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看《沙丘》之前,我既没有读过小说家赫伯特的原著,也没有看过导演维伦纽瓦的任何作品,我既不是科幻迷,也不是甜茶粉。让我决定在第一时间走进电影院观影的,是如下两句话:有美国影评人说“这是下一部《星球大战》和《指环王》”,我非常喜欢这两部系列电影;又有美国影评人说“这是1968年人们第一次看到《2001太空漫游》时感同身受过的”,该片位列我“最喜欢的十大电影”。
事实证明,若是抱着见证下一部《星球大战》和《指环王》的预期走进电影院,只会觉得大异其趣。本片真正击中我的是第二句话。吾生也晚,无缘在1968年见证重新定义了科幻电影的旷世经典《2001》的诞生,直到2019年有幸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的大银幕上感同身受了高清修复版的《2001》,直呼神作。而这一次,我看到了一位大胆革新的艺术家,他成竹在胸地在《沙丘》中贯彻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美学主张,让本片足以跟库布里克的《2001》相提并论。
这个美学关键词就是——极简主义。
本片一开场,就亮明了极简主义的基调,明显有别于《星球大战》或《指环王》(乃至小说《沙丘》)开场确立的史诗基调。《星球大战》以“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星系”的大段字幕开场,《指环王》以“这个世界已经改变”的大段旁白开场,它们起到定场诗的作用,让观众瞬间拥抱一个宏大的世界观,了解这个世界已经发生过的故事主线,知晓基本的背景设定。《沙丘》则是以男主角保罗梦境中女孩契尼的旁白开场,有别于前两片提供的全知视角;旁白的信息也很简单,并不营造史诗感。其实《沙丘》早期剧本的开场设计跟《指环王》很相似,由一位神秘老者进行旁白,提供了“沙丘宇宙”的大量背景信息,这些内容最终全部砍掉了。
从这样旨趣迥异的开场,维伦纽瓦向我们宣示了他那独树一帜的美学主张。相对应地,无论是原著小说还是早期剧本中纳入的一些背景和人物设定,在成片中都被大幅精简。犹记得高中时看过星战三部曲,我一边在纸上画着星战庞杂的人物关系(那时的记忆力也是真好喂),一边兴致勃勃地给同桌讲述星战剧情,同桌也听得是津津有味。而电影版《沙丘》不仅故事比较简单,就连人物关系也是简单的,大概既不会让观众兴奋,也不会让观众迷糊,但期待听故事的观众容易睡着。
在《星球大战》或《指环王》里,常常通过台词来直接交代人物设定和人物关系,而维伦纽瓦很少这么处理,为此不惜省略很多信息。像本片中保罗的四位导师,哥尼、邓肯、瑟菲和岳医生,各有各的职位、身份和特长,却没有直接通过文本提示,而是演给观众看:瑟菲翻白眼瞬间计算出宇宙航行的花费,暗示他是一位具有强大计算能力的门泰特;哥尼在全部人马降落到沙漠星球时吟唱了一小句,暗示他是个吟游诗人;中国观众津津乐道的甜茶说中文那场戏,也是在提示保罗与岳医生的亲近关系。正所谓“showing, not telling”,导演希望尽量通过纯粹的电影语言来讲故事。
如果说观看本片之前,我还带着像看《星球大战》那样被密集信息轰炸需要全神贯注跟进剧情的紧张,那么在感受到本片极简主义的设定后,我如释重负,轻松地瘫坐在座椅上,坦然把脑子交给导演,不判断剧情走向,不猜测人物设定,一无所知地全情欣赏导演向我揭开一件前所未见的杰作。也正因为内容上是简单的,观众才有足够的精力去欣赏本片的形式,特别是摄影和美术,它们整体上也都是偏向极简主义的。可以说,本片在审美的每一个方面,从内容到形式,几乎都走在《星球大战》的反面,导演从筹备之初就确定要这么反动。
美术方面的极简主义显而易见。各色体量庞大的飞船造型简约表面光滑,一如导演前作《降临》里的棋子状外星飞船(两片的艺术指导确为同一人),这与《星球大战》里表面沟壑纵横布局繁复的飞船形成鲜明对比。沙漠星球上的城堡外观为规则几何形,让人想起埃及金字塔,而与《星球大战》(以及大多数科幻片)里绚丽多彩光怪陆离的城市景观形成鲜明对比。包括室内的布局陈设、人物的服装造型,都是倾向于简约而非繁复的。就连动作戏也没玩花活,是很质朴的近身格斗。
重点要谈的是摄影。本片的主色调是黄色,辅色调是黑色、灰色和棕色,整体上营造出阴晦、疏离和朦胧的观感,除此之外几乎没有运用任何鲜亮的色彩作为冲突平衡,只是偶尔引入强烈的白日光形成反差。这种缺失视觉刺激的“性冷淡风”明摆着就是不想讨好观众,但它整体上的有机美感却非常强烈,能给观众留下鲜明的印象。
由此触及了极简主义美学的核心理念——少即是多。我们视觉上看到的画面越是简单和抽象,我们心理上感到的画面就越是深邃和丰富。当保罗驾驶的扑翼机折翼,他选择让扑翼机御风而行时,银幕上一片沙蒙蒙近似噪点图,我却感到无比迷恋,达到一种心灵上的共振。最后夜间奔走于沙漠中和破晓前的决斗等剧情,画面近乎黑白片,实际上观众还是能从微光中分辨出比如角色服饰上的其他色彩,并且因黑色的衬托而更富层次感,韵味无穷。这一点,应和了传统中国画的“墨分五色”,也跟《罗马》中黑白摄影的运用逻辑一致——让观众通过关注画面中包含的大量细节而产生沉浸式体验。(忍不住吐槽一句,娄烨在《兰心大剧院》中对黑白摄影的运用是幼稚且失败的。)
如此来看,本片唯一与极简主义不符的元素,就是汉斯·季默的配乐了,有些观众会觉得配乐抢戏。我则认为,配乐如此处理也是有意为之,在剧情和视觉方面处处做了减法之后,需要在听觉上做做加法。作为对比,在酷爱把简单故事用复杂方式来呈现的诺兰导演的《敦刻尔克》里,汉斯·季默的配乐才是过度的,诺兰捣蒜式的故事和画面,加上那些轰鸣的音效和配乐,让我坐在电影院里快要神经衰弱了。
这种做加法的处理逻辑,同样出现在《罗马》中。《罗马》虽然没有原声配乐,却动用了杜比全景声混音,比如在电影院门口那个场景,声音设计包含了上百种小贩叫卖声等环境音,着实做到了声临其境。而剧情“空洞”、台词稀少的《2001》也大篇幅采用了古典乐作为配乐,还跟本片一样加入了人声吟唱。事后我单独听了本片的原声大碟,其实并不算出彩,但放在电影里,对于观众的沉浸式体验是加分的。
最后需要探讨的一个问题是,本片对极简主义美学的贯彻始终,达到了怎样的目的,或者起到了怎样的效果?我认为,极简主义在此是手段而非目的,是方法而非结果。导演采用这个风格,与片名,也是全片不断出现的“沙丘”这一意象相得益彰。可以说沙丘或者沙漠本身就是一个主角,而它作为主角的魅力,在与男主角保罗相遇时,得到了最充分的反映。
导演说:“沙漠反映的是你的内在,你越走向沙漠深处,你就越走向自身深处。……在沙漠中我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到家了。”本片虽然没有叙事意义上的高潮,却有心理意义上的高潮。通过持续的极简主义叙事和画面铺陈,让观众放下心防和脑部剧烈运动,得以随保罗及其母亲共同奔赴一场在无尽沙漠中展开的未知之旅。我们随着银幕上的光影变幻感同身受着沙漠焕发的迷人气息,我们共情着保罗心理上从少年向领袖的成长转变。这种沉浸式体验,在1.43:1银幕画幅的IMAX GT影院中尤其明显。第二遍观影时,我已经知晓了剧情,却仍然被最后的沙漠之旅给迷住了——那沙漠的深处有着什么?这一发问,对应的正是科幻作品的一个永恒母题。而导演能够把观众带到这里,就是本片的成功。
1968年,当《2001太空漫游》上映时,它受到了毁誉参半的评价,在此后的几十年间,它拥有了名垂影史的崇高地位。2021年,当《沙丘》上映时,相似的一幕正在重演,开头那位影评人的话可谓一语双关,我则热忱地希望它将来也会名垂影史。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两片都是大电影公司尊重导演创作自由的产物,这一点在今天尤为难得,当各种程式化和类型化的科幻、史诗、超英电影让观众审美疲劳时,突然蹦出这么一部从电影本体角度高度原创的作品,实在令我耳目一新。尽管我只是一个文字工作者,但创作者最能理解创作者的困境与挣扎,我由衷佩服像维伦纽瓦这样既不向资本低头也不向观众妥协的艺术家,我们人类文明的伟大,是靠这样的奇人铸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