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风景
作者|阳洋
汽车驶入蜿蜒不绝的高山垭口,因为距离太近,抬头已经无法望见山顶,坐在逼仄的车厢内,满目只剩一条由黑色、灰色、蓝色的碎石块组成的蜿蜒不绝的盘山小路,巨大的山体近在眼前,似乎只要司机猛踩一脚油门,整车就会立刻迎来粉身碎骨的命运,而窗外是可见而不可测的森林峡谷,是胆怯的旅人不敢付之一望的深渊。高原上瞬息万变的天气正将少量水汽送到这个山口,给原本就曲折蜿蜒的旅途又增加了些许难度。副驾上的女人将手伸出窗外,细碎的雨丝在翠绿的空中游着,有气无力地撞向手臂,酥酥麻麻,像蚂蚁爬过身体。
“雨不大,”女人向邻座的男人确认,“可以放心开。”而男人用一声极为轻柔的鼻音“嗯”以回应,仿佛并不在乎女人多此一举的测试,继续胸有成竹地驾驶这辆协助他们完成蜜月之旅的山地越野车。
前夜他们展开了一场不可开交的争吵。妻子埋怨丈夫在这趟来之不易的蜜月旅行中依然放不下手里的工作,在她的向往中,两人应该在此间彻底解放在城市生活中看似永不停歇地劳作的双手和永远紧盯电子屏幕的忙碌的双眼,将身体完全地投入这片沉默却蕴藏着宇宙智慧的山林中,甚至应该一刻不落地共享沿途所有不期而遇的风景,她相信这段记忆会成为两人更为漫长而枯燥的婚姻生活中闪光的凤毛麟角。另一方面,丈夫则对妻子这苛刻且隐秘的要求感到不可理喻,昨天他只是在停车撒野尿的间隙试图处理堆积的工作的千分之一,因而忘记了回应妻子对着天空说出的那句“蓝得近乎透明”,他一直欣赏妻子观察细腻,但也同时认为有时她的神经容易变态过敏,于是也同她怄气。到达歇脚的城镇时,天光早已散尽,而黑夜总是能轻易将人推入深渊,沮丧之情冲上脑门,所有往日积攒的委屈和对彼此的嫌恶也被一并唤醒,两人都感到没有和解的必要,当晚就做好了分道扬镳的准备。但一想到身处尚未规训的少数民族边陲小镇,被人取了性命深埋在大山深处只会变成一桩找不到凶手的无头案,于是暂时相互妥协,至少要安全回到他们熟悉的城市再秋后算账。
第二天,尽管车内凝结的高原气压因未消的敌意而比常时更低,他们依然上了同一辆车。在荒蛮的野外,在随时可能袭击旅人的未知面前,并肩同行无论如何都能保证一种接近战友的情谊。他们准备寻找一处叫黑石城的隐秘所在,万维网提供的信息寥寥无几,没有准确的坐标,更不可能有准确的路线,只有几张极少数觅得此处的驴友发布的照片。据传黑石城曾为古代部落战场,从图片上看,虽然战斗的痕迹全然消退,几乎令人无法相信古代战场的传说,但黑石块堆积而成的三维几何形状,不可名状却又平衡稳固,散发出一股神秘的永恒气息。另外,山顶地势开阔而能将位于东南方的蜀山之王尽收眼底的视点,也是冒险的旅人趋之若鹜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一对夫妇也是如此,尽管电子地图只给了一条模糊的指示,公路旁也没有任何景点路标,他们依然兴致勃勃地开过一个山口,又一个山口,仿佛终点确乎于此等待着他们。
看似永远开不到尽头的盘山路,终于在第三个垭口之后,出现了一座与四周相比显而易见更为高大的草甸山坡,山顶上零星堆积着由人类垒起的玛尼石,彩色的经幡在狂风中摇曳不已,整个景致和他们在网上搜索到的照片相当吻合,并且手机上的指南针也指向了东南方,于是他们判断此处必定是那座神秘的黑石城了。
“也不难找嘛!”妻子因找到目标而兴奋起来。
“是啊,希望能看到雪山。”丈夫也松口。
尽管迟迟不肯散去的雨云遮挡住了太阳的温暖能量,但两人之间的冰山气氛终于有所缓和。丈夫稳稳地将汽车停放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两人迫不及待地下车,带着侦探在漫长推演后终于破案的兴奋,不假思索地往山顶迈去,好像此地确然就是那座黑石城,完全忘记高海拔的低氧空气根本不足以配合他们这种平原来人的快速呼吸,以至于还未走出一百米,他们就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虽然已经在高原适应了那么多天,但他们想到昨天听闻的那则在高原上激动地又跑又跳的年轻人当晚抢救无效魂归西天的新闻,还是觉得该谨慎些。于是两人暂停脚步,坐在裸露的零散的长满苔藓的石块上平复体力和呼吸,顺便欣赏灌木丛中如湖水般透蓝的伞状花朵。
突然,一辆摩托车从山口的另一侧出现,以不亚于汽车行驶的速度驶向他们停车的草坪。这些天里,他们无数次领略了此地牧民驾着国产春风牌摩托车,从草坡向下俯冲的风景。与都市里形状浑圆饱满暴突的变形金刚相比,红黑车身的春风牌摩托就像行将就木的枯瘦老者,看着随时会散架,然而它们在牧民的掌控下却坚若磐石,在每一个看似车毁人亡的关口依然能四平八稳地渡过。虽则如此,但当二人眼见着这一辆摩托车艰难却又信心满满地辗过满是泥泞和碎石的上山小径时,还是不禁再次被藏民的驾驶技术和摩托车的钢铁质量所折服。
当他们还处在惊掉下巴的讶然中时,摩托车已经在眼前了。年轻的司机脸上戴着必备的防风面罩,一身黑棉衣裹得严严实实,脚踩的布鞋涂鸦着高原泥巴;而看起来更为稚嫩的乘客反戴着棒球帽,穿着并没有明显品牌标志的棒球服,脚上的篮球鞋看起来相对干净一些。两人应该还都是二十没出头的小伙子。
乘客用带着藏地口音的普通话率先发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虽然他们相信大部分藏区民风是淳朴的,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意外可随时会发生。两人心有戚戚,妻子礼貌应对,“我们听说这里有座黑石城,能看到雪山,想上去看看。”
乘客立刻接上了话,“这儿不是黑石城,这是我们的神山,一般情况下不是藏民是不给上的,你们不能上去。要是被山下寺庙里的师傅看到有外人上神山,我们是要被罚款的,这座山是他们认的,也归他们管。”
见二人无言以对,乘客反倒摆起大人教训小孩儿的架势,“而且就算你们真能上去,那也只有男人可以上山,女人是不准上神山的。我们这里的女孩子、女人,都没上过山,只有男人才可以上。”
他们没想到还真犯了此地禁忌,没了对策,只好面面相觑。另一方面,这禁令来得斩钉截铁,他们一想到今日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便觉得有些沮丧,不喜无功而返的妻子更是无论如何都想尝试着上山看看,就算见不到雪山也无所谓——至少登顶来过。
反戴棒球帽的乘客见二人神情不知所措,也没有立刻表态要下山的意思,再次开口强调,“更何况这里也不是黑石城,你们上了这座山也看不到雪山,都被挡住了。”
“那黑石城究竟在哪儿呀?”妻子见还有一线生机,和气地问。
“还要再往前开很久呢,你们要是真想去的话,我们可以带你们去,那个地方没有景点指示牌,都是被你们来旅游的人用汽车开出来的路,一般人还找不到。在黑石城上就可以看到雪山了,不过今天天气不好,也可能看不到,但如果你们实在想去,我们也可以带你们过去,给你们领路。”
目前为止,一直都是反戴棒球帽的小伙子伶俐地为他们答疑解惑,司机则始终一言不发,也未摘下挡风的面巾。女人无法确定这个小伙子的邀请究竟是出自善意还是另有阴谋,虽然他的外表应该没有做恶的可能,但出门在外的警惕始终让她无法当即接受这个邀请,只好似问非问地试探,“看来这山我们是上不去了吧?”同时顺着他们爬了小半的山腰望向山顶。
“最好还是别上去了,这毕竟是我们的神山,一般人不让随便上的,不然我们要被罚款,”棒球小子再次诉说将会受到的惩罚,“黑石城是可以的。”
“是啊,你们想去黑石城,我们可以带路。”终于,司机打破了自己的沉默,同时拉下了遮住大半张脸的面罩,是一个五官清晰的年轻人,眉毛浓黑,鼻梁高挺,双眼习惯性地眯着,一对不大不小的兔牙隐现在宽厚的嘴唇之间。
司机寡言的气质和朴素和善的面相给了女人一丝安全感,比起稍显浮躁的乘客,神秘的第六感告诉她司机应该是可靠的。而且两位藏族男孩至此还未对他们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只是禁止上身后的这座山而已,他们依然把握着自由选择的权利。这样一想,女人倒是稍稍有些头绪了。
不过,正当她迟疑之际,丈夫看来已经十分信任这对小伙了,他控制不住眉飞色舞,抢白说道,“如果有你们这样熟悉这里的人带我们去,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他别过头去寻找妻子赞同的眼光,没想到妻子却瞪着自己,方才想起还得过问她的意见,“但还是由你来决定,嘿嘿!”
妻子快速衡量危险性——毕竟答应后的路途就全然交付给对方了,不过,无论如何丈夫也算是身强力壮的青年,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应该也有点抵抗能力;另外,这青天白日的,应该也不至于真的会发生什么吧?况且,来都来了,白费功夫是她更不愿接受的结局,丈夫也已经表了态,再度拒绝似乎也不太合适。这么想着,妻子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是再象征性地问一句,“真正的黑石城离这儿多远?过去多久?”
“还远得很呢,一般人找不到,从这里过去大概三十来分钟车程吧。”乘客又抢答了。
“行,那麻烦你们带我们过去了,谢谢!”
步行下山的间隙,夫妇二人得知了藏族小伙的名字和关系,司机名叫白马,是乘客泽仁的哥哥。两人属于表兄弟,这个季节两家人都在黑石城附近的牧区放牧,适才出来兜一圈风,看到他们上了神山才前来制止,现在也是该回家帮忙的时候了。
他们发动汽车,跟随白马和泽仁的小摩托开过一段平滑的公路之后,猝不及防地转入一片高山草甸,草甸上仅有两条被越野汽车强行开出来的车辙印,连日来的雨使得这仅存的“道路”更为泥泞,隐秘的大小泥坑时刻准备吞噬毫无防备的汽车轮胎。他们一路颠簸着穿过牧区时,恰巧与一辆陷在泥坑里的越野车打了照面,主人驾驭的钢铁坐骑似公牛愤怒,可惜一阵低吼之后仍然被死死地咬在泥坑里。夫妇二人想伸出援手,但缺乏必要的工具。而泽仁家的牧房就在不远处,他决定留下来协助被困的泥车,顺便一会儿把闲散在外的牛赶回家。于是,他们仅在白马的导航下开始翻山头,坡度巨大的高差让他们完全理解了过山车的字面意涵,刺激地连连尖叫。
攀上第三座草甸山头,还没来得及调整早已颠出肉体的灵魂,他们毫无预备地闯入了黑石城。一瞬之间,满目皆是静默的黑色玛尼石堆,这四千米海拔之上傲视群雄的人造景观,立刻向他们施下丧失语言的魔法。他们默默徘徊于比人高出半身的石堆之间。尽管古战场的说法早已无从考据,但一座座无言的石堆如武士般肃穆,仿佛已经守卫了群山千年。女人想起故乡,平原地带上建起一座接一座的高楼,她常常觉得越建越高的摩天大楼是现代科学和经济的新祭坛,发挥着古代帝王祭天的圆坛一样的功能,人们在云间的写字楼操控着地球另一端的生意,或是讲述万千公里外某个偏远角落的故事,或是站在全景落地窗前观赏蝼蚁大小的汽车和人,无论冷峻还是动情,那个位置是俯视新神迹的视点,属于人类世主宰的视点。而眼前的玛尼石堆这样原始和矮小,不知为何却比高耸入云的现代建筑更令人震颤。
茫然看着这规模庞大的玛尼石群,女人问道,“为什么要堆这么多石头呢?”
白马沉思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解释自己族群的行为,“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怎么用汉文说。”腼腆地笑了,好像在为沟通无力而感到抱歉。
“或者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
“代表起伏。”这次白马回应得很快,似乎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无数遍了。
“起伏。”她重复了一遍读音,并不确定是“祈福”还是“起伏”,却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但无论是起伏,还是祈福,好像都能完美对应上玛尼石的意涵。于是她也安静下来,将目光置于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
那一刻,一层层青绿色的山脉之后,东南方卷起汹涌的雨云,将蜀山之王裹得严严实实——原本那儿应该高耸着反射出炫光的雪山;太阳的光线间或捕捉到云层中的漏洞,从一个个罅隙里迫不及待地射出来,如哥特式建筑的线条般利落干脆;乌黑的鸟群自在地蜉蝣在云浪之间,时而奋力飞翔,时而放松俯冲,要是它们的尾部沾了颜料,落在巨大的天幕而成的画作,或许波洛克见了也会失声喊出一句“Jesus Christ”。每个人的双眼眯缝,有如鹰隼,耐心等待远处猎物的露面,但可惜它比“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姬还难请,始终在千呼万唤都不出来的威严中保持着王性。
眺望远山,又离着天这么近,人好像能触摸到神那无形无相却又隐隐若现的模糊轮廓。那个戴着圆圆眼镜一头鬈发,笑容里仿佛携带了神秘力量的西蒙娜·薇依突然出现在女人眼前,双手合十跪倒在柔软的草甸上,朝着无告的方向泣诉,“上帝,你为何遗弃我?”她几乎要被自己想象的画面催逼出眼泪来了,透过眼眶却看到另一双眼睛依然深邃而宁静地望向远处,这对被大风和阳光涤荡的双眼日日面对这片风景,却似乎仍痴迷于此。
她忍不住发问,“白马,你在城市待过吗?”
白马羞涩地笑了,“待过。”
“你更喜欢哪儿?”
“还是这里吧,城市好复杂。”
“刚才我已经问过了,”丈夫替白马转述,“他在嘉兴一个工厂里打过工,老板占他是外地人的便宜,变着法克扣他的工资,干了一两个月啥钱都没见着,就回来了。”
“这也扣,那也扣,工资都扣没了,太复杂啦。”白马笑得憨厚。
她为这个幼稚的问题感到抱歉,有谁不知晓尘世人心的弊病呢?
“你们信佛吗?”白马突然主动发问。
他们被问住了。甚至在“信”这个动作之前,长期沐浴在现代科学的暖阳里,他们没有任何机会真正认识宗教。
“你们应该信一个,我们藏族每个人都信。”
恍惚间,女人看到了一个康巴大汉,在荒莽的西部高原上遍寻僧人为羊超度。
“我们这里,每家都会选择一个自家信仰的活佛,我们家信的那位活佛已经在山上隐居修行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从没下过山。”
她也想起这些天在路上偶然见到的朝圣者,三步一停,从头合掌,弯腰匍匐,全身贴地,起立之后继续下一次三步一停。
“三十年,从来没有下过山。”白马神色慨然,那是老者才会有的表情。
夫妇二人依然语塞,白马才恍然发觉说得太多,兜售宗教似的,于是岔开话题,“你们的家乡离海有多高?”
“差不多高了五十米?我们那边海拔很低。”
“他们说我们这里比海高四千米,特别高。”
“是呀,所以这里离天特别近,好像伸手就能摸得到云。”
“是啊,太阳很大,我们很黑,你们汉人很白。”
正当他们漫无边际地瞎聊时,刚才陷入泥潭的车主终于到达了黑石城,也是一对男女,一人戴一副时髦的蛤蟆镜,下车的还有刚才出手相助的另一个藏族小孩儿。领略完四方风光之后,他们开始豪迈地从后备箱拿出各种装备,在这胜利之巅摆开野外露营用的轻量化桌椅,掏出各种小包装袋的零食,点上户外防风瓦斯炉,架上水壶泡茶,还准备了螺狮粉,看来是要狠狠享受一把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并热情地招呼夫妇二人和白马过去同坐。
蛤蟆镜夫妇早在第一次照面时就看到了他们川A牌照的同款车型,便问,“成都来的?”
丈夫以礼貌的微笑面对陌生的新朋友,“我们在成都租的车,外地来的。”
“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昨晚我们落脚雅江,搜了搜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就搜到这儿了,不过这地方可太难找了,我们刚才还跑错了地方。”
“是啊,一般人找不着,我们就是这小孩儿带上来的,还要了我八十块钱一个人头,我砍价砍到了六十一个,这里的小孩蛮会做生意!那个小哥带你们上来要了什么价?”
丈夫一时接不上话,原来这里的“门票”是这么收的,但白马和泽仁主动提出带他们上黑石城时只字未提金钱,方才与白马的谈话虽零碎但却真诚,似乎他们在对雪山共同的凝望中已经结下了深刻的友谊。于是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占了便宜似的,只好悻悻笑说,“这个,算是我们的朋友,带我们上来,没要钱。”
“噢,这样。”蛤蟆镜男子吞尾音时意味深长,大概没料到自己砍了价还是亏本。
所有人围炉饮茶,瞭望四野,目光却最流连东南方,祈盼着雪山登场。流云每分每秒变换出不同的柔软造型,却始终不肯散去,誓死成为今天的主角。妻子看表,说该下山了,去到下一个城镇还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得尽量避免开夜车,于是起身与蛤蟆镜夫妇告别。他们载着白马回到牧区,也和他珍重道别,“到浙江一定来找我们,带你去没有海拔的海滩!也不会有人敢骗你啦!”
离开时,他们向雪山方向投去最后的凝视,依然是一片遮面的云纱,但他们并不觉得遗憾。再美的风景都很难超出想象的期望,和白马结下比白雪还纯洁的友谊,才是他们远未料到的。在亲密关系依然脆弱的第二天,碰上这样的际遇,像是在酷寒的野外发现陌生旅人留下的一处微烬火塘那样宽慰人心——至少女人是这么想的。
回程的路途依然泼洒于山野之间,在夕照和夜幕的流转中,她陷入了沉思,但这沉思是但丁艰难走过地狱和炼狱,终于在女神的指引下饱览天堂胜景时的甜蜜的沉思。它如此令人回味,以至于第二天,女人仍在喋喋不休昨日的情景。在酒店的洗漱台,她对着周身发出冷色光源的化妆镜,看着自己即使在高原待了十天也依然光洁无瑕的脸庞,细细描画着眉毛。
“昨天的经历真是出乎意料,这辈子都碰不到了。”她又一次感叹,情感真挚,没有丝毫做作。
“嗯。”丈夫的回应有些低沉,并不和妻子一样兴奋。不过她也早就习惯了,在山里穿梭的那些日子里,只有她在路上频频赞叹尖叫,而他总是像头狼一样冷静,或者说冷漠。
“白马看起来比我们小得多,但心智成熟,也善良。他选择留在山上,很不容易……”妻子赞叹道。
丈夫没有任何动静,她则不以为意地继续召唤昨日的记忆,“原本以为昨天只是纯粹的观光,没想到活脱脱变成人文关怀之旅。而且除了爬坡烧油之外,一分钱都没花,要是在其他景区可能早就被宰懵了,太幸运了点!”
这时,在妻子看不到的卧房里,丈夫调整了自己的喉管准备发言,“昨天我看你心情太好了,所以有一件事没和你说。”依然是低沉,富有磁性的冷静的嗓音。
她一直认为几年前被丈夫吸引一定程度上得归功于他的声音,但此刻的冷峻让她背后升起凉意,瞬间冻结回忆的热情。因为前日的争吵,昨天两人尽管没有很亲昵,但也难得相敬如宾,路途中更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冲突,她对丈夫所谓的“一件事”没有任何头绪——除了“那一件事”,但她实在想不通,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
好像是为了回应她思绪的迟疑,丈夫也停顿了良久,这寂静的沉默更让她猜测丈夫将要公布她想到的那件可怖的事,一件足以毁灭这趟旅程所有意义的事……她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她感到脖颈血管扩张,温热的血流加速。
丈夫依然没有开口,于是她催促,“现在请你告诉我。”
“我没有当即就告诉你,是不忍心破坏你一整天的好心情。昨天回程的路上,泽仁一直在微信上问我要钱……说,他们带人进黑石城是按人头收费的,每人一百。比起那些离谱的景点,价格还算合理,而且等价换算成我们看到的风景和获得的经历是值得的,所以虽然收到消息之后我感觉很不舒服,但还是给了他两百。我想他还小……另外,昨天你也听到白马的手机坏了,我没有加上他的微信,不知道如果当时加上了,他会不会也做出同样的举动……我不愿再想了,但又忍不住。所以我现在只能相信,他应该不会……”丈夫越说越没有底气。
妻子屏息听完丈夫全部的叙述,而后立刻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丈夫是要提诸如“离婚”之类更糟糕的事情。
“没有在昨天告诉你,我希望你能获得完整的美好的一天,但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它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完美……”
她回过神来面对这个崭新的事实,喃喃地自问,“白马会这样做吗?”
“我实在不知道……但愿他不会……”
虽然情况不如想象得那般可怕,甚至它是如此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但妻子还是像被突然泼了一盆凉水。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忆及昨日山岗上望去的辽远高邈的天空,可以平静地望着苍茫大地的少年,在道别之际还盛情邀请他们进牧房喝藏茶,穿着羊毛背心的和蔼可亲的爷爷给他们攘糌粑,戴满藏族彩饰的奶奶偷笑着,用他们听不懂的藏语说她的耳环真好看……
全部的场景再次在她眼前飞速掠过,她想,就差那么一丁点,它们将会美丽得毫无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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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洋|偶尔写点儿无关艺术的艺术行业上班族。
编辑|杨怡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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