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1月初,她出差,回到阔别两年的上海。
灰蒙蒙的清晨,航站楼里只有寥寥旅客,大多疲倦而匆忙。她一袭黑衣长至脚踝,细高跟与瓷砖碰撞出密集声音,墨镜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粉白嘴唇,像一朵盛开在荒原之上的娇艳玫瑰,孤傲而诱人。
秘书拖着行李跟在她身后从机场里出来,司机已经等候多时。20世纪最末的时间里人人都洋溢着对新时代的憧憬,机场都早早换上喜庆装饰。而她只觉得累,上了车才卸下精致伪装,黑色大衣将她衬得有些虚弱苍白,窝在后座里透过墨镜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她想起八年前初到上海时也是这样一辆车,三个人,只是如今街景与心情都大相径庭,慌乱成长里来不及细细体会时代发展,仿佛一眨眼就身处其中,也不知是好还是坏。她闭了闭眼睛,歪头靠在冰凉玻璃上,有些感叹。
其实她这些天总是不太舒服。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有时是胸口发闷,有时又是关节酸痛。她觉得是情绪问题在作祟。心里不痛快,哪里都别爽利。
为了腾开四天出差的时间她一周来几乎是连轴转,从香港带回的满满一罐英式咖啡迅速见底,会议不间断才把手里工作收尾。
赶着红眼航班清晨到沪,她眠浅,三小时飞行无遗是又徒增疲劳,check in后她站在套房的门口,整个人都觉得脱力快要昏过去。匆匆洗漱躺在床上髋关节又微微酸痛,她翻了个身,把腿搭到脚边的枕头上架高,觉得酸痛部位压迫感小了些,拉下眼罩,准备补眠。
而天总是不会遂人愿,酒店座机的铃声在下一刻响起,她啧一声,蒙着眼罩伸手去摸电话,拉到耳边,懒懒答应:“喂,哪位?”
“我。”那头是熟悉的清亮嗓音,带着惯有的一丝不耐——他总是这样,电话响两声没接就烦躁:“我要上去,前台不让,非要确定咱俩认识才放人。喏,你跟他们说吧。”
听筒随即被递换,是大堂接待的官方措辞:“1171房小姐您好,凌先生说是您的朋友,我们要确保住客安全,向您核实。”
她抬手将眼罩从头顶拽下去:“嗯,是我的朋友,让他上来吧。”
“好的小姐,打扰您了。”
凌肖敲门的时候她刚刚在睡裙外罩上浴袍,一边系带子一边随意拉开门,没给来人一个眼神又转身走回房间:“说好的下午,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司机都还没回去吧?”
凌肖跟在她身后带上门:“姆妈催得烦,我自己开车过来的。”他看着她随意慵懒装扮,开口就又惹人嫌,“啧,瞧瞧你一身资/本/主义腐败的样子,大陆讲究艰苦奋斗,还这么小资当心把你抓起来。”
“你赶早过来就是为了批评我生活作风的?”她把自己抛进会客厅的软欧沙发里,抓起矮几上的杯子喝水,“没想到沪上凌大少这么闲。”
“切,”凌肖站在门口将手里的文件甩到她手边,走到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水,“标书给你拿过来了,你仔细看看,没问题一会儿叫秘书交过去,明天竞标。”
她放下杯子,抽出标书随意翻看,两三眼扫完又装回去:“你做的东西,没必要特地拿给我看,你知道的,我一向放心。”
凌肖喝了一口水,闻言挑眉:“我倒想搞明白,又不是什么大项目,你为什么特地从深圳飞过来亲自跟?最近是真的闲?”
髋关节又开始泛起酸意,她侧过身将腿搭在沙发扶手上,眯起眼睛头靠在沙发背,半晌才回答:“也没什么。学者论坛有个宴会,正好和竞标一起,明年准备发展子线科研,我顺便来看看有什么好的项目。当然——”她歪过头,一脸戏谑看向对面的凌肖:“这不还得来见你嘛,我的好弟弟。”
“收声,我公阿爹恨不得你才是他亲生,天天叫我同你看齐。”凌肖也放松身体,伸开长腿,整个人半躺在沙发里。二人相望,安静片刻,突然同时大笑出声来。
她笑得忘形:“不过明天标会还是要照世伯的意思,场面做足。”
凌肖斥道:“还用你说?”
她将要睡过去的时候,走廊里响起一阵突兀的嘈杂,脚步人语声自门口经过。有人不慎撞在房门上发出闷响,她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看向玄关,凌肖烦躁地站起身走过去拉开门:“喂,不要打扰别人休息好伐啦!”
那人连连说着对不起,有些不好意思。而被人群拥簇在前的青年意识到插曲又折返回来走到凌肖面前,温润嗓音如沁水的玉石,他郑重道:“抱歉,产生噪音是因为我,无心打扰到您了。我住在1115,如果需要赔偿可以通过大堂联系我。”
她窝在软椅里听不真切,又突然觉得那声音拉紧了心底某根脆弱的弦,于是瞬间跳起来,几步穿过客厅走向门口。这边凌肖以为她被扰了清梦要发作,又看她穿着实在不得体,嘴里念叨:“得了得了,小心些就行了,谁要你赔偿。”
那人闻言微微颌首,转身离开。而她只来得及匆匆望见一闪而过的侧脸,再无其他。随着门被阖上,好像零星萤火消逝在黑暗里,预料之中却又控制不住渗出空落落的失望,她站在门口几步远的位置茫然眨了眨眼睛,又低头伸手捂住脸,嗤笑一声。
在期盼什么呢?
怎么可能就这样遇见。
凌肖走过来扶住她肩膀,将人转过来推着往卧室走:“好了,去睡会儿吧。”
房间重新归于平静,凌肖坐在会客厅拿着刚刚从大堂带上来的财经报研究股票,而她蜷在柔软被褥里闭眼假寐,脑海里重复凌肖的问句。
为什么特地飞来参加一个本不是那么重要的竞标?
为什么?
因为前几年无意听说有位恰好和他同姓名的科研新星。
因为又恰好收到学者论坛的晚宴邀请。
因为不知道他会不会恰好也来参加。
因为那也许恰好就是他。
几个恰好半月来搅得她寝食难安,她几次劝自己这世界上有的人丢了就是丢了,不必再去追寻,下一秒却通知秘书预订机票。在无端的反复纠结里一张来沪的机票订了又退,退了再订,秘书就连被折腾都是一头雾水,几次和她确定行程安排。终于五天前凌肖父亲致电,说许久未见,才给了她彻底说服自己的借口。
只是来看一看,不是他最好。若是他...
外面凌肖终于理顺今日大盘,翻过一页报纸。她在细微的噪音里抬起手臂挡在眼睛上,空气里是酒店特意置的法国香薰,沉郁而凛冽的雪松气味,她深深呼吸,睡意渐渐浓烈起来。
若是他,那便当没有见过吧。
晚些时候Room service送来了满满一大盒子巧克力,各国产的都有,各色包装看得她眼花撩乱。好奇问了来处,侍应生说是1115的先生对上午贸然打扰感到抱歉,于是买来一些巧克力,嘱咐酒店包装好给她送来,算作赔礼。
提前一日到沪她并无别的安排,单纯为了休息。此刻捧着一盒子巧克力倒让她想起些往事,彼时年幼,刚刚被父亲寻回,过上奢望的优渥生活。也是在那时遇见他,少年穷困却不狼狈,她曾指着铜锣湾一家店铺里昂贵的手工巧克力故意刁难他。
那少年纵然口袋无铜板两个,却依旧体面淡然,他握着她的手指用了三分力,语气里透着认真,许下承诺:“再等等,全世界的巧克力我都买来送你。”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没能等到巧克力,也丢了年轻的爱人。
自某天深夜起她从云端重新跌回泥潭,本就是畸形世界里平凡的一隅,现实教他们分离,规则逼他们冷漠。岁岁年年被一句飘渺约定困在原地,也逐渐磨平了冲动。
如今她也只残余一具美丽躯壳,成长伴着孤傲将她围起来,化作密不透风的铠甲,护着她继续虚度此生。而那翩翩少年恍若糜烂人生里一个虚假的梦,将所有美好带给她,又在慌乱里戛然而止,徒留一地狼藉。
将手里盒子随意放在落地窗前的矮桌上不再理会,她突然觉得自己此行来沪真是愚蠢至极,她已用了几年时间削弱那梦存在的痕迹,又在妄想什么?
兰因还未悟透,絮果已飘窗棂。而她劝自己,逝水早已不可追。
一夜无梦。
凌宅坐落僻静远郊,娇贵少爷懒得来回折腾,索性昨晚在她隔壁也开了套房,一早便来她这里蹭早饭吃。
凌肖西服革履进门看到矮几上的一盒子,好奇走过去端起来看了看,啧啧半天:“那人还真是细致,估计是看到你了又特意去问了住客名字。不然给我一个大男人还故意送一箱子巧克力,我直接过去揍他了,侮辱人嘛不是。”
他话落又把盒子扔回去,毫不客气走向餐桌,却没注意她在身后怔忪望着那些巧克力,若有所思。
早饭刚好结束时,秘书卡着点在木制门上轻敲三下,凌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我去给你拿外套。”
她点头,补了补口红,走过去开门。秘书守在门口递给她文书,轻声交代着今天竞标的情况。这时走廊另一端也有些许人声,有人被簇拥着往电梯走去,好像是昨日唐突打扰的那些。
她低头看着文书,凌肖从房里走出来,小臂上搭着她的外套,手里还捧着两条丝巾:“车在楼下等着了,要拿哪一条?”
她从文件里抬眼回身过去,目光扫过路过的人群,走在最前的高挑青年背影宽阔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又串起昨天朦胧听见的嗓音,她视线猛得追过去想再仔细看看,凌肖却抬高了音量催:“喂,绿色还是紫色?”
“紫色吧,绿的跌运。”她转过身从凌肖手里抽出那条选中的,喃喃出声。
这次竞标多数是内陆的企业,深圳经济比内陆更早崛起,而她的产业结构作为时下创收正一骑绝尘的进出口贸易,近年来又与香港澳门来往密切,更是显得鹤立鸡群。
没人想到她会亲自过来竞标,亦或者,没人会想到沪上名门凌家少爷会到场给她作陪。
竞标的顺利程度,在意料之中,也超出意料之外。
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如何在莫测商场超群出众,免不了被认为是仗了凌家的势。
将手中合同交给秘书,她与凌肖钻进奔驰后座,切切私语和鄙夷眼神被隔绝在车门之外,凌肖松了崩了半天的劲,又恢复成懒散纨绔的少爷模样:“嘁,不用理那帮瘪三。你现在去哪儿?我姆妈催带你回去吃便饭。”
她揉揉眉心:“明天去吧,你晚上同我去晚宴?明早同你回去拜访世伯。”
凌肖思忖片刻,吩咐司机:“先去恒隆,搞身行头换换。”
学术晚宴在黄浦江轮渡上进行,当晚又飘起小雪。她挽着凌肖从车上下来,几步踏过零星雪花未能堆积便融化的满街泥泞,登上华丽客船。
温度过高的空调和应酬假笑让她觉得憋,好的项目却也没几个,她端着酒杯看了一圈没找到凌肖,索性推开舱门到甲板上透透气。
船尾灯影阑珊,有细小的雪花裹在风里,一粒吹进眼睛,刺得微微疼痛。她在无光角落悄悄偷得半刻闲,头上突然罩下一件薄荷味的西装:“感冒了明天姆妈又要骂我。”
她将衣服拢在肩头,嗔怪道:“头发要弄乱了。”
凌肖正要怼回去,宴会厅的门在这时被人打开,脚步匆匆。他们才发现船尾黑暗处有人靠着栏杆仰头抽烟。
远远地,那人说:“许墨教授,您在这里啊。是我们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吗?”
她猛得拧过头去,望进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
凌肖在她身侧讶异看着她,手臂上却陡然多了重量,她已然站立不稳,下意识借了凌肖的力。
船尾那人将吸了半截的烟熄灭,用纸巾包好,迈开长腿往船舱走过去。而她死死盯着他,目光仿佛要在他身上钻出个洞,年轻的教授目不斜视,淡然走进船舱。
除却最初那一眼,许墨始终没再看向她。
凌肖撑住她手臂,看看远处又看看她:“怎么了?看见鬼了?”
掌心里衬衫袖口被她攥出褶皱,她从身上取下外套递给凌肖:“你先回去吧,我再呆一下。”
直到裸/露的肩膀快要冻僵,落在发间的雪花不再顷刻融化,她才想起还有半场宴会要应付。
撑着麻木身体穿过诺大厅堂,她找到一间无人的化妆间,补上晕掉的口红。门又被人打开,淡淡雪松气味在封闭空间悄然散开。
她转过身,许墨就这样站在了她的面前。
自一九九一港岛一别,至今已八年有余。
越过漫长时光,跨过数不清的纷杂感情,她就这样与少年时的爱人重新相见。
他比起少年时更加成熟,剪裁恰当的西装包裹着精壮身体,只那一双眼睛仍然沉静深邃,静静看着她。
她仰头呆呆瞧着,良久,不发一言,想要探究出在长久的分离中他是否和她一样煎熬。又或者想看出他有没有伤病,是不是平安。
“我过得很好,”许墨忽然开口,还是能轻易读懂她所想,“没有生病受伤,很平安。”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甚至带着笑意。可手插在裤袋里紧紧攥着昂贵布料,指骨刺痛才能提醒他,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已然脆弱不堪,顷刻就要断裂。
许墨的重逢比她早了整整一天。
昨日门内外匆匆一瞬,他就看到了她。是他生来就带着的本能。
只有他自己清楚,经年累月的牵挂与自责在那一刻沸腾了浑身血液,灼烧着全身。叫嚣着想见她,去见她,而他不能,他明白自己早已失了资格。
许墨自知不是大度的人,他渴望爱而得之。但这爱被他亲手推开,再自私也没有脸面去讨要一个结果。
染上污浊的爱意,如何能有善终?许墨睁开眼就仿佛能看到自己的双手沾满血污,他如何能用这双手再去拥抱她。
缥缈在梦中的声音此刻就在耳边,她忽然觉得窒息,急促的微喘起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那巧克力,是你,你送来的?
许墨点头:“是。”
她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静下来:“你什么意思?”
“答应过你,不能食言。”
她闻言推开许墨就要走,许墨下意识伸手握住她手臂,被她一把挣开:“你放屁,大佬你以为现在还是九一年?八年前你在维港一字不肯说,如今突然出现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她恨他,她本就该恨他。
八年杳无音讯,又一朝突然出现。她还是先他一步崩溃,所有被时光掩埋的情绪一下子掀开曝露。伤疤复又撕裂,露出内里早已腐烂的血肉,努力营造的光鲜外表不复存在,痛苦无助汩汩流出,肮脏的一滩,全部被他看见。
许墨看着她突然间歇斯底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甚至不敢安慰她,连一句对不住也说不出口,只在心里祈求她不要哭,千万不要哭。
她此刻如若落泪,上帝也无法赦免他的罪。
她带着狼狈绕开许墨匆匆离去,没力气再做任何事,直接回了酒店。
那箱花花绿绿的巧克力原封不动摆在矮几上,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它们,然后突然席地坐下,摇曳裙摆散在地板上也并不在意。
伸手从箱子里随便抓出一板,撕扯开包装就塞进嘴里。法国的牌子,香精砂糖混着可可香气,甜得腻人。醇厚黑巧随着体温融化在口腔和手掌里,粘稠得糊住喉咙,齁到生疼,唇畔四周连同下巴脖子沾染了黑色污垢,她却仿佛没有知觉,麻木地一板一板送进口中。
全部吃下去,超标甜度能否弥补这苦涩人生?
夜色浓稠,小雪未歇。一桌子巧克力被她吃掉大半,水晶灯下她屈起蜿蜒甜腻污垢的手臂,靠在窗前终于睡去。
冰凉温度顺着玻璃传入神经,她睡得并不安稳,做了一个长长长长的梦。
那梦里有港岛,有许墨,将她过往人生摊开来,又重新走过一遍。
她被父亲接到半山别墅的时候,正值港岛的潮热夏季。
昨夜下过雨,晌午日头正足又无风,更是闷热。她僵硬坐在奔驰车的宽敞后座,都不敢拽一拽因为汗湿而粘在大腿的棉布裙子。
自记事起她便随妈咪住在九龙的简陋屋舍,靠左右邻居帮扶才勉强温饱。小时候街对面开仔面铺子的朱伯总会笑眯眯给她塞一碗鱼丸,然后逗她:“知不知你老豆在哪里呀?”
然后坐在铺头收账的朱婶便会恶狠狠砸过一个汽水瓶盖:“死扑街又乱讲话!”
她在坑洼不平的街巷里与母亲相依为命活到14岁。
朱伯铺子里有台破旧的电视机,在偶尔收到讯号的时候,她也曾看到并奢望过维港的繁华。
三个月前,妈咪病死,她彻底成了孤女。
半个钟前,昂贵轿车开进狭窄街巷,停在眼前,在她有些发黄的白色裙摆上溅上泥点。司机打开后座车门,锃亮皮鞋沾上泥水,那男人也毫不介意。他摘下墨镜,眉眼与她七分像,然后告知她:“我是你爹地。”
那是八九年夏,她从窘迫孤女飞身上云端,终于成为铜锣湾的贵客。
父亲与她并不亲近,寻回她那日带她到半山别墅认祖归宗后便安排她住在浅水湾公寓,读私立学校,每月支票额度不减却从不关心她。
她总觉得一切并不真实,攥着不菲支票在铜锣湾血拼一个月之后她忽然又低调起来,在无数辗转的夜里她终于想通这不安来自于何处。
是不被期待,不被重视,甚至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她不懂父亲为何将自己寻回,然而却只是摆着。不知道哪一天一切又会被收回,然后自己又变成陋屋里落魄孤女,到那时连陋屋还在不在都无人知晓。
她开始寡言而消沉,却时常怀念起街巷嘈杂,那时虽然窘迫,可妈咪与邻舍是确切爱着她的。被打趣过无数次的老豆如今寻到了,却好像从未真正体会拥有父亲是什么感觉。
到头来她还是孤身一人。
与保姆司机一同踏入20世纪最后十年的时候,她遇到了许墨。
她至今清楚记得那是个阴郁的下午,港岛鲜少的寒冷冬日,父亲的秘书陈叔将许墨带进她的公寓,俊朗少年散发出清冷气质,超出年龄的沉静看得她有片刻出神。
陈叔说:“你父亲给你的贴身保镖,以后他跟着你。”
少年只着一件单薄旧毛衣,潮湿寒风将他纤长手指吹得通红,她看到他不动声色将手藏到身后,将头垂得更低,响起温润声线:“你好,我叫许墨。”
彼时才满十五岁的少女不明白什么叫做心动,只觉得心脏下落的力度陡然变重,凿得胸腔都微微疼痛。而她早已在动荡人生里学会隐藏情绪,除却发红的耳尖再未被人瞧出不妥。
陈叔又交代了几句,从钱夹里拿出一张支票交给她,说是父亲给她的新年礼物。元旦时她曾给半山打过电话问候,那时父亲不在由佣人转达,今日才补来礼物。
她笑着接过,父亲待她一向如此,只有冰冷金钱,再无其他。
保姆林嫂送走陈叔,许墨还在前厅站着。她想着今后朝夕相处,于是缓了口气,指了指角落房间:“你先住那里,稍后叫林嫂收拾一下.....”
少年张口打断,终于看向她:“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她看到许墨瞳孔微不可见地瑟缩一下,可他很快又将情绪压下转身走开,只留给她一个冷漠背影。
她那时并没觉得他无礼,只觉得他好落寞,从破旧的棕红色毛衣里散出一股无从靠近的孤独感。
他们是同类,她站在原地愣愣看着他将房门关上,突然意识到。
一九九零年,Leslie隐退远走加国,年底黄家驹一句“风雨中抱紧自由”响彻港岛,纷乱终将休止,新的时代就要到来。
许墨也开始了他的保镖生涯。
她的生活单调乏味,公寓学校两点一线,偶尔周末到铜锣湾逛一逛书店,说起来其实并不用谁的保护。
可许墨却尽忠职守,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恰巧她也喜欢许墨在自己左右,哪怕两人没有交流,每日许墨护送她上学,再陪她逛书店、饮茶,寂寥人生拥有了陪伴,仿佛不再那么难熬。
同样孤独敏感的少男少女朝夕相伴,情愫不可抑制地破土发芽,在迷惘青春里化成懵懂梦境,一双梦中人酣睡其中,谁也不愿清醒。
而不得不承认,许墨拥有一副好皮囊。尤其他那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隐隐泛着神秘疏离,让她不由得好奇,总想从中看出些别的情绪。
他在车上总喜欢凝望窗外,明明每天都是一样的风景,他却从不厌烦,日复一次地看着。
她有回调皮,故意问他:“你每日都看,街上能有什么不同?”
许墨随即将视线收回来,垂下头去,黑色额发挡住眼睛:“没有,只是不知道看什么。”
她打趣:“看我喽。”
少年闻言微微瞥向她,光线将他侧颜照得明亮,她才发现原来他瞳仁是浓郁的紫色,而嘴唇是水润的红。竟一瞬间叫她失了言语,她猛得扭过头去,偷偷红了脸颊。
许墨在九零年春天学会了开车,再清冷的人也忍不住在路上扯闲,于是她在某日清晨海隧塞车的十五分里,听到了许墨的故事。
许墨说,他是在观塘被她父亲捡回来的。
码头混杂,各帮各派时不时抢生意火/拼,许墨两年前随叔父从大陆来港讨生活,可没过几个月叔父就惨死于乱刀之下,徒留孤立少年靠着一点才学给人算账艰难为生。
八九年末,许墨所依傍的龙帮头子被乱/枪打死,他因为看过账本被抓起来,拷打四日得了一身鞭痕。
旧衫上新旧血迹交杂,唯有一片衣角还能看出那曾是一件洗得极净的衬衫。两个飞仔拖着他瘦弱臂膊,眼看就要被抛进海里。
也许是上天垂怜,那一日正巧她父亲有一批重要货物进港,咸湿海风吹起许墨被污血泡得黏糊糊的头发,露出一双坦然而明亮的眼睛,不知触动到大佬哪根神经,货收到一半出声救下许墨一条凄惨贱命,拉回别墅库房睡了整整两天才有了一点神智。
许墨一身伤病陆陆续续养了一个月勉强算是好得差不多,给大佬磕了头,谢过救命之恩又斗胆讨了份生计,身份背景被查了遍才被派来做她的保镖。
“以后都不会啦。”车子能缓缓开动的时候她对许墨说,“有我罩你啊。”
许墨笑起来,眼睛弯弯:“你又是那个帮派的阿姐,跟着你真不会再挨揍?”
“挨揍一起挨嘛,我又不会抛下你。”
“......”
车子将要开出海隧尽头,旭日刺破朦胧天光在前路升起,许墨心口在此刻悄然长出一株玫瑰。鲜红的花嫩绿的叶,破天荒的鲜艳。
那玫瑰其实也不堪雨打风吹,可她对他说:“我不会抛下你。”
许墨看着少女裙摆连同世间颜色消失在校园拐角处,他又笑出来,温柔缱绻。
然后掉头开回中环,在谢斐道停下,站在车边食了两支烟,找到部公共电话熟练按出一串号码。
片刻后接通,白衫的少年沉声说:“黄sir,昨天听陈生讲电话,后天他在唐楼收货。”
——“他的女?没有,她什么都不知,刚刚进学校。”
——“陈生不会防备她,我在她身边不会曝露。”
电话那边有些乱,交谈声不断,许墨过了片刻才听见:“辛苦你。沉住气,Ares。”
肆
港岛施行英式教育,私立中学都是纯英文教学。同窗皆是富家大室,出生即在顶端,而她在九龙陋屋长大,听过的单词屈指可数,甚至刚来班级报道时白话口音都被同学嘲笑。
于是她在学校愈发寡言,而骨血里流淌着同父亲一般的骄傲血性,叫她不肯从心里服输。精力全扑在课业上,分数虽扶摇直上,可纨绔少爷小姐们依旧记得她拙陋窘态,他们生活太过平顺,更见不得乡下仔出挑。
课桌被涂,书本浇湿已经是习以为常,每周她都要叫许墨开车到旺角书局买新课本。保镖阿墨数不清第几次拎着崭新课本,看着她水手服背后被泼洒的墨迹,忍不住问:“你真没事?”
她有一瞬难堪,却撑着挥了挥刚买的香草冰激凌:“忍忍就好了嘛。”
本以为忍耐会让事情变得无趣,却换来变本加厉。
班级里那位湾仔太子爷在课间坐到她前桌,等她擦干净课桌上今日新画的猪头,讥笑着:“喂,听说你阿妈是大佬二/奶?不如跟了恒哥,总比给你老豆做野仔拿得多喽。”
周围响起阵阵笑声,有人说:“阿恒你打算每月给几百?她阿妈也许眼馋同她一起哈哈哈——”
“痴线,看不起你恒哥?”太子爷还在笑,“肯定是给到她阿妈满意喽———喂,你要疯?”
在一片惊呼声中,她抄起旁边的椅子,狠狠抡在太子爷头上:“衰仔,叫你阿妈去做/鸡!”
陈叔赶来时,她和小两级的学弟都因为打架举着水桶站在教务科门外。
五月洋紫荆开得正旺,走廊里满满淡香,头发灰蓝的学弟朝陈叔讪讪一笑,白话讲得不太顺:“对吾住啦陈叔,又惹祸了。”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麻烦了陈叔。”
学弟看看陈叔又看看她,忍不住好奇:“这你老豆?”
“她老豆是我老板,凌少。”陈叔扶额,好似同他很熟悉,“等下解决了我带你去半山。”
教务科里传来主任和陈叔谈话声,学弟把水桶放下揉着酸痛肩膀:“我叫凌肖。你老豆现在罩我。在学校我罩你啊?”
她看着凌肖的琥珀色眼瞳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认真得让人想笑。幼时街巷尾住过一位内陆来的阿爷,常在朱伯铺子里叫一碗车仔面,曾教过她几句国语。她努力回想,发音拗口:“管好你自己。”
自那日以后她与凌肖之间莫名多了些惺惺相惜。
一个是九龙来的乡下仔,一个是来港求学的大陆人。午间休息二人总是不约而同到天台躲清静,一来二去才摸清,她父亲多年前曾救过凌父一命,或许曾有缘见过她妈咪,如今倒也算传承革/命友情。
凌肖坐在天台栏架长腿晃悠悠,手里水吧买的冻港奶一口气喝掉一半:“你可比养在半山的囡囡有意思多了。”
太子爷阿恒被开了瓢,修养了半月才回来上课。当天放学就带人将她堵在教室后排,几桶拖布水浇下来她浑身湿透,太子爷从裤袋掏出小小的匕/首,刀背在她脸颊硌出鲜红的印:“死三八,叫你恒哥见血?靓面不划烂,以后怎么在港岛混?你怕不怕?”
她怎么不怕?却还狠狠骂回去:“够种就做,扑街仔。”
狠戾目光瞪得太子爷一惊:“难不成等你那个偷渡的保镖来救你?贱格同保镖乱/搞,你阿妈知不知啊?”
刀片翻转,她认命闭上眼睛,却只等到一声惨叫。
她茫然看过去,只见熟悉背影挡在身前。他太高,挡着她看不到太子爷究竟如何。
许墨声音低下去,是从未有过的愠怒:“你喊谁做贱格?”
四周太子爷的马仔都被吓到,愣在原地。刚刚许墨飞过来一脚直直踹在阿恒颈侧,整个人瘫软在地上,都要怀疑是不是断了气。
“死走狗知不知你打的谁?”马仔之一终于反应过来,将飞出去的匕/首拾起冲过来,“十个贱格也赔不到——”
眼前的背影没有动,她只看清许墨抬起长腿又狠狠踹过去:“听不懂?你讲谁是贱格?”
心口的玫瑰被污水淋湿,许墨怎么能忍。他并不介意自己会不会被扎几个血洞,唯独听不得她被叫贱人。
瘫在地板上的太子爷被拖走,四五人将她与许墨围堵起来。她伸手扯着许墨衣摆,悄声说:“不要逞强。”
话音还未落,马仔便冲过来,几人扭打在一团。许墨拳脚功夫虽不吃亏,也不防以一敌众,嘴角很快落了红。
还有人恶狠狠骂着:“衰仔敢惹太子爷,贱格够命赔吗?”
许墨抡起椅子朝那人砸过去:“你老母,再讲一句试试看?”
她急得要命,也无法上前将许墨拉出来。远处走廊有匆匆脚步,保卫科就要来了。
凌肖不知怎么拉开前门朝她喊:“走啊!”
乱糟糟一片里许墨拽住她的手带她跑出去,她慌忙回头,湿发粘在脸上:“喂你———”
追出的马仔被凌肖拦住,与保卫贴面撞上。
车上有许墨的换洗衣物,此刻罩在她的头顶。
“你怎么知我有麻烦?”她举着刚买的冰水敷在许墨眼角,那里通红一片,明日就会变青紫。
许墨叹气,只是说:“我知有个你在等我,便来了。”
“他有刀啊!刀啊你懂不懂!知不知怕啊!”
少女激动起来,手上重了力,许墨“嘶”一声吓得她又小心起来。
“怕。”许墨说,想安慰她的手抬起又放下,始终不敢逾矩,“可他们骂你,不可以。”
凌肖被罚停课一月,她心中过意不去,趁周末叫许墨驱车赶过去看他。
她提着刚买的点心糖水上楼,许墨在车里食烟等她。
“没什么,只是我公阿爹打了八通电话骂我。”凌肖顶着鸡窝头,附在前几上喝糖水,“这个叫什么?还蛮好喝。”
“生蛋茶喽。”她无奈叹道,果真是大陆的少爷,当真天地都不怕,“袋子里还有,我先走了。”
小时候朱伯铺子每隔几月便会被飞仔斗/殴波及,她和妈咪赶来帮朱婶拾着砸烂的碟碗,又总能赶上落雨。朱伯坐在铺头点一支烟,叹一声:“祸无单行喽。”
返家路上,十几辆摩托不知从哪窜出来将他们的车围住,愈贴愈近,险险要撞上。
许墨将丰田喇叭按到快要爆掉,飞仔们不理,车速飙过一百迈,叫骂声被疾风吹得粉碎,隐约听到几句“恒哥”,“大佬”,“报仇”。
她紧张抓着安全带卡扣,许墨小心控制着距离生怕撞到。有不怕死的飞仔将摩托靠过来,跟车门摩擦出刺耳声响,又大笑着离开,俨然不把他们逼进海里不肯休。
许墨牢牢握着軚盘,轻声道:“不怕。”
她没看到许墨在车载收音机边缘飞快按了一下。
摩托把他们逼至东隧入口,也许她的祈祷真的起作用,恰好遇上警/官执勤。飞仔们躲避不及,三五辆jing车很快将他们截停,通通按在隧道出口。
为首的警/官敲敲驾驶座车窗请他们下来,她的心陡然一沉,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不知是否因为没有底气,许墨依旧坐在车里,抬手松开白衫领口最上面的扣子,阿sir还在等,烦躁按了两下圆珠笔。
“他们为什么拦截你们?”警/官记起笔录。
“我不知,我同他们无冤无仇,只是拜访朋友返家。”昏暗天色将她的慌乱掩盖,回答还算通顺。
警/官点点头,转过去询问许墨:“请出示你的ID及驾照,警/方需要留作证据。”
她瞬间惊起来,抢话道:“同我们没有关系,做什么留证件?”
警/官眯起眼睛,多年经验使他瞬间察觉不对:“ID也没有....?姓名?”
许墨低下头,看着地面:“许墨。言午许,墨水的墨。”
身后协/警立刻打开手提查询,几秒后摇了摇头。
警/官于是将胸前证件展示出来,香港jing署督/查黄建成。
“许先生,你涉嫌偷/渡zui、无证驾驶zui,请跟我回jing局接受调查,你现在有权保持沉默。”
她慌忙当在许墨身前,从钱夹里掏出所有港币塞给jing官,几枚硬币漏出来,叮叮当当:“阿sir,证件明天就会办妥,能否通融一下?”
“小姐,你现在涉嫌贿/赂公差人员,请马上收回去。”
怎么办怎么办,脑袋几乎转得要着火,她死死抓着许墨手腕,他绝不能被带走。尖沙咀的飞仔进去还能再出来,而许墨只会被引渡回大陆,被推开的钞票又被她塞过去,皱皱巴巴毫无体面。
“阿sir,黄sir!求求你,他只做错这一件事,再也不会了,求求你….”
许墨从身后拉住她:“无事,我同阿sir走…”
“不行!不行!”她尖叫着打断,急急喊着,“不能同他走!阿sir,拜托你,求求你,他不能同你走….”
“小姐,你现在影响公务,请你收声——”
“黄sir——好久不见。”
另一辆奔驰停在jing车后面,陈叔从副座下来。茶果岭路边乱成一片,而她这一刻只觉得陈叔伟大,好似救世主。
“他是我马仔,二小姐身边不能没人,黄sir通融一下?”
陈叔走过来将她攥着钞票的手按下,又递上一支烟,意图明显。黄建成锐利眼睛瞥过她和许墨,四个人之间氛围诡异,暗波丛生。
片刻后黄sir从陈叔手里接过香烟,笑起来朝后面挥挥手:“原来是大佬的人,那便无事了。收队!”
jing队压着飞仔离去,她才松懈下来,连连对着陈叔道谢。
“不用,是你父亲的意思。正好要到弥敦道办事,看到你们有麻烦。”
她这才看到奔驰后座里父亲冷冷侧颜,他正打电话,隔着车窗轻轻扬了扬手指,眼神都未施舍给这边一个。
陈叔见状,附身帮她捡起脚边的硬币,转身回去:“不必去打招呼了,大佬正忙,返家去吧。”
对于他们来说近乎灭顶的灾祸,在父亲看来不过是送一支烟的小事。就像她本人,可有可无如同养在浅水湾的阿猫阿狗,连被揉揉顶毛都是奢望。
“哦对了,许生。”陈叔上车前又回头说,“小心些,有事call我BP机。”
许墨沉默垂着头立在她身侧,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车子在车库停稳,许墨并未像往常先她一步下车帮她开门,只是静静盯着軚盘,食指轻轻摩挲中间的 Logo。
她以为他今天被吓到,打算先下车,手刚摸到卡扣便被许墨微凉手指按住。突然的接触使她惊讶,抬眼看向他。
“为什么帮我?”
“帮你便帮了,还问为什么?”
她笑起来掩饰心跳砰砰,想要将手挣出来,许墨却用了力气,整个手掌将她的连同卡扣一起握住,转过头看进她的眼睛。
“我是说,为我求人,三次。你从不讲「求」这个字,今天讲了三次。”
少年澄澈的紫色眼睛在昏暗里尤为明亮,一贯的淡漠疏离不再,映出几分复杂情愫。她被吸进去昏了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掩饰快要漫溢的喜欢。
静默间许墨又忽然下车走来帮她打开车门,稀松平常:“算了,回去吧。”
不论答案是什么,此刻许墨都没有胆量听她说出口。
一双人揣着满腔爱意不敢言说,彼此救赎然后晦涩相爱,甘愿夜夜流连在美好梦中,也不敢叫这情谊沾染一丝尘埃。
伍
《南京条约》将要到期,大陆与港岛来往频繁。在中环饮咖啡的英国佬们和称霸佐敦道的社团同样悠闲不再,连她也从陈叔那里听说父亲准备金盆洗手。
学校里太子爷被揍到颈椎错位的事情沸沸扬扬,虽然还是无人同她交好,也好在不再找她麻烦。凌肖因为源记的一碗生蛋茶和她真正成为好友,横行霸道的沪上凌少单方面觉得自己罩了她,被她一颗鸡蛋仔砸到闭嘴。
许墨拿到了陈叔BP机号码,等同于彻底被父亲信任。他偶尔还是会被黄sir传唤,在浅水湾楼下签上几篇保证遵纪守法的公文。
一切都在向阳而生。
只她夜夜难眠,揣测今日许墨这个动作,那个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情窦初开的少女与意中人朝夕相处,蕴在心口的情谊控制不住一日浓过一日。
港岛夏日闷热,学期将要结束。周末是例行电影日,林嫂端过来一盘红彤彤冰冰凉的荔枝,问她晚餐想吃什么。
许墨在摆弄录像带,她想了想:“想喝茶菇鸡汤,再烧条鱼吧林嫂。”
林嫂笑说:“又是鸡又是鱼,明晚就要到凉茶铺报道。”
“谁叫林嫂烧鱼最鲜!”她转身问许墨,“什么片子?”
“《龙虎风云》。”
“啊...怎么不看赌神。”
许墨笑了一下:“都是发哥。”
少年好像又抽条长高,白衫袖口褪到腕线以上,精致腕骨露出来,叫她想起两个月前在车里突兀停住的对话。
因为太过珍惜所以踌躇,她不知还有什么能换许墨和她纯粹爱一场。
比起街巷里七仔梅姑整日唱不停的傻仔情歌,许墨更钟意Beyond。卡带里黄家驹唱大地、唱情人、唱真的爱你,她在副座听了整个学期末,一直到末考结束。
天气暖起来,连同阿墨也变得柔和。
她发觉许墨眼角乌青褪去后愈发频繁看她,少女羞怯心事滋生更甚,忍不住要问:“你总看我做什么?”
“你同别人不一样喽。”
“哪里不一样?”她拉开遮光板后的镜子,借着理头发挡住发烫的耳尖。
许墨摇下车窗点起一支烟:“彩色的,在我眼里。”
月末陈叔突然来浅水湾接她,带她回半山别墅赴一场家宴。
她才知晓凌肖口中“养在半山的囡囡”究竟是谁。
那是她认祖归宗整一年的日子,父亲叫她在这一天见到伊珍,强迫她终于看清自己的位置。
家宅的装修请大师来看过,连摆一束花都有讲究。而只有她尴尬立在大堂里,看着伊珍自旋梯款款而来,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你来啦,我是姐姐呀。”伊珍从最后一节楼梯跳下来拍拍她,笑眼弯弯。
伊珍与父亲并不太相像,她太过娴静,是温室里娇嫩的百合花,人生从未有过曲折,眼神里都是天真烂漫,与她简直天差地别。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难堪,出门前精心挑选的裙衫在此刻显得格外廉价,手指在身后绞紧,撑着她不要露怯。
她想讨厌她的,可伊珍被教育得亲和而可爱,让人如何都厌不起来。
只有不缺爱的人,才会毫不吝啬爱别人。她想起与许墨畏缩不前的晦涩心意,悟透了她与伊珍差距何在。
“你饿了吗?爹地马上回来了,叫陈姑拿点心给你吃?”伊珍拉着她在餐厅落座,与她愉快谈天,得体又大方。
她正要说不必,菲佣拉开弧形门请父亲进来。打拼半生的中年人身上杀伐气过浓,几步迈进餐厅。她连忙站起来,一句话还未曾说,父亲却越过她抱了抱伊珍。
一年来她很少见到父亲,也从不知父亲竟还有如此温情的笑容。
那是伊珍才拥有的特权,爹地只是伊珍的。
“爹地怎么不早让我见妹妹,她真的和你好像。”伊珍亲密挽着父亲手臂笑道。
“以后叫她多来就是了,好了,别展娇。”父亲这时才转过身来看向她,“这是你嫡姊,我真正的掌珠。”
少女的敏感自卑瞬间击中她,僵硬站在餐桌前连假笑都扯不出来。
一桌家宴吃得支离破碎,伊珍坐在身边亲切关照,她却始终不敢直视她一眼,气管被“掌珠”两个字死死扼制,逼得她窒息。
伊珍是父亲的掌珠,那她又是谁的什么?
后来父亲再没对她说别的什么,临走时伊珍叫菲佣提给她几袋礼物,她才知道原来是伊珍想见她,父亲才叫她再来半山。
她几乎是从别墅里逃出来,站在大门前急促地喘息。
许墨倚着车门食烟,单薄身影隐在低垂夜幕里。见她出来,便扔了烟几步走过来接过她手里伊珍沉重的礼物。
暖黄壁灯帮她看清少年靠近时脸上的柔软绒毛,许墨安静站在她身前,目光低垂望着她。
“走,”她突然揪住许墨袖口,扯着他回到车上,“我们走。”
“回家?”
“去海边。”
然后再无多言,许墨把车开得极快,冲出半山,冲进隧道,再冲回九龙。引擎轰鸣和猎猎风声交织在一起,少女细软发丝顺着车窗飘出去,电台里华仔缱绻地在唱:
“如清风可告知 如天空可告知
恳请你万里送上我心事
曾写的千句诗 万个爱你的字
交给你 可不可以”
许墨看出她的心事,舍近求远带她跨越半个港岛回到儿时熟悉的海滩。然后留给她空间,沉默在车外看海。
许久她扭过头,许墨背影隔着一道车门,潮湿海风掀起他额发,这一刻温存安慰她无措彷徨的心,委屈就这么哽在喉咙里,激得眼眶晕上淡淡的红。
其实怎么体会不到他的幽幽爱意,她忽然想。
相识已有半年多,许墨眼眸里的淡漠日渐褪去再染进柔暖她又怎么看不出。
他们在跌宕青春里扶持着长大,所有人都当她无关紧要,弃她而去,只有身旁少年与她日夜相伴,不需言语的理解,在黯淡时刻给予她救赎。她清楚知道,许墨会永远偏向她。
他让她可以放慢成长,为她挡住欺辱,抚平敏感心灵的裂痕,连孤傲气质在她面前都变得细腻而柔软。
他向来寡言,却极致温柔。
温润少年努力想将情意藏匿,却不知在一言一行里早已有迹可循。
那夜她抓着许墨站在阳台看风景,曾装作不经意问他:“阿墨,如果我们不会长大,你每日送我上学,然后每晚都一起吹海风看星星,怎么样?”
他那时怎么回答来着?
咸咸的风拂过许墨白衫,清冷少年终于染上一丝烟火气,他笑起来:“那样的话,一辈子也可以。”
磅礴情感就要冲破束缚,她不想再忍了,她决定赌一赌。
于是她推开车门,扯了扯许墨衣角。
许墨顺着回过头,看着她蜷在车里,转身蹲在她面前,轻声问:“要不要走一走?”
她摇头,颤抖声线压着脆弱哭腔:“能不能抱抱我?”
少年微微怔住,头顶是漫天繁星,耳边是海浪涛涛,眼前是心上人在向他乞求一个拥抱。
立场与情感逼得他进退两难,可许墨没时间再挣扎,她的眼角在这时洇出一滴泪。
身体最先作出反应,抢在那滴泪滑落前用力拥住她。
凶狠到胸骨都微微疼痛,她脸颊撞在许墨凸起的锁骨上,雪松香味在鼻腔漫溢,滚烫泪水将白衫沾湿一片。
“你别哭。”
许墨下巴抵在她头顶,手掌一下下抚着怀里单薄脊背。他再说不出别的什么,心脏被恋人的眼泪烫得瑟缩,只能求她不要再难过。
“我好难过,阿墨。”她揪着许墨后襟,控制不住抽泣,“都不是我的,没有人要我…”
夏日海风催着体温在旖旎拥抱里升高一度,烧光大脑里的无用理智,只记得爱她。
少年轻轻低下头来,鬓发扫过脸颊带起微微搔痒,他粗重呼吸贴近耳廓,宽阔胸膛混着心跳震动起来。她听见许墨说——
“我是你的,我来爱你。”
那是一个怎样的吻呢?往后许多年她偶尔会思考。
是细密的珍视,是暴戾的缠绵。
隐藏在深处所有不敢言说的秘密和心意在嘴唇纠缠中散落出来,又通通拢在一方怀抱里面,全部都奉上。
想不起究竟是谁先主动,推开阻隔抛下骄傲,一切都是虚无,唯有此刻交杂分不开的呼吸才最真。
爱意随潮水浩荡袭来,许墨枯竭心中唯一的玫瑰终于盛开。从此他是她最虔诚的信徒,永远为她义无反顾。
她倚在许墨颈窝闷闷抽噎,眼睛里泪水还没能止住又荡漾出笑意。
她乾坤一掷,赌赢了人生至今最贵重的一局。
陆
一九九一,意头不旺。
世界彼端多灾多难,连港岛也染上些衰意,xue案闹得沸沸扬扬。
飞仔太妹照旧染着黄黄绿绿的头发混迹在深水埗和尖沙咀,可过了中环,是他们理会不了的富丽堂皇。
挤在街边大牌档食罢烧腊的衰仔点上一支烟,望着对岸新落成的中银大厦,想象不到那里一笼萝卜糕都够他买整月香烟。
港岛季节被维港分割开来,一边是庸碌嘈杂的冬,一边是温暖鲜艳的春。
浅水湾的微风和煦,托着她与许墨安稳度日。
亲密爱侣怎么都粘不够,一双人恍如置身梦境,是从前人生不敢想象的快乐逍遥。
许墨依旧偏爱白衫,她曾拉着他在中环逛了整个下午,几千块的路易威登他也瞧不上,最后只买了件打半折的古驰。
“我同你买便好了,干嘛这么没意思。”她将许墨修长手指握在掌心缠着玩,碎碎念。
许墨摸摸她头顶笑起来:“不同的,怎么叫女友养。”
“那你还说要同我买全世界的巧克力?是不是在偷偷想涨薪?”
“再等等,都买给你,”许墨看向半山方向,语气淡淡,“不骗你。”
她逃了学校植树节游学,又许了林嫂一日带薪假,与许墨商量到铜锣湾逛逛。上个月买的几本原文书许墨早已看完,她咂舌之余还有些少女的小小嫉妒,娇嗔问他怎么这么聪明,许墨笑着揉乱她头发:“得空都讲给你听。”
两人说好先到兰芳园叫两笼叉烧时,门铃突兀的响起。她以为是林嫂回来取些东西,嬉笑着过去开门却见门口笔挺站着一位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她愣住:“哪位?”
那男人从棕色夹克上兜里拿出证件:“你好,香港jing署jing长庄伟鸿,奉命调查,请配合工作。”
许墨闻言走来她身后,一同望着这位陌生的庄sir,警惕道:“不知您来调查什么?”
庄伟鸿收起证件:“不明资金流动,涉an金额过大,务必配合调查。”
她虽然一头雾水,心头却突然沉重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勾住许墨。少年修长手掌反握住她的,令她稍稍安心,微微让开身子:“请进吧。”
她请庄sir在客厅落座,许墨到厨房端来两杯柠檬茶,并没在她身边坐下,而是默默走到她身后,贴着沙发背站直,在她背后竖起一面坚实的盾,俨然一副时刻保护她的模样。
面对jing官,她仍是有些局促不安,吞了吞口水迟疑开口:“刚才讲什么不明资金?我实在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出格行事。”
庄sir接过茶杯放在几上,并没有喝。他单刀直入:“你知不知你名下有巨额资金流?”
她摇头。
他又开口,语气严肃,像是审问犯人:“检署半个月前发现香港银行过去15个月内有不明海外账户多笔大额汇/款,收款人经查明是你本人。资金到账后又迅速逐笔转出至另外的海外账户,已经涉及金融犯/zui。检署将案件委托给香港jing署,我们已将你身份背景调查清楚,今日上门向你本人核实。你能否将资金来源去向提供给警/方,并提供相关合法手续及在限期内补齐税款?”
话音落下,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她僵硬坐在公寓客厅沙发上,纤纤十指紧攥起来。窗外本是明媚好天气,倏的一阵风将薄云吹动,将将好挡住日头,光线变得暗淡,连温度也低了几分。
许墨站在她身后,轻轻将手掌搭在她肩头,厚重温度透过衣衫暖热她一小片皮肤。然而寒意自心口涌起,在身体内部渐渐冻结,她耳边似乎响起结冰时敕敕响声,手臂上都激起一片片鸡皮疙瘩。
屋内安静,庄sir等了许久仍不见她回话,于是缓声又问一次:“你知不知,你名下账户15个月内有多笔资金流转,总额上亿?”
清风最不解人意,又吹来一片更厚的云,明明是午后,屋内却一片阴沉灰暗。
她嘴唇蠕动,声音细微几乎听不见:“不知。”
然后忽然在杂乱不堪中理出些头绪,她深深呼吸,给自己一些薄弱底气:“你讲这些我全不知,你该去问我父亲,他住在半山17栋....”
庄sir抬手打断她,从公文包里抽出几份文件摊在她面前,一一指给她看:“这些是你父亲提供给检署的公文,每一份都有你亲笔签名。我们已去过半山别墅,你的地址都是你父亲亲口讲的。我今日来只是询问你,请告知这些资金的来源和去向。”
她想起那是和父亲为数不多几次见面,在香宫的餐厅。父亲和蔼笑着,讲文件写明了给她的财产,虽然不多,也能保证下半生无虞。
那时她受宠若惊,看也没看便签了,父亲给她添菜,直赞她“乖女”。
此刻想来多讽刺。
肩上手掌陡然使力,抓得她生疼,而她顾不上这疼痛只觉得好似落入无边深渊,没有尽头的下坠,而无人能够救她。
日头完全被遮住,昏暗房间陷入长久寂静,庄sir锐利眼睛盯住她,少女死死握着拳头也克制不住身体的剧烈颤抖,连鼻尖都沁出汗珠,仿佛整个人被击碎一般的不可置信。她身后的清冷少年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仿佛这样便能保护心爱的女孩,可这世间脏污的东西太多,他臂膀又太单薄,如何能如愿?
想起自己个女,也是同她一般的如花年纪,庄sir不忍再逼迫她:“你只说,知,或不知。”
她缓慢把双腿蜷在身前,双臂环着膝盖,在泪水落下前将头埋进臂弯里,全然想把自己藏起来,透出哭腔:“不知,我真的不知。那些文件都是父亲叫我签署,每月也只叫陈叔送来支票。我都不知自己名下还有账户...我真的不知....”
许墨一直杵在她身后,她肩膀离开手掌,他黯然低头,细碎额发挡住眼睛,让庄sir看不明他眼底翻涌情绪。
刚正的jing官目光扫过一双少年人,他们前路漫长而黑暗无光,纵然人性叫他明了女孩被冤屈,可足够的证据就明晃晃摆在眼前,也别无他法。
庄sir最后叹气:“下次再见,也许逮捕令会同我一路。想办法找些反击证据吧,叨扰了。”
送走庄sir,许墨在沙发前站定。见她还是将自己圈起来的姿势,一动未动。
少年缓缓蹲下,将她拢进怀抱里。她缩起来,不愿被许墨看见如此无助的自己,被生身父亲背叛到没有丝毫退路。
她明白未来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张张文件在检署留档,一旦查清肮脏来路,牢狱便近在咫尺。而那笔经过她名下的上亿资金,恐怕早已转移至父亲的海外账户,她不知因何会被父亲如此对待,哪怕她不是伊珍,她没有运气得到父母宠爱,也不被利用至此。
她终于想通妈咪当年为何甘愿带她躲在陋屋靠粘纸盒勉强为生,也不愿回到半山别墅,她的父亲太过自私,嗅到一丝危险连亲生女都可抛出去,只为保自己周全。
许墨在地板上盘腿坐下,将她从沙发上抱下来自身后搂住,又牵起她的拳头一根根掰开因为用力紧攥而泛白的手指,抚平掌心的血痕,最后埋首在她颈窝里,细细吻在她颈侧。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她的脸,她的骄傲与自尊,他一向最清楚。
少女靠在许墨削瘦身体上,一直到日暮西陲,夜色随着沉默笼罩整间公寓,少年的他们仿佛可以依偎到地老天荒,不要动,末日便不会来到。
终于许墨在她耳边轻叹:“去看看海吗?”
三月海风微凉,伴着涛声阵阵荡在心头,将郁结暂时冲散。
许墨脱下外套铺在沙滩上,牵着她坐定,将刚刚在楼下饼屋买的菠萝油递给她。心情缓和过来,总归是要面对,她想着撕开包装,咬了一口温热的面包。
许墨说:“会查清的,法律不会冤枉无辜。”
黄油融化在口腔,她竟还能笑出来:“阿墨你好天真,谁能证明我无辜?文件是我亲手签署,钱打进我的账户,罪名自然由我承担。”
又是一阵无言。
“我来替你。”许墨声音糅碎在风里,吹到她耳边:“我去和庄sir自首.....”
侧身将菠萝油塞进许墨嘴里,她堵住他发癫的疯话。浪潮渐退,而大海依旧无边无际,像极了他们曾畅想的未来,自由又浪漫。
她歪头靠在许墨肩上:“命该如此,我父亲早就算好一切。除非他今夜暴毙,不然我只能是他的替死鬼。不知要判我几年,你也不必等我,每月我都有攒钱,就在床头盒子里。港币够贵,你拿上回去大陆,也够几年生计。更不必来接我,到时我一定落魄,丑得无边。”
说着隐隐又有哭腔,她用力压下:“你今晚就走吧,阿墨,我不想在你面前被捕。我好不甘心,我还未喜欢够你...”
许墨右手暗暗攥住一把沙子,细碎的沙粒摩擦皮肤激起疼痛。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无用,精心爱护的玫瑰就要被人连根拔起,而他连阻拦都做不到。
肾上腺素分泌到峰值,堪堪十八岁的少年刚刚做了决定。
今夜月色妖冶,许墨抬头望,隐隐有些红色。
是玫瑰的红,是鲜xue的红。
许墨将她送回浅水湾公寓,看她艰难入梦,又趁着夜色悄然离去。
凌晨时公寓门被大力推开,巨响让她从梦中惊醒,赤脚冲出屋去,摸索着打开灯,却在客厅见到骇人景色。
少年白衫染上xue污,近乎癫狂冲进自己房间里,自衣柜抻出一个黑色背包,将台面上的东西一股脑扫进去。他手脚颤抖,汗水顺着头发滴落,一向稳健的人如此慌乱,连带着把她也惊懵。
手边电话铃声突兀响起,声声如同鬼魅。不祥笼罩整间屋子,她轻轻拿起来,那边焦急在喊,声音大到在空旷客厅都有了回音:“Ares!是不是Ares?”
房间的尽头许墨陡然间僵住,抬起头来看向唯一光源下的她。
这一幕是她后来的夜夜梦魇,也是她从未见过的许墨——汗湿额发下深紫眼瞳黯淡失色,惊恐和无措混杂着望向她。洁白衬衫被喷溅上鲜血,连挺拔身影也微微佝偻起来,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重复着:“A...Ares?”
听筒里还有人在喊着什么,二人隔着几米距离遥遥相望,陷入诡异的寂静。
许墨手里抓着他惯用的笔记本,黑色的硬壳,扉页右下角还有他们一同在旺角书局盖上的纪念戳。他手不稳,厚重本子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大声响,摔出夹着的张张照片。
白炽灯在照片上反射出一片空白,可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到,有她,有陈叔,有父亲,有她和陈叔,有她和父亲,有父亲和陈叔。
或在车里,或在码头,或在旺角,或在半山,或在浅水湾。
黎明即起,许墨立在窗前逆着熹微光线,只看得清轮廓。
长久的沉默里她张了张嘴,声音细微而清晰:“这是什么?”
柒
“喂!你还在家?帮帮忙喔,你老豆死咗啦!”
凌肖清晨call来,迎头便是这一句。她无神躺在沙发上等着逮捕令上门,从未有一刻觉得这么累过。许墨早在天亮前便离开,不知还有无缘再见。
噩耗接踵而至,砸得她不知到底该是什么情绪。
是悲痛欲绝?不不,她与父亲其实并无几分亲情,她早已在长久的忽视和利用里磨平了期待。
是惊慌失措?也不对,自昨日庄sir找上门到许墨白衫染血,所有后果她在心里列了个遍,接受与否都会发生,无需浪费精力。
那是什么?
是空洞与失落自心口渗出来,凝成泥潭再将她吸进去,她在窒息前死命挣扎。为什么凭什么,凄惨狗血都被她遇上,难道往后余生都要听天由命?
但她好累,只是说:“我知道了。”
港岛雨季如约而至。
连绵雨丝落下,染得天空都阴沉沉,她忘记凌肖在电话里最后究竟讲了什么,总不过是他也要走了,公阿爹叫他赶快回家。
走吧走吧,妈咪在陋屋病死之前抓着她的手,一喘一喘告诫她:“以后只得你一人。。”
到头来真的只剩自己。
许墨根本未走远,他蹲在公寓车库里,踌躇着不前。
先头的惊慌失措逐渐冷静,懊悔与担忧将许墨折磨得不成样子。
冲动行事将他们推进深渊,一切肮脏隐秘揭露在她眼前。他应该回去的,许墨想,不论她是否还接受他,都要回去牵住她的手,和她一起面对。
jing笛渐近,停在公寓楼下。许墨瞬间跳起来,想要赶在阿sir闯进门之前回到她的身边,坐牢也好枪/bi也罢,他怎能留她独自承担。
“喂!”拐角处伸出一只有力的手,将许墨拦下,“做什么?还不快走!”
黄sir将许墨拖到车边塞进后座,油门踩死往维港方向冲去。已经在浅水湾附近绕了四个钟,没想到许墨竟然还敢在原地。他费心紧跟重an科,总算在许墨送死之前把他拦下。
少年在后座挣扎想要跳车,黄建成刹住车朝他喊:“发什么癫?找死去吗!”
“放我下车。”
“扑街仔,你知不知现在全港通缉你?差佬不搞你,大佬马仔也不肯干休。”他顿了顿,继续劝,“都已打点好,你从维港出发到中港城再转去深圳,换一趟寻仇也困难,回到大陆便有人接应你,到时你便自由了。”
“黄sir,我能否不走?”许墨透过后视镜看向黄建成,不死心问出口。
“衰仔谁借给你胆量半夜枪杀大佬?能活到上船都是行狗屎运!”黄建成狠狠吸一口指间的万宝路,可话说太多,烟蒂已经短到烫嘴。
阿sir嫌弃将它撇出去,又点上一支,隔着墨镜狠狠白了许墨一眼:“讲了几多次,沉住气沉住气,我知你家人皆被白粉害惨,可你太冲动,谁能保你?”
许墨不说话,黄建成抬腕看了看时间:“还有一个钟,我开快点..….”
“我能不能带她走?”许墨打断他,声调拔高,带了一丝期盼。
“谁?大佬二女?”黄建成摆摆手,烟灰被风吹落在裤子上,“不可能的嘛!还有钞票的事情,检署警署都盯着她。长女也许跑得脱,二女被你害惨喽。”
她没想到上门来的是庄sir。
棕衣jing官礼貌敲门,仿佛料定她不会逃:“现在以逃税、卖/凶两项zui/名对你进行调查,麻烦你同我回jing局配合。”
她点点头,双腕并起伸过去,警官却摇摇头:“这次恐怕不会太快出来,我先带你见个人。”
凶an甫一发生黄建成便向重an科坦白了Ares,庄伟鸿深知一对情侣艰难关系,着实不忍。
“希望赶得及。”庄sir发动车子,淡淡自语。
许墨被黄建成按着换了衣衫,证件却没能过关,暴躁阿sir在码头边的公共电话亭里急急交涉。
庄sir远远停下,放她下车:“我信你,去吧。”
她缓慢走向码头,许墨黑帽遮住眼睛,淹没在维港来往人群里,几乎是在瞬间感知到她的所在。
原以为与她再无相见的可能,许墨来不及细想她为何出现在这里。少年奔跑起来,越过繁杂来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向停泊船只用力走过去。一心要带她远离是非,到只有彼此的地方去。
可却被她轻轻甩开,空空掌心使许墨诧异看向她。
世间灰白里女孩的颜色分外缤纷,她用那双悲伤的眼睛看进许墨的三魂七魄,莫名的疼痛充斥四肢百骸,击得许墨几乎站立不住。
“我只问你,”她语气平缓,和平时一般无二,“是否都是假的?”
那些过往与美好,曾相伴走过的时光,每一个热烈缱绻的拥吻。
她问他,是不是假的?
人类情感如此复杂,明知不该触碰不能招惹却依旧义无反顾扑向她,甚至为她沾染满身血污。
怎么才能解释得清,他起初的接近确实目的不纯,而如今却深陷在爱里?
怎么才能告诉她立场与情谊本不冲突,在十指确定紧扣的瞬间,他就已然溃不成军。
沧桑正义压在少年背上,起伏人生叫他内心枯竭,可她在荒漠里种下一株玫瑰。
那玫瑰盛满星光,悬在瓣尖儿的露珠滴下来,滋润了干涸心脏,将许墨从浑噩世俗里叫醒,洗去满身尘埃。
少年奉上残余的所有温存,寄托在她的身上。浓厚的爱随着血液流淌过全身,穷尽一生也无法诉说完整。
可他此刻说不出口,所有语言都苍白,他只剩下沉默。
其实她不怪他,她如何能怪他?
她也知道父亲的肮zang生意,报应迟早会来到。
而许墨是她萧瑟人生里唯一慰藉,是佛陀眼睫坠下的一滴慈悲泪。她一面控诉这人间,一面又因他觉得这世界好动人。
此刻她只要一个答案,若那答案是真,她承担所有也无妨。
只消一句肯定,便可撑着走过漫漫荒唐人生路。
但爱人看着她的眼睛,不说话。
船笛在远处鸣响,黄建成冲过来扯着许墨走向客轮。
黑衣少年拼尽全力挣扎,终敌不过熙攘人群的阻隔,叫他与爱人渐行渐远。
她站在原地,看着许墨随风远走。灵魂跟着恋人的背影消散,从此徒留躯壳游荡在人间。
庄sir等着轮渡彻底不见,走上前来拍拍她肩膀:“接下来我再帮不了你,好自为之。”
jing署审/讯室是一片昏暗,只从头顶罩下一盏白灯。她被刺眼光线晃的混沌,冰凉银圈将手腕磨出红痕,几位jing官轮流做到她对面问着相同问题。
重复了太多次,她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父亲把一切都做的滴水不漏,有时她在询问的间隙颓然想,不如承认罢了。未来人生昏暗无光,即便洗脱罪名,警署之外也再无人等她。
失去许墨的人生,怎样度过又有什么区别。
凌肖出现打破了僵局。
庄sir将他带进审/讯室,坐到她的对面,桀骜少爷长腿一伸竟还有心思说笑:“啧,全港能这么倒霉的,便只有你了。”
她握着刚刚庄sir给的纸杯,滚烫温度传进手心,速溶咖啡有些甜腻的香味混着热气蕴在半空,边缘细小的泡沫层层叠叠,也突然觉得好笑:“落魄孤女无人救喽。”
凌肖往前探了探身子:“我来救你。”
她一下子移开视线,望着凌肖身后的单向玻璃,讽道:“如何救?替我顶罪?还是面子大到足够叫检署警署同时放过我?”
少年少见地严肃起来,他压低声音:“我公阿爹已经在打点,这里不方便出去再和你讲明。你再忍忍,最多三天,我带你回上海。”
庄sir在这时推门进来:“不要讲太久,现在正敏感。”
直到凌肖带着她辗转渡船到广州,她才终于相信他并不是来看热闹。
原来父亲怕自己遇到不测,早就为伊珍谋好退路。大佬对沪上凌家有过救命之恩,于是将掌珠连同一笔不菲财产托付给凌父。
谁知半路凌肖偷天换日,让她顶上伊珍身份,一路逃离港岛。
在羊城机场等着通关之前她轻声问:“为什么救我?”
凌肖看着她仿佛在看痴人:“我跟她又不熟,就当谢过你请我吃的十八碗生蛋茶。”
她想她得此挚友不幸又万幸,可她片刻都不能停息。
人们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她却说不行。
街边饼屋的香气,架子上陈列的书籍,学院新发的白衫,全部都充斥着许墨的痕迹,逼得她不能停下,无暇思念便不会难过。
她用八年将一颗破碎的心堪堪拼凑,可每一天每一夜许墨依旧从缝隙里渗进来,叫她不得放下。
他眼中错落的光影和温度曾在迷惘里将她救赎。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那爱融进骨血,带着不甘与遗憾,催她成长也同样将她摧毁。
捌
背后坚实玻璃和颈椎钝痛将她从冗长梦境里拖出来,天还未亮,她花了几分钟才彻底清醒。
自那年港岛一别,她便很少能睡到天明。浑身还沾着融化的巧克力,她洗漱时忽然觉得滑稽,自以为的漫长半生,原来只用几小时的梦便能看得完整。
房门在清晨时分被敲响,她以为是凌肖来接她回远郊,随意拉开,却见许墨安静站在那里。
昨夜的暖灰色西装马甲还未被换下,衬衫领口的扣子随意解开两颗,他头发凌乱,瞧得出一夜未眠。
二人间静默相对,谁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许墨微微向她靠近一步,经年梦中的许墨和眼前的重叠在一处,让她觉得有些失真。忍不住问他:“有事吗?”
许墨垂头望着她,还是伸手捧住了她的纤细下颌,微微抬起,修长手指触到她耳后小窝里,脂腹轻轻摩擦着。
她耳垂敏感,稍一触碰便半身酥/麻,带起微微颤栗,可她依旧直着脊骨,不肯露出一丝妥协。忽然许墨缓慢地凑近她,低垂视线落在她粉嫩唇上,转而又望进她的眼睛,深紫眼瞳潋滟起来,呼吸也变得厚重。
她下意识往前探了一下,只是微不可见的距离,而两双唇就在此刻碰上。二人鼻尖和嘴唇轻轻的抵着,长久,还是她闭上眼睛,抬手揪住许墨马甲驳领,喃喃低语:“...你混蛋。”
下一秒他重重吮住她下唇,连带托着她脸颊的手掌都用了力,另一条手臂扣在她腰间带向自己,胸膛紧密贴合着像是要融进骨血。
许墨探出舌尖一遍遍描摹她的唇形,然后轻缓顶入口腔,搅着她的纠/缠不清,小巧舌尖上有一颗突起溃疡也被他敏捷逮到,你来我往间勾起微微刺痛。津液交织,缠绵裹着决绝荡漾在空气里,她攥着布料的手指泛白,指甲都要将将断裂,许墨勒在腰间的手臂愈发用力,而宽大手掌却轻柔摩挲怀中人的瘦弱脊背,好不眷恋。
一双人陷在yu望和理智的角逐里来回撕扯,诚然他们依旧是相爱的,哪怕分离也未能将冲淡半分,甚至在对彼此的牵挂间更加浓烈。
而这爱中间又横亘了太多东西。信仰,立场,世俗,自尊,他们谁都不愿这份爱意被污染,可遗憾的是,这些复杂都是他们亲手塞进去,到如今进退两难。
喘息间许墨终于放开她,低沉嗓音在耳边问:“我想了一夜,他也这样吻过你吗?”
她与凌肖始终是知己,可她没有反驳。
她受了凌家养育之恩,凌母更是早已把她当做亲生。两年前她决定到深圳打拼后便鲜少回来,此次来沪出差,凌母早就催着凌肖带她回家。
“哎呦,囡囡怎么又瘦啦?工作忙也不能不好好吃饭的呀!周妈,快快,把鸡汤端过来,大补的呀!”
“姆妈,你儿子在这呢。”凌肖跟在她身后,看着母亲抓着她左看右看疼不够,无奈道。
“去去,个臭小子烦人的很。哪有我们囡囡惹人爱。”
在凌宅呆足一天,吃过晚饭又陪二老谈天到入夜。婉拒凌母留她过夜,才与凌肖乘车回酒店。
凌肖半躺在奔驰后座,懒懒问她:“明天什么安排?”
“唔...”她想了想,“上午要去签约,下午在同济参加论坛的闭幕仪式,晚上便走了。”
“你觉得,”凌肖忽然坐直,身体转向她认真问,“你这八年叫活着吗?”
她没有回答,他便继续说:“从我九一年救你到上海,你没有一天闲着。你把自己当什么,机器还是超人?你懂不懂什么叫累?是我凌家供不起你休息几天,还是你不把自己当作有血有肉的人?”
车子平稳前进,窗外是陆家嘴万家灯火,她淡淡说:“因我不是伊珍,我更不是你。唯一叫我可以慢慢长大的人在八年前离我而去,我若停下来,便会期待他还能回来。”
已经临近午夜。
许墨站在套房的落地窗前,他没有开灯,只是安静的站在哪里看着什么。
下午她出去之后没再回来,许墨自知没有立场去过问她的行程,烦躁在长久地等待里积攒盘旋在心口,搅得他难耐却又无从发作。
两束光柱由远及近,一辆奔驰s600自大门开进酒店前院,许墨其实看不太清楚,但凌家车型太过招摇,许墨心细想不认得也难。车很快又开出去,他还是没有动作,又是良久,安静走廊里电梯声音格外清晰,“叮”停在11层,一双人脚步声重叠,走向另一端。
操。
许墨突然一脚踹翻了窗边的椅子,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抬手扯松领带,还是觉得憋,又解开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才觉得胸腔里沉积的怒气稍稍散出一些。月光透过欧式的落地窗折射在地板上,映出窗棱十字影子,而许墨站在之中,沉静面庞被明暗分割,眼底却波涛翻涌,他宛如雕塑立在窗前,与寂夜融为一体,半晌终于又动起来,从裤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上一口,让烟雾在肺里停留,直到觉得窒息,再仰头吐出。他把烟衔在嘴里,双手插进裤袋,白雾升腾挡住视线,许墨微微眯起眼睛,理智将将回笼。
即便暴戾行径出卖他内心,但他面容始终平静,冲动和克制将他拉扯撕裂出完全相悖的两面,又矛盾融合成完整的一个他,狼狈掩在精致之下,而躁动包裹在清冷皮囊里蠢蠢欲动。
翻倒的椅子又被许墨扶起来,端正摆在窗前,他坐定,在愈发浓重的烟雾里陷入沉思。
他想要将她庇护在羽翼之下,可如今的她早已拥有自己的丰满翅膀。
是从什么时候起娇娇少女成为了如今的坚强模样?
是在他离开她以后。
年少许墨一时冲动,毁了她所有绚烂,将她溺在现实的汹涌浪潮里又弃她而去,连一个肯定答案都没能说出口。
他无法原谅自己曾经伤害她,却也不能控制自己不去爱她。
思绪翻涌,直至天光大亮。
清晨明亮日光洒在许墨脸上,他就这样静默地坐着,脚下烟蒂快要堆成山,实木地板上点点黑渍,不知还能不能擦得干净。
阿明来敲第三次门:“许教授,九点二十了,可以出发了吗?”
许墨反应过来,僵硬站起,有些蹒跚走过去将门拉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抱歉,我确实不太舒服,能麻烦你帮我请个假吗?”
可怜阿明快被眼前的许墨吓坏了,狭长眼底布满暗红血丝,声音沙哑,衬衫皱巴巴套在身上,身后房间里散出浓重的烟味。
即便如此狼狈,教授依然保持着他的礼貌体面,紫色瞳仁带着歉意诚恳望着他。阿明连忙狠狠点头:“好的好的许教授,我和论坛说请一天假吧,您今天好好休....”
“不用,”许墨打断他,嗓子很痛,他顿了顿,“只是帮我请上午的假吧。下午闭幕式我还有答疑,麻烦你了。”
阿明急匆匆离去,看不到关上门之后脆弱无比的许教授。
他倚着门缓缓瘫下去,脑袋里每一根神经都在痛。他在窗边坐了整夜也没能找到两全之策,无助焦虑在明媚阳光里困住他,周身氧气都变得稀薄。
许墨在恍惚间想到,八年前的维港,她是否也这样痛苦。
他觉得自己一直没有变,依旧爱她,依旧自卑,依旧因爱她而更自卑。
可岁月擅自篡改了他。
剥夺了他的勇敢,浇熄炽热温度。他变得理性而冷漠,八年前敢为她提抢杀人,如今连一句挽留都踌躇着不敢说出口。
人类在自我折磨这件事上一向是翘楚,每个选择都会影响故事的结局。
那他们的结局呢?
头太痛了——理智与多巴胺的纷争叫嚣着想要将他撕裂。
许墨从胸袋里摸出白色的药片,囫囵塞进嘴里。
在意识模糊的终点他看到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终于陷入沉睡。
1115房门口站着一个纠结要不要敲门的阿明,毕竟早上的许教授看起来真的不太好。他和论坛方面说明了情况,表示下午许教授有可能不会出席,可许墨自己说了只休息一个上午,阿明犹豫了整个午休,正要下决心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
许墨换了一身新的西装,上午的病态毫无痕迹,又恢复成清俊矜贵的模样。
小助理阿明惊叹于人与人的参差,结结巴巴:“许,许教授,您没事了?”
“嗯。”许墨阖上房门往电梯走去,声音还有一点哑,“劳你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头还在痛,沪上的冬天与他着实不搭。
许墨决定去看看极夜里的寒冬。
玖
闭幕式在同济礼堂举办,受邀的不止学者和企业,还有许多在校学生和科研爱好者。许墨作为脑科学研究代表,安排了演讲和项目答疑,是今日的重点。
她坐在观众席后排,第一次看见专业坦荡的许教授,听那些晦涩难懂的术语被他温润嗓音念出来,心脏泵出骄傲和酸楚,搅得她坐立难安。
曾经的落魄少年在离开她之后拥有了非凡成就,那经年的担忧与思念,到底算什么。
演讲结束时,她在一片掌声中起身离去。
凌肖本来睡着,被她扰醒,拉住她手腕:“去哪儿?”
她轻轻挣开,反手拍了拍他:“去转转。”
许墨走下讲台,走回座位拿上大衣和围巾也走出去。阿明在后面追:“教授,教授!待会儿还有项目答疑,您要去哪里?”
“抱歉,有点私事。”许墨将围巾围好,没有停留,“答疑取消吧。”
其实甫一站上讲台,许墨便知道她也在。
几乎是隔着整座礼堂,许墨也清晰看到她眼眶洇出的红色。当她从后门悄然离开,许墨在四个深呼吸之后,还是冲动了。
她默然地走,他便沉默跟随,就这样许久。电话在包里响了无数次也无人理会,直到听见阵阵涛声,高跟鞋在脚上磨出血泡,许墨自身后攥住她手臂,迫使她转过身来,他们才终于面对彼此。
天气阴郁。
云层笼罩压得极低,灰色密布天地。江边有猎猎的风吹过,将许墨的围巾扬起,遮住了半张脸。
她抬手,将围巾掖进许墨大衣领口,露出一张沉静面庞。他还是没什么情绪,只静静站在哪里,她感叹时光如此不公平,本就赠他深邃容颜,又徒添清贵温柔。
许墨牵过她一直停在自己心口位置的手,贴在颊边,开口第一句竟是:“手怎么这么凉?”
她笑:“风凉。”
许墨又问:“什么时候走?”
她缱绻抚着他削瘦脸颊,说:“今天。”
紫色瞳仁映着黄浦江粼粼的光,许墨点点头,声音更加低沉:“好。”
手掌在沉默中收回,她扶住身边的护栏,也问许墨:“怎么会跟出来?”
“习惯了。”许墨这样回答。
沪上冬日湿湿的,走了太久,湿冷凉风钻入骨缝,寒气由内而外渗出来,连心脏都冷得迟缓,似乎不再跳动。
她想到两年前她初到深圳打拼,某天开会到凌晨她却丝毫不累,路过戏院时看到海报上琳琅的港岛明星,突然想去看看。
是部喜剧。荧幕上梁朝伟嘟着无厘头的香肠嘴大声唱:“我是一只小鸭子,咿呀咿呀哟。”
那时她独自在一片欢笑声中冷眼看,然后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下来。
杂驳世界里她独自挣扎又在一切的边缘游离,她木讷地活着,体面浮于表象,内心早已荒芜。
层云拢在繁华外滩之上,不知哪间商铺调高了音量,郑伊健的歌声刺破朦胧逐渐清晰起来,唤回思绪。
“来年若有朝 地摇天崩
你也会放下谁再扑向我
若是象这么一对是错
怀念错 期待错 旁白说错
只想知道当你尚存一息
你也会耗尽元气去吻我
若是共你今天美丽错
时候错 场地错 也许天气
体温也猜度错”
许墨的淡漠眼睛在飘渺歌声里看过来,蕴着无数纷杂情绪。她深深深深地瞧着,妄图再多看懂一些,看出哪怕一丝不舍。
而他只是说:“走罢。”
那声音淡到极致,轻轻送出来,重重砸在心口。让她有一瞬恍惚,抓着护栏的手紧紧用力,在指甲断裂前又松开。
几秒后她才开口:“以后…不会再见了吧。”
深紫的眼眸几乎暗成纯黑,许墨转过身望着翻涌江水,答非所问:“回到温暖的地方去吧,你畏寒,沪上却小雪不断。”
星星点点雪花在此时落下,落在许墨发间,她看着自己被风吹到泛红的手指,忽然想起初初见面时将手藏到身后的少年。那少年长大了,沉稳凛冽不再怯懦,只是再不属于她了。
“好了,祝你一路顺风,”许墨转过头来看进她的眼睛,又很快移开,“平安顺遂。”
然后未再有别的什么,他只是缓缓离开。明明说了让她先走,可许墨再一次先她一步,只留给她背影。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他永远只有背影。但她知道,他所有勇气,所有坚定都给了这一个转身,他语气甚至不敢有一丝起伏,不敢再多留一秒。
爱塑造人类,也摧毁人类,他们同时被击碎,随着纷扬雪花散落,再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人。
许墨渐渐隐在雾里,直至模糊再也不见。她从包里掏出电话打给秘书:“我在江边,来接我。”
凌肖在酒店大堂等她,昂贵西装被他随意攥在手里,见她回来又揉了揉本就凌乱的头发,迎过来抓她手腕:“去哪了电话也不接,饿死了,抓紧吃个饭送你去机场。”
被凌肖拖着走向餐厅,她身后熙熙攘攘有大批人离开酒店,杂乱中有句细微的“许教授”被她听到,她忙着应付凌肖的少爷脾气,没有回头。
“喂,你就不能晚几天再走?公司又不会倒闭,我姆妈现在就开始念,恨不得跟你一起走了。”凌肖随意在菜单点了几下,递给服务生,对着她抱怨。
她笑起来:“好呀,叫阿姨同我一路回去,总比整日同你生气强。”
“嘁——省省吧。”凌肖拨弄着耳朵上新买的黑钻耳钉,“多赚点,过几年小爷拖家带口投奔你。”
餐毕凌肖开车将她送到机场,她与秘书穿过灯火通明的航站楼,一如来时一样。
没人知道她消失三个钟去了哪里,就像没人知道她和许墨掩埋在岁月里的悲凉爱情。
沪上的雪在这宁静傍晚戛然停驻,她支着下巴望向舷窗之外,飞机平稳飞行,穿越稀薄云层,即将要在温暖的地方降落。
可明月不再照亮她,因它也不知今后何处是归途。
至此,风雨终归平静,所有磅礴情感都被埋葬。他们当然是相爱的,只是那爱里掺杂太多沙砾,连再碰触一下都会划破血肉。
太痛了太痛了,痛到再难相拥,痛到鲜血淋漓。
所以她与许墨,不再见,不能再见了。
后来她在报纸上看到劲头正猛的脑科学家许墨突然宣布暂停工作到欧洲隐居,学术界一片哗然。她轻轻将报纸折起来放在原木桌上,端起手边咖啡随意抿了一口,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只是秘书来接她去开会时,讶异于她满脸的泪痕,冲晕了精致眼线,在皮肤上蜿蜒出黑色溪流,而她却浑然不自知。
秘书问她要不要取消会议,她将脸埋在手掌里摇了摇头:“不用,我去洗脸,来不及补妆了,帮我挑一副墨镜。”
盥洗室墙镜映射出她的狼狈,她低头看着满手黑色,和那夜酒店软椅里融化的巧克力重叠。门外秘书提醒时间,她清理干净推门接过黑超戴上,又一派雷厉风行。
上车的时候司机在听广播,见她坐定才匆匆关上,音箱里唱得最后一句是:“....未见你一年,谁舍得改变....”
她抿了抿刚补的口红,说:“走吧。”
后来的后来,某一年深秋凌肖牵着小女儿驾轻就熟推开她的办公室,懒洋洋倒在沙发里,隔着三米指了指她的电脑:“下个月欧洲峰会,有时间陪我走一趟?”
她拉开抽屉从零食糖果里挑出一块巧克力,笑着朝孩子招手,语气平淡:“不去。”
小姑娘摇摇晃晃绕过办公桌顺着她的腿往上爬,藕节似的小手够着糖果,奶音清脆:“嬢嬢,做什么不去呀?爸爸讲可有意思啦!”
巧克力放在小姑娘手心,她将孩子抱起来在腿上坐稳,逗着她:“太冷啦,嬢嬢怕冷呀。”
凌肖在沙发里翻了个身:“啧,你天南地北地飞,怎么就瞧不起欧洲?一次都不去。”
她帮小姑娘撕开包装,巧克力甜腻气息散在空气里。语气还是在哄孩子:“我讲啦,欧洲好冻啊。”
“少给她吃糖!牙齿要坏掉的。”凌少爷咕哝,“不去就不去,那就腾时间给我带几天孩子。”
他们将彼此牵记,又各自走过许多个后来。日子漫长到不知道过了多久,数不清到底融化了几百场雪,许墨竟然在赫尔辛基的街头见过她一次。
人潮汹涌,她裹着厚重的驼色大衣,步履匆匆与许墨隔着几人背道而驰。空洞了许久的眼睛在匆匆一瞥间瞧见了她发髻中混着几缕白色,许墨陡然停住脚步,下一刻又继续向前。
中央火车站的棚顶竟然是绿色的——许墨想。
那年离别时许墨讲她畏寒,于是他把自己放逐到世界上最寒冷的国度之一。为了别再给下次相遇丝毫机会,他直面自己贪婪本性,却又克制一次次冲动,就如此过了许多年。
他一刻不停地前行,将自己匿于茫茫人海,归隐在北欧严冬的黑灰庸碌中,却依旧能在瞬间认出她的所在之处。
那是平生唯一能辨出鲜明色彩的位置,她在他眼中永远独一无二,像缤纷蝴蝶,立于时光的尽头。
爱意依旧汹涌,翻滚在身体每个角落。叫嚷着他的罪孽,叹息着他的不舍。
山川湖海都被遗憾蒙住,他还在死守他唯一的星辰。
氧气若干年后重新凝聚,呼吸在此时才变得顺畅。
许墨又一次停下来,口袋里拳头攥了又攥,终是没忍住回头望。
驼色的星辰漂浮在人海彼端,将周围也渲染出一片鲜艳,浮浮沉沉隐隐约约,又快要看不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