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故事,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
夜深了,最后一位游客在管理员的催促下,柱着拐杖离开。灯光一盏接一盏的熄灭,管理员把钥匙甩的哗哗响,哼着不成调的歌曲,间或吹一两声口哨,咕哝着:“回家喽~”4分钟后,关门声响,偌大的展览厅里再度回归寂静。
中心展位左侧的1号展柜里,G3逃生球发出一声喟叹,来回滚动着圆滚滚的身躯:“哎哟!可憋死我了!”它摆动的幅度很小很小,常被隔壁展柜里的加特林机枪嘲笑:“得了吧,你哪天不憋屈啊!”这架加特林的机身有许多不知名的暗色痕迹和凹陷,枪管上有不少陈旧的军匕划痕,展览厅设计师为了重现它的英武之姿,专门制作了一个透明架子,把它架在上面,周围地面象征性的洒了几颗空弹壳。每天,加特林黝黑的枪口正对着展览厅大门,它依旧保持着警戒,忠诚的监视着涌动的人群——尽管它早已不能再开枪,仍是一位勇猛的卫士。
第二道防线是一架半自动冲锋枪,枪身上贴满花花绿绿的贴纸。展厅里所有的物事都莫名觉得它是个女孩子,但全不敢惹它。它对加特林和G3逃生球之间没完没了的争吵很厌烦,“啧”了一声儿。在它的身后是半截断掉的救援绳和被压到变形的金刚爪,它总是柔和的躺着,不怎么参与大家的斗嘴取乐。它和支愣着天线的通讯器比较要好,经常凑一块儿嘀嘀咕咕。和G3逃生球一样呱噪的是两颗十二面骰子,它们的语速非常之快,而且配合极为默契,常常是一颗骰子说完上半段,另一颗说出下半段,常给人一种它们从未停止过说话的错觉。
很快展览厅里就变得热闹非凡,大家各说各的,异常快活。G3逃生球不知第几次重复它哥哥们的伟绩:“我的大哥成功阻止叫一哥的流氓对主人和妹妹的追杀;我二哥就更厉害了,在地表塌陷时保护了主人、妹妹和姥爷;当然喽,谁也比不上我的英雄三哥,它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依旧咬牙保护着主人和妹妹,尽管被锋利的石块划破,英勇的牺牲在行星发动机的脚下……”
住在斜对面展柜里的皱保温毯和破眼镜,最喜欢一搭一唱的招惹逃生球。保温毯一句京腔京调的“那您呢?”,成功让逃生球闭嘴;破眼镜笑嘻嘻的说:“你老揭它疮疤干吗?它呀,就是一哑弹!”逃生球气极,尖着嗓子嚷道:“你说谁哑弹?!说谁呢你!说谁呐?有本事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看我不揍丫挺!”
破眼镜慢条斯理的说:“哟,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脾气还是这么爆。你要不是个哑弹,为什么你的主人单就不使你,还不就是因为你根本不能用?”
“我!我!”逃生球气到说不出来,它憋着股劲儿,想让自己展开成一个大球,好向所有物事证明,自己绝非哑弹。它使劲啊,用力啊,呐喊啊,保温毯假模假式的给它加油助威,也只是让自己浑圆的身体向前滚了9厘米。
沾满血迹的破碎头盔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们差不多得了啊!别老欺负逃生球。”它是加特林、半自动冲锋枪、救援绳和通讯器的老大,它一发话,加特林立刻掷地有声的应道:“是!”虽然压根不关它的事。骰子特别喜欢摆在头盔旁边的长颈鹿小布偶,它不明白,那么可爱的物事,为什么要跟这么个又大、又凶又吓人的家伙摆在一起呢?但这可不影响骰子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吸引它的注意。头盔感觉到了,低沉的咳嗽了一下,小布偶嘻嘻笑着不搭理骰子了。
逃生球很不痛快,不能跟它的哥哥们一样为了救人而牺牲,是它心中一道难以逾越的伤疤,它不懂,凭什么只有它被留下来,摆在玻璃柜里任人注视呢?这不公平!它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流浪时代那样的险恶环境了——这是每天重复的广播里说的。有一天,小布偶对逃生球说:“我敢打赌,现在的人都不会使用你了。”更让它郁闷了一整天。
也许我是世上最后一枚逃生球。它这样抑抑的想着,最后一枚呀!
头盔劝道:“我们是流浪时代木星危机的见证,这也是崇高的使命。”
逃生球哼哼唧唧的说:“但是,为什么我一道伤疤都没有?”
它们都有伤疤,加特林的最多最酷,它的主人奋战到最后一刻才去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他是个爷们儿,站着死的”;头盔的破洞彰显了指挥官的气势,残存的玻璃碎片上血迹斑斑,它说它目睹了主人的死亡,但他很欣慰,是笑着死的;救援绳的断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救援留下来的佐证,它和浸润了鲜血的金刚爪属于同一位主人;半自动冲锋枪保养的比较好,但折旧很厉害;通讯器的身体被一颗穿甲弹穿过,留下一个很大的洞,血迹从它的背面渗到表面,至今常常自责,没能为主人挡下这颗致命的子弹。……总之,它们都有深刻的伤疤,就连小布偶的身上,也沾染了头盔主人的血迹。只有它没有!只有它!它的表面太光滑了,简直就像崭新的一样,这哪像什么见证呀!
“并不是只有伤疤越多,才越值得尊敬。”头盔这样说道,将敬佩的目光投向展览区中心的航天服身上。它属于一位拯救了全人类的大英雄,同时也是整个展区里最沉默的展品。
天快亮时,那位老爷爷又来了。
他柱着拐杖,颤巍巍的走向航天服,隔着玻璃深情的望着它:“爸,我来看你啦。”他开始对航天服说话,因为实在是太老了,总是说了上句就忘掉下句该说什么,逃生球曾试图从他混乱的表述中抓取一些记忆,但每回都失败,老爷爷的话实在是太难懂了,估计其他人类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只要他出现,周围就没有其他游客。这么多年以来,他总在那个位置,好像也变成了展览的一部分。
“傻瓜,没用的。”G3逃生球小声嘀咕道,“那只是一件复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