同。他逐渐成长为大侠的途中,就已经为社会的不公打抱不平。做了神雕大侠之后,更是为国杀贼,十六年中日日如此。从始至终,他的个人主义一直没有妨碍他对人世间痛苦的悲悯同情以及对邪恶势力的扫清除尽,他的身上,无时无刻不闪着人性之光。对健全的个人主义的第二个误读是认为个人主义者不交朋友、性格孤僻。但相反的,个人主义并不意味着不交朋友,还可能遍地都是好友:五绝级别的人物无一不对杨过大加青眼。赵老爵爷、百草仙、人厨子、无色禅师这些郭靖请都请不到的人,杨过却都与之有交,并且还面子不小。不能不承认,杨过的社交能力是顶尖的。

  而郭芙的个人主义,却是自私自利,自以为是,凡事总先考虑自己,不仅不为别人着想,还总看轻、欺负他人。个人主义遭到污名化,就是因为存在这等人,郭芙为此也应该感到与有“耻”焉。

  有人要问了,那郭芙有没有优点?答案自然是有的,不过乃从她的全部性格里大海捞针而得。譬如「察言观色了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父母亲人的性格了如指掌,以便撒娇求利。在面对敌人时,她有时也有刚烈之性,抛去实际作用寥寥,还经常坑队友以外,这侠女架势总归是摆出来了。说她爱家,的确,虽然她不耐烦郭襄的嚎哭,要问武三通办法;在做姐姐的方式上,也不大正确,采取的是「你不听话,我告诉娘」的强硬态度。可实事求是的说,她毕竟是关照家庭的人,即使这种「关照」的动机不太纯正,但这确实是郭芙少有的优点。

  郭芙的优点基本不外乎这些,就是再多一点儿也难找了,但我看到好些笨人硬把郭芙吹成女权斗士、父母乖女,弟弟妹妹的保护伞;捧她在十四岁年纪就可以不惜生命与敌人死拼,悍勇如此,夫负能及?——这真是颠倒是非的神论。郭芙可以是乖女,可以是保护伞,因为她的全部恃宠若娇与自傲自负都赖于父母与家庭,但她绝不可能与「女权」搭上一丝一厘的联系。学界里,从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Family, private ownership and the origin of the state)到波伏娃的《第二性》(the second sex),不同学者提出过不同主张。但相异之间,却存在一个共性:女权的本质,是谓人权。任何的女权学说都要承认,女权是人权的一种,人权包含了女权。

  如果一个人性情暴躁,做事浑然不计后果,出手伤人且出言无状,不尊重人权,把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不认同人的价值,对任何自己不喜之人都是坏极态度。这种具有可怕性格的人如果都能被捧为女权,那女权的标准未免也太过宽泛了些。

  那么,诛心的事就来了:为什么有些人会将这样一个优点寥寥、缺点大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人奉若圭臬?我不愿对人作一些超乎小说之外的揣测,那样很不礼貌,也过度恶意,但我毕竟无法从常人的视角得出结论。

  可是,我写这篇文章,不是要与人为敌的。我要说,每个人都有对小说的解释方式、解释权力。如果你更有理,那也不是靠搬金庸出来诉诸权威就有用的。发展于二十世纪这一新时代的诠释学,其中的文本中心论主张「作者已死」,把文字从作者的长时间控制中脱离出来,认为只要合理地依据文本范围,读者就也有相应的解释权力。

  我的观点,也是这样:我无比赞成任何人对于小说内容做文本范围内的合理的解答,但对那些不但胡搅蛮缠,而且广播仇恨的人,我就会像鲁迅说的那样:「一个都不原谅」。

  这不但是诠释学学理上的标准,还同时该是言论自由应有的尺度。

  英国《人权条文》(The Bill of Rights)里有段法条:国会内一切演说、辩论,及议事的自由,不受院外一切法庭及任何地点的弹劾及追问。这是最早论及言论自由的法典。伏尔泰、卢梭为了这件东西著书立说,十七世纪的舆论场为它吵得不可开交,那些爱自由胜过爱面包的特立独行之士,更是宁愿为它牺牲生命也要争取。

  但在他们的年代里,从来没有这么一件玩意儿:互联网。他们在大写雄文,大编法典,为之逃亡,为之献身之际,从来不会想到:当你举起一块木牌大小的玩物,只要手指轻点,竟然就有数以万计的信息洪水样凭空灌入你的脑里,同样也可使你可以传播任何想法而让任何人都有机会见到。听起来,这种零距离的世界当真美妙无比。但我们固然能够吃到那些好处,用它与远在天边的家人朋友亲密,在前所未有的广大舞台上尽情展露你的风姿,却也必须收到那些中伤人的恶意——现代科技放大了这些辱骂和憎恨,一捧手机便会直戳戳的受到,尖刺化作苦球,径直吞入腹中。

  不怕苦,苦不怕,只怕苦太多了。佛经里说三毒八苦,其中一味是怨憎会,意为当必须和自己厌恶的人共处一个屋檐下时所需忍受的一类痛苦。现世的我们不得不受着这遭苦楚,犹如身在镬汤地狱,轮回转圜,终不得脱。从前春秋的楚成王说的「风牛马不相及」,时空流转,岁月消逝,放在今天,也已成为一句空话——而今声光化电,二进八进十六进制伙同八色十六色二百五十六色,各类碎片化的信息在编码数据的化身之下滚滚而至,牛马早已互通往来,更有向前飞奔之势。

  因此,面对那些散布仇恨言论,把男主污蔑成恶心抖M,贬低侮辱女主硬捧女二(也许不算)上位的人,我就不能不站出来讲一些话,尝试着明辨是非对错,还原公道人心。

  我的言论,自然仅代表我的观点。但老实说,以上这些看法都不只出自我一个人的脑子,许多的有识之士都或多或少地看出过芙问题的症结所在,我只是一个发声的喇叭,尽我全部的音量叫喊出来,如此——而已。

  罗素的《幸福之路》(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里,爱情篇中的第一句话就是「缺少兴致的主要原因,是一个人觉得不获爱情,被爱的感觉比任何东西都更能促进兴致。」这话在杨过身上,尤为得到灵验:在他遇上小龙女,爱她与被爱后,杨过不但之前的自卑、嫉妒之心得到洗礼,对人生,也不再觉得「了无意味」,而是充满阳光与希望。而郭芙呢?她与耶律齐成亲以后,依旧不改本性,该嫉妒的嫉妒,该欺负的欺负,最后的「电光石火」甚至搞出精神出轨,这让耶律齐要情归何处?连爱情也治愈不了郭芙——或许她从来也不获爱情,她的自大个性让她始终只爱自己。如此一个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迷糊之人,书里几十年中没有幸福,书后没有提及的几十年中更加不会变得快活。

  你不是郭芙,你也成不了郭芙,成为郭芙同样也不是一件你所想的令人快乐的事。所谓的过芙恋,也根本子虚乌有、天方夜谭。

  那么,别老想着做郭芙了吧?至少,别再胡捧郭芙、乱弹过芙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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