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丨千载雪夜
作者 流火
零
那槐花一瓣瓣被雪打落,落也是落到雪里。雪把月亮打碎了,也把花打落了。碎岛的冬天从未如此美丽而梦幻。一切都是如此轻盈,旗帜飞扬着,读书的声音也飞扬着,女子们说笑着从雪中走过。飘带也飞扬着,酒气也是轻飘飘的。
两杯酒在雪中碰撞了一下,酒杯中盛满了酒也盛满了雪花,饮下去,就饮下了一整个冬天。
碎岛好像从未有过如此好的冬天。
而千年来也从未有过如此好的雪夜。
然后雪停了,又或是永永远远地下着。
壹
尚在幼年的时候,槐生淇奥就知道一件事。王宫的门隔开了两个世界,玄舸停泊的云海又隔绝了两个世界。宫内她穿上男装,仿佛她是一个真正的被王树诞下的王子。而宫外是阴霾,是毫无停止意愿的,笼罩在碎岛所有女人身上的阴霾。那雨没有停下,湿漉漉沉甸甸地压在碎岛上,然后让那王树的花开得更加浓烈炽热。
从小槐生淇奥受到的教育,就是做一个冷血的王者,血液里只需要流淌征服与胜利,杀戮碎岛的未来被她牵在手里。她所学的或天戟,铸成的时间仿佛和王树一样久远,那上面沾过不同人的鲜血,无畏的勇士,敌方的将领,碎岛的王者,沾过碎岛的风霜雪雨,浸染过一层层云海的雾,然后落在她的手中。
或天戟握在手中,在阴霾下,在雾气中,它从未到过雾气的另一端,也就是雨停的地方,名叫苦境的地方。苦境在槐生淇奥的印象中并不明朗,只存在于书籍中,陌生、严肃而遥远,那些一动不动的文字描绘出一个她想象不到的世界。
她第一次知晓苦境时年龄尚小,还无法挥舞起或天戟,等到她真正来到苦境的时候,却只带了一把剑,名为倾雪的剑。
于是她这样向别人介绍自己:“我是,一卷冰雪,玉辞心。”她很久不曾出门,也不曾与臣民之外的人谈话,因此也不会与他人讲话。她一个人坐在酒楼旁边,那时小寒刚过,还未至大寒。薄薄下过一层雪,走过那雪,很快就结成了冰。雪落在船上,落在酒楼上方的瓦上,她坐在背街临窗的位置上。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刀客。酒楼生意热闹,两个陌生人拼桌而坐并非何等稀奇事。只是坐在玉辞心对面之人,把刀横搁在桌子上,稍微靠向他的惯用手。
玉辞心不是没有遇到过刀客,但此人与他人不同。刀客都是独来独往的,对面的人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好像周遭都与这人无关似的。玉辞心也叫了一壶酒,是一种梅花的味道。店家说是用新雪酿的,玉辞心尝不出。
因为她从来饮酒都是饮云海雾气酿成的酒。饮的多了,也就像在饮雾。
饮到一半,她听到对面的人问她:“你不怕我吗?”
玉辞心问:“你是谁?”
“你又是谁?”
“我是,一卷冰雪,玉辞心。”
她对罗喉也是这样介绍自己的,这是他们第一次饮酒,等到第二次饮酒的时候,已经到了大寒。雪水酿成的梅花酒堆在酒楼里,罗喉把酒烫热,放在玉辞心的面前。
也许这是某种江湖人的交往。江湖人交往过了一整个冬日,他们就坐在临街的窗户下,坐在下雪之后的扁舟上。玉辞心没有驶过扁舟,她只开过玄舸那样大的船。她握住桨,船上只有她与罗喉两个人,和摞在一起的酒盏。
罗喉把这种相遇叫做——一见如故。碎岛是不流行这样的说法的。他们像喝水一样饮酒,一天喝完好几壶,喝完了这家的酒就去喝另一家,好像将整个冬天最冷的雪都喝了下去。偶尔他们会与其他扁舟交错,就这样过了整个冬天。
罗喉的刀是稳而厚重的,她提着或天戟时也是如此,她认识这样的刀法。但她的倾雪剑是轻盈的,因为苦境的雪也是轻盈的。苦境的女人们划船从她身边经过,说是要去往天都,那水,那月亮,都是轻盈的。
而碎岛是沉的,压在或天戟和王树上的。没有酒楼的琵琶和歌。
罗喉带她回天都,坦言自己是天都之主,问她愿不愿意留下。那时候,他们刚刚从过年的庙会上买了一对玉,成双结对地挂在刀剑上。
贰
他也曾经想过,年年岁岁与人同饮一杯酒。但是他只拥有玉辞心的一个冬天。
“我是杀戮碎岛的戢武王。”玉辞心和他并肩站在天都的楼阁之上,向他讲述一个他不曾在意也不曾知晓的外境——四魌界。玉辞心对他讲起故乡的雪,故乡的雨,和那整日散不去的阴霾,和沉重的雾气。
罗喉问她:“你不愿留下吗?吾能与你共治天都。”
“你有你的天都,而我有我的碎岛。”天都有几株梅,几株樱,一起靠在冬天的石栏里,“碎岛的王树终年开着槐花。”
他们如同以往一样谈了许久,不是罗喉与玉辞心,而是武君与戢武王。戢武王说:“我要走了——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就如同我问你‘是否要留下来’的回答一样。”罗喉这样回答。
于是他们都知道没有结果,就如同注定会融化的雪,注定会落下的花一样。但是雪和花都酿成了酒被饮下了,那故事也就因此被人记住了。
戢武王离开的那天,是天都冬天最后的一场雪。依然是轻飘飘的,戢武王的飘带悬在空中,擦过罗喉的侧脸,轻柔得也像雪。临走前戢武王问他,你还记得我们见面时我说了什么吗?武君想了一会说,你说你是一卷冰雪玉辞心。
可我不再是了。
雾气匍匐在戢武王的脚下。
罗喉不能同她走,因为他和她都还有要守护的东西,那是他的天都。光从天都的瓦上洒下来,又流到他的刀背上,好像水珠一样。天都在阳光之下呈现一种明亮的金色,罗喉盯着天都看了一会,又想起,天都的雪已经下完了。
他本来是不相信命运的。
玉辞心走之后,他继续做他杀伐决断的武君,有人反对他,有人支持他,但再也没有玉辞心那样的人,愿意同他在酒楼里共饮一壶酒了。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不是一见如故,而是他们本来就是相似的人。
正因为意识到了这般相似,罗喉想,希望玉辞心,希望戢武王不要走上和自己相同的道路。
后世的人这样在史书中记载:“天都十五年春三月,义军攻入天都,武君败走……”
那是他亲手建立起来的城池,是他最心爱最为珍贵的天都,是他付出了几乎一切得到的胜利。而后,这果实被卑鄙小人所窃取,他们用莫须有的正义名号,召集了罗喉的臣民。人民……他们是那样天真可爱,以至于为了正义甘愿付出一切,而他们又是那样愚昧,因为那根本是虚伪的谎言。
也许没有人能理解我。罗喉离开天都的时候这样想。孤独和被误解也许是君王的宿命。
三月,天都也下完了最后一场雪。
苦境没有留恋,但是在这茫茫天地中,也许还有一人能够理解他,也许还有一人能够明白罗喉真正的愿景。
君王应该为自己的臣民奉献一切,包括生命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也不打算这样询问戢武王。这世间,不同的人都会经历同样的命运,就好像看同一场雪,每个人心里看到的都不是相同的景致。
叁
槐生淇奥再次见到罗喉的那天,杀戮碎岛下着连绵的细雨。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一样,在雨幕中,她远远地看见罗喉。好像有什么同她认识的不同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变化。罗喉向她走来,戴着独属于武君的面具,槐生淇奥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好像朦朦胧胧看不清他了。
罗喉却好像真的来做客一般,问近况便说一切都好,只谈苦境风月。槐生淇奥许久不曾回去,便问:“那雪还是那样的雪,酒还是一般的酒吗?”
罗喉说,天都的冬天已经过去了,大家都期待着春天。
槐生淇奥又问,天都的春天也如此多雨吗?
罗喉不知道今年的天都是否下了雨,依照往年来看,大抵是没什么雨的。他同槐生淇奥说,苦境有句话,“春雨贵如油”。
他们又陆陆续续说了很多,那家酒楼已经不再开了,但是泛舟过的湖面仍然年年岁岁往来船只。槐生淇奥说自己以玉辞心的名义私下创办了碎岛的女子学校,因着在碎岛,女性是无法接受教育的。
罗喉跟着她去看那些女子,他没有说话,只是看,那天晚上的星光很亮,玉辞心看着罗喉,看不出他的心思,就问他:“我应该这样做吗?打破传统,挑战习俗?”
罗喉说:“你做得很好。”他的影子在星下显得很暗,玉辞心想起他们在天都,那时他们并肩站着,而自己好像从未去看过罗喉的影子。
“我不愿让无知扼杀了杀戮碎岛的女性,”玉辞心看着罗喉,“我是女儿身,却着男装,这都是因为杀戮碎岛的传统。这个国家已经腐朽太久了……如果不做出什么改变,迟早会被雨水淹没的。”
罗喉说:“你也要记得撑好伞。”
他们在苦境的时候,常常打一把伞。伞是黑伞,上面不知用什么颜料画着图案,盛了一冬的雪。撑伞为的并非是挡雪,也许只是将两个人通过伞划出紧贴着的空间。于是罗喉不说话,只替她打伞,玉辞心也便懂得了。
“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罗喉听到她这样说,沉默了片刻也回答道:“是的,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槐生淇奥回到碎岛之后便不再打伞。碎岛的雨与雾是她看惯的,习以为常的东西。她想着的是如何让光照进来。她将这些话说与罗喉听,罗喉罕见地对她摆出严肃的姿态。
“我真心希望你能够得偿所愿。”罗喉低声说,“然而有一天,如果事情并不尽如你所愿,也请你保有这样的预期。吾祝福你,碎岛的王者,愿你或天戟的光照亮整座岛屿。”
槐生淇奥说:“我会做到的。”
她看见罗喉笑起来,而后又戴上了面具。
罗喉并没有在四魌界停留太久,就好像他真的只是心血来潮,前来探望槐生淇奥。槐生淇奥站在云海的边缘,看着他走回苦境,好像走向天都,看着他的背影,和计都刀的影子。
罗喉走的那天,碎岛没有再下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天气。槐生淇奥只短暂沉浸在离愁别绪中,便重新走上她的荆棘王座了。
罗喉说他会再来碎岛。
他们之间从未对彼此许下什么约定,这也许是第一次。哪怕在苦境,他们热烈爱着对方的时候,也仍未许下什么牢不可破的诺言,最后留下的,只有对于下一个冬天,最美好的期盼。
没有人能够永远在一起,但是这短暂的相会,仿佛对玉辞心来说,就是永远。
肆
他知道天都中愚昧的叛徒正在胜利的宝座上安眠。他们坐在那里,表面上,摆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模样。罗喉走向天都,把甜蜜的春日的香气,连同堆积在地上的花瓣,一同抛在身后了。一切都将被淹没在战火中,那些叛军的旗帜,追随的头颅,残破的刀剑,陈旧的檄文,偶尔飞过的信鸽的羽翼,还有那些不再开放的梅花与樱花。
蜡烛是天都仅有的光源,武君坐在窗下,蜡烛照出宣纸的纹路,像是某种纠缠不清的丝线。酒对于罗喉已经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烛火照亮砚台,清晰地照进他的眼睛里。他拿着笔,坐在信纸前,半晌不知道如何落笔。
他杀了多少人?六千?七千?还是更多?他不会将这些事情告诉玉辞心。戢武王仍然对他的臣民保有一种信心,而罗喉从来不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君王。臣民不认可君主,并非是君主的错,而是臣民的愚昧。难道自己写下这些话,玉辞心就会因此而警醒吗?罗喉笑了笑,他想起他做过的那些被口诛笔伐的政令,想起被他枭首的那些没有心脏也没有头脑的怪物。他亲手点燃了臣民心中的火,却引火自焚,只能费尽心力挽回颓势。
他勉强把天都缝合成现在的样子,也许在成为暴君一途上,他真的天赋异禀。
于是他只给玉辞心写天都的四季,写跳动着的阳光,写沉静下来的湖水,写被人演奏出来的乐章。他不擅长描绘这些,因此写下的文字也称不上高明。在明月升上高空的时候,他像流水账一样写着信,也许这已经不是信,而是罗喉对自己的一种记录。他假装玉辞心坐在他的对面,而他的苦痛,忧虑,憧憬,壮志,全都倾吐在未干的墨迹中。
烛光落在信纸上,朦朦胧胧的,玉辞心也朦朦胧胧地坐在他的对面。好像对他笑起来,不是那种属于戢武王的公式化的王者的笑容,而是玉辞心的,轻飘飘的,温和的笑容。
“晚安。”罗喉温和地对坐在他对面的幻影说。然后熄灭了烛火,亲手将幻影敲碎。他们中间隔着一片云海。他们是命运里交错而过的雪花,然后都随风偏移,最终一齐落到地上。而他从不沉浸于幻影——尽管他确实想再见玉辞心一面。
葬龙壁开着一种不知名的花朵,越靠近内部就越璀璨。花是鲜红的,色彩清晰而明丽,与天都不同,与碎岛不同。往花海深处走,就是四魌界的云海。那花开得鲜活,在碎岛的雕像上也有花,但那花是黯淡的,碎岛也是黯淡的。
只有玉辞心是那样鲜活的花。
而他想再见一次。
刀无极告诉他,有一位四魌界的女子来到葬龙壁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其他。但是长久的征战已经让他不愿再去思考其他的可能性了。万一真的是玉辞心来到这里呢?万一她想要见自己却不曾见到呢?万一她遇到了什么困境,来向自己求助呢?哪怕都不是,回到葬龙壁,再次构筑一个幻影,一个平常的,温馨的,没有刀剑的幻影……
他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到自己被再一次背叛。本来在很久之前,很久之前,在满眼的战火中,他就该不再相信任何人了才对。但是他又一次陷入了这样的火焰中去了,又一次被奸佞小人拉入背叛的深渊。
是因为他放松警惕了吗?还是因为他改变了?也许都不是,也许只是因为玉辞心。这个名字扰乱了他的判断,让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愿景。于是他来到了葬龙壁,来到这同一片花海之前。
一切都是刀无极的骗局。
他曾经无数次想告诉玉辞心自己的真心,想要保护她,想要指引她,想要告诉她,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想给她天都新落下的雪花。
到头来,书信没有机会再寄出去了,这些话也都不必说了。
没有争斗,没有交火,没有刀剑相向。这是一场卑鄙的暗杀,雨落下来,就像普普通通地为武君送葬,肃穆、庄严而哀伤。命运真是一个复杂的命题。因着这样与爱有关的命运,他陷入深情与绝望,在那温柔的爱里漂泊,最终消亡。
伍
戢武王并不需要假期。假期与工作对她来说别无两样。君王就是这样奇怪的职业。在她坐在王座上的日子里她只有两次放任自己。第一次是有关罗喉,最后一次也是有关罗喉。
最后一丝月光也被吞没了,是冷雨,冷的,渗得墙壁长出了青苔,残梗枯败发黑。葬龙壁这样冷吗?冷得好像碎岛。她试图呼出身体里污浊的空气——在五脏六腑都仿佛灼烧的疼痛下,这个动作用光了槐生淇奥所有力气。为何世事如此荒诞?罗喉的死讯穿过遥远的云海,传到她那里,她第一次感受到某种东西的切实消亡。杀戮碎岛的夜是寂静的,苦境的夜也是寂静的。生命也是寂静无声的。
在这长夜的雨里,连颤栗着的禽鸟都发不出鸣叫。
槐生淇奥赶到葬龙壁,罗喉的尸身还安静地躺在那里,无人收敛。周遭的一切仿佛被火烧尽一样,几乎什么也没留下。她急急忙忙地赶到,雨落在她的袍角,她心中的悲伤与怒火却在沸腾着。她不知道这一切的缘由,只听说武君罗喉作恶多端,被臣民报复。但是这又如何可能?
她了解罗喉,正如罗喉也了解她。葬龙壁太冷了,或许在很远的地方已经不再下雨了,但是这里依旧冷得刺骨。槐生淇奥从手上摘下戒玺,这是杀戮碎岛的君主操控人心的权杖,也是力量的权柄,现在她将它摘了下来,就好像摘下了王冠一般。
只有用它才能封存罗喉的力量,就如同只有用七稜钢盒才能使尸身不至于腐烂。槐生淇奥一个人做着这些,长刀也落在地上,血液飞溅在葬龙壁上,花和雨零落,然后是沉默。
她将这些带回了杀戮碎岛。她站在禁忌的法阵中,看着戒玺与七稜钢,看着在杀戮碎岛点起的灯火,心中忽想起过去有人对她说过的话了。
“难道历代王者没有想要复活他人的想法吗?”
“当然有。但,代价是什么呢?是失去控制人心的戒玺,失去最有威慑力的宝物。更何况,复活之后,那个人并不会想起你。”
“为什么一定要用戒玺呢?”
“等你成为了王,你就知道为何要控制住人心了。”
“我不需要用外力控制人心,也不需要被人记住。”
她那时是这样说的,如今也这样做了。千百年之后,这咒术就会因着被封存好的灵气,将罗喉再度带回到人世间,带回到他的天都,他的苦境,带回他,然后他便能继续他的梦想与愿景。而槐生淇奥,则会成为他黑暗中的过客。风在草木投下的阴影里发出叹息,在死去,枯黄的秋草之间,发出沉眠前的叹息。
她只是偶尔来到过罗喉的身边,如今他们都要回去了。也许这是他们最后见的一天。
雨下成了雪,雪把夜空刮破了。装有罗喉头颅的七稜钢盒与藏有他灵气的戒玺,被槐生淇奥送回到了苦境的雪中。戒玺浸在雪里,然后被覆没了。槐生淇奥没有看到这一场雪。她的盔甲与王冠都是如此沉重,好像那轻盈的飘带是回忆里美化的幻觉。
如今真的变为了梦幻的泡影了。
原来她只看过一个苦境的冬天,也只是看过那几场雪。那冬天多是一个美好的时刻,她不需要别的什么了,还需要什么呢?酒楼窗边的一场雪,垂落的梅花与樱花,共同饮过的酒,天都的灯笼,都沉浸在恍惚的梦境中了。
一千年以来,她只看过一冬那样好的雪,也只遇到过一次罗喉那样的人,只拿过一次倾雪剑,也只做过一次一卷冰雪玉辞心。
陆
那是再之后的事情了。
在苦境的传说中,武君罗喉持有一枚戒玺,那戒玺封存了已逝武君的所有力量,只要得到它,就能一统武林,江湖为此争端不断,他们把戒玺叫做“罗喉戒玺”,并为此爆发了一次次的冲突,就如此纷纷扰扰数百年。苦境过去了一个又一个冬天,也落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雪。
等到罗喉再次醒来的时候,从旁人嘴里听到此事,只觉得头痛欲裂。他问身旁的人,什么是罗喉戒玺,什么又是七稜钢盒。没有人能够确切回答他。时间过去太久了,当年的纷争已经落下了帷幕,可是江湖的争斗却仍然在继续,苦境的,苦境之外的,那些罗喉不再关注的遥远的地方。
君曼睩和罗喉一起站在天都的栏杆旁边,君曼睩拿着纸与笔,她说,这一切应该被记录下来。但是罗喉告诉她:“我从来没有什么戒玺,也没有什么七稜钢盒。”
“我只有天都。”
君曼睩似懂非懂地将一切收起来。武君从头开始,重整山河,一步一步夺回本来属于他的国度,将陈旧的天都去除灰尘,重新招揽手下与臣民。他做起来如此熟练,因着过去的记忆仿佛从未离他而去,只除了一点。
我是因何而死,又为何会回到这里呢?
人只有一颗心脏,他却拥有了两次性命。是有人赋予了他另一颗心脏,罗喉如此笃定道。他不觉得这是某种巧合,也深知自己记忆中无人可以做到这一点。无情的命运不会给他复仇的机会,他遗忘了某个重要的人,某些重要的事情。
他忘记了某个冷冰冰的,坚硬的冬天。
柒
槐生淇奥再次来到苦境的时候,已经是末路穷途。臣民的背叛,无衣师尹的算计,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令她疲惫不堪。她在这个王座上已经坐了太久,总会有看她不顺眼的人的。她在最高处俯瞰着碎岛,以为这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而或许如她之前听到的,没有了戒玺,无论是怎样的王者都无法掌控人心。人民永远不曾爱戴君主,罗喉同她提过,但是她从未相信。到最后,碎岛的雨淹没了王树,也淹没了槐生淇奥,槐花飘在雨中,像她的血一样。
她没有能力做出更多抗争了,她毁灭了王树,将所有压迫碎岛女性的人都杀了个干净。她被她最信任的人背叛——只因为她是女人,是碎岛的女人。真是荒谬而可笑,时光倒退几百年,连戢武王自己都不会相信最后会有这样的结局。那时她还如此璀璨,除了一场遗憾的雪,她几乎拥有一切。可命运就是如此无情,在倒塌的王树下,她又久违地想起罗喉,想起苦境了。
那是怎样坎坷的路途,罗喉走过一遍,而她再次走了一遍。所有的喜爱、臣服、崇敬,都是臣民做给君王的假象,没有人可以信任,熠熠生辉的王冠是如此易碎,什么都敌不过善变的人心。
罗喉的死本应该教会了槐生淇奥这个道理,她学会得太晚了。可是即使学会了,也无济于事。杀戮碎岛脆弱得就像流沙,被她装在船上,跌跌撞撞地带到苦境,试图重新垒砌新的城堡。很多年后她在秋天重新回到这里,可是冬天却好像永远触碰不到。她重建故国的奢愿一次又一次被打破,毒蛇缠在她的玄舸上,伺机噬咬着脆弱的杀戮碎岛。
秋天平静而压抑,在这漫长的,永无尽头的秋天,在这漫长的,永无尽头的雨里,她终于失去了一切。
远方的雨里,是矗立的天都。就好像梦一样。槐生淇奥也做过许许多多关于罗喉的,关于天都的梦。她的梦融在面前这场雨里。玄舸停在雨幕之外,距离天都很远的地方。也许已经是出现了幻觉,也许罗喉真的已经重生到人世上。
分别总是安静的。槐生淇奥转身离去,这雨也没有什么变化。罗喉已经不记得她了,而她也几乎快把一切都忘了。罗喉死去之后,第一天,如同以往一样,第二天,仍旧如同以往一样。仿佛他们只是经历了长久的再也不会见面的分别。当冬天来临,再也没有苦境的雪。没有铺天盖地的思念,只有碎岛的雨,照常落下来。
就如同此刻,天都的雨也安静地下着,没有花也没有酒,玄舸背对着天都的旗帜驶离,驶向遥远的不坏林。这样就足够了,罗喉活着,自己的咒术和戒玺起到了当初预想的作用,天都依旧如同她回忆中的那样。她的愿景,她的回忆,全都在那场雨里,至少对于苦境,便再也没有遗憾了。
于是槐生淇奥在死的时候也不曾因此遗憾。即使最后也不曾见面,也不曾见到今冬的第一场雪。千年以来,她只看过一冬那样好的雪,也只遇到过一次罗喉那样的人。
捌
我是因何而死的?
罗喉一直在反复询问自己,他仔细回想,也只能想起一个女子,一场雪,旁的再也没有了。千叶传奇站在他的对面质问他,他也只是摆摆手,说:“吾不记得了。”
君曼睩倒是对此很是热心,在天都四处寻找起过往的信件来。罗喉并不纠结于自己的过去,却也不拦着她去查那些陈年往事,然后在她义愤填膺或者闷闷不乐时出言:“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武君就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君曼睩在天都写书,罗喉便在一旁看着她。他读过那些旧纸,试图从中找寻过去的痕迹。那场雪那样清晰地落在他的梦里,他却无处追寻。越是如此,他便越想强求。苦境的冬天在什么时候下过那样的雪,天都的过去又什么时候有过梅花?
罗喉就带着这样的疑惑走到了不坏林,走到了一座船的边缘上。今天的天仍旧是冷的,雪把整座船都覆盖了,罗喉站在船只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第一次从心中生出一点茫然来。他很想生出某种情绪,好像与这艘船久别重逢或是似曾相识。然而违和感之后,他却只能感到深深的茫然,带着这种茫然,罗喉走过积在地上细碎的雪,就好像很久之前他也走过这样轻盈的雪一样。
只有满地的枯骨,就如同每一处经受过战火侵蚀后的废墟一般。罗喉越走,越觉得眼前景致熟悉,那绝不是某种相似的场景,而是仿佛他切身来过此处一样。凡是他无法得到的,他就更想探知清楚。究竟为何?为何是这里?为何是这样的冬天?
罗喉扶着额头,慢慢走到船内的大殿之上。那里的座位上没有人,地上仍是兵器与血迹。只有一副盔甲,一副银白的,如同雪一样的盔甲。
雪没有停,落在罗喉的身上。他伸出手接住雪花, 不一会,那雪花便融化了下来。但是那盔甲上的雪好像被冻住了一样。
罗喉走上前,鬼使神差般,拂下了盔甲上的雪花。
盔甲是冷的,雪也是冷的,罗喉的心中却仿佛烧着一团莫名的火。这火一直被他养在心中,连雪都像是跳动的火,亮在漆黑的船上,仿佛也烧过他那模糊的记忆。雪直直灌入他的袖口。
他低下头,捡起了一封血书。
一封王者的罪己诏。他边走边读着,折服于戢武王的气概,感叹于她的悲剧,几近落下眼泪。他从未因自己的故事而悲伤,如今却被这血书的鲜红刺得恍惚。连他都说不清这是怎样一种感情——一种悲痛,一种惋惜,甚至是一种怀念。
他将血书带回到天都,指给君曼睩看。年轻的史官看了这罪己诏一会,忽地问出一个问题来:“武君当真不记得戢武王了吗?”
“……我应该认识她,但我……”
……“这应该是武君写给她的,戢武王的名讳正是槐生淇奥。”
君曼睩之后便不再说话,这个画面静止许久。君曼睩把信件整理好,放在罗喉面前,然后轻轻退了出去。等到门关上一会,她才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叹息。
罗喉拿起那些书信,没有坐下,只是用手指翻了翻那些纸的边缘。纸很柔软,上面写着不那么凌厉的笔体,描绘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千万年来,他身上经历的所有动魄惊心浸在墨里,写下的都是一帆风顺的生活。
他遇到玉辞心的时间太短,离开她的时间又太长,记忆把他的感情也模糊了一点。但是说到雪,想起她,说到爱,还是想起她的名字。冬天给天都落下了那么多场雪,却没有给玉辞心落下,只有那盔甲透澈如冰,纯白如雪,永不消融。
那白色也像是某种骨,连着他的心脏和血液,在他的身体里破碎开来。他慢慢读完那些信,用手撑着计都刀,慢慢地走到窗边。槐生淇奥没有如他愿望的一样,最后还是落了鲜血满身,最后还是走向残酷的命运。
如果能早一些想起一切,罗喉想带着这颗滚烫的心脏去见她。但是现在,他只有未结束也永远不能结束的旧情,和滚烫的眼泪。
窗外在下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玉辞心,戢武王,槐生淇奥,没有人会给他回应了。回答他的只有尸骨遍地的碎岛玄舸。他怨责自己的遗忘,怨责自己的无动于衷,后悔没能及时将她救下,后悔不曾警醒她难测的人心。他们之间什么也没留下,只除了苦境冬天的雪,和这些没能寄出也无人能回的书信。
天都那个下雪的晚上,罗喉忽然想起,自己本可以救她。
救玉辞心,救戢武王,救槐生淇奥。在这样的雪天自己做过那样的梦,现在想起来都是一种折磨。他仿佛没有参与槐生淇奥的任何一段人生。他不常做关于槐生淇奥的梦,也许是因为无梦可做。他们的回忆相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如此短暂,可是命运无常,眼前是永远拭不净的鲜血,是他的过去,是槐生淇奥的命运。
那盔甲上蒙着一层血雾,也蒙着一层月光。她已经不会再开口了,她是如何走上这条道路的,是如何沉默着写下罪己诏的,是如何离开那开满槐花的月光之下的。碎岛的夜在雨雾中,也仿佛是他的想象。因为槐生淇奥不再回应他,也不再说话了。
罗喉还记得一件事。他曾经轻率地说,自己要同玉辞心看过岁岁年年的雪。然而他们却只一同度过那一个冬天。玉辞心在雪中,那么温柔,温柔得好像梦境,看向他的眼神中包含着轻盈的快乐。她伸出手,连带着那飘带也在雪里飞扬,她说,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冬天。
罗喉还记得她戴着戢武王的王冠,向他描绘那碎岛的未来。她是碎岛的王者,一艘艘玄舸排列在云海之上,蓝色的披风上绣着银色的线,王冠上的水晶熠熠生辉。她笑起来,描绘着她心中碎岛未来的美好景致,而她身后的雕像与槐树长久地沉默着。她说,不知道天都的春日是何等模样。
但他只见到了一副盔甲,一副冰冷的,落满白雪的盔甲。那雪穿过梦境与回忆,穿过苦境的天,穿过碎岛的阴霾与云雾,最后落到那银白的盔甲之上。落在玄舸的每一处角落,安静无声,仿佛是一场冬日的挽歌,或者无声的安眠。雪也落在罗喉面前,落进他的过往,落进他记忆中,玉辞心的眼眸中。
在这个冬天里,罗喉又一次饮了酒,他尝不出什么滋味来,悔恨虽有,但遗憾更多。槐生淇奥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中。他没能救槐生淇奥,没能将她从人心的旋涡中带离。然而,他也没能够拯救自己,拯救天都。
连烛火中都不再有幻影,一切不过是书信和回忆的拼凑,不再有人衣袖落在他的眼前,也不再有人和他一同举杯。他感到这个冬天如此漫长而寒冷,也想,槐生淇奥在最后,或许也感到如此地寒冷。
罗喉曾经以为他最为痛恨背叛,如今想,他最为痛恨命运。
很久之后他再去玄舸,天都依然下着很冷的雪。君曼睩还在整理碎岛与天都的故事,他从那些冰冷的文字中窥见了槐生淇奥内心的一角,从此衍生出更多的猜测来。她曾经也像自己一样挣扎吗?也曾经怨恨所有人吗?也曾经无助地不知该去往何方吗?
他不知道,因为盔甲是沉默的。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替她拂去肩上的雪花。
玄舸还是如此残破,但是却仿佛有人打扫过了一样。罗喉在这附近带着酒等了几天,才看到两个不知名姓的女子过来打扫。她们并未结伴而行,有时还会带上她们的家人。罗喉远远地看着,看着她们将雪清扫出玄舸,把艳丽的花摆到盔甲面前,然后虔诚地跪在王座前。那雪也落在她们身上,落到罗喉的酒里。
罗喉没有去见她们。等她们走了,他才回到玄舸,看着地上盛放的桃花与樱花,又陷入另一场关于雪的回忆中了。不会有人告诉槐生淇奥,在她以为一切都离她而去时,还会有臣民献上给王者的花束。
雪落在花上,罗喉想,如果天都开花了,也带几支过来吧。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着他的过去。某种命运的力量迫使他遗忘,又强迫他想起,他记忆的旷野之上落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雪。那书信上,那盔甲上,那花上,沾染了年年岁岁的雪,从千年前那个雪夜开始,穿过无穷无尽的冬天。
玖
天都的故事至此,将永久搁笔。君曼睩是在一个雪天写下故事的结局的,有关于武君罗喉的结局——他被仇家围攻,然后力战至最后,为了成全黄泉复仇之心,甘愿死于银枪之下。一个英雄一般的结尾,而君曼睩躲在故事的最后,看着罗喉在她面前挥舞着计都刀,那血液顺着刀流下来,她想要上前,却被罗喉拦在身后。
“吾会保护你。”
她听到罗喉这样说,然后重新挥舞起计都长刀。她与那双眼睛对视,在里面看到自己的身影,又或许还有其他人的身影。她没有问,只是看着罗喉微笑起来,然后闭上双眼,倒在自己怀里。
罗喉把这句话说得如此笃定。君曼睩感觉罗喉变得有些陌生了,与以往他认识的那个武君相比。但也许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罗喉,很难读懂他沉重的往事,和那锋利如刀一般的孤独与苦痛。她忘不了那双眼睛,那里面有着轻盈透亮的冬天。
他看到了什么呢?繁花盛开的天都吗,还是苦境美丽而寂静的冬日?武君吩咐她采集梅花与雪水酿的酒就要酿成了,可是他再也喝不到了,只能由君曼睩洒在他的坟前祭奠了。他让君曼睩保存的那些信件,现在还放在天都藏经阁的最高处,不知道何时会被再度翻看。
他最后还是化为灰烬了,君曼睩只能触碰到天都冰冷的岩壁,和葬龙壁凋落的花。而等她将书写得更长一点的时候,她不确定活着是否对于罗喉也是一种痛苦。她与他一样,眷恋着过去,一切被遗忘的记忆的残留。
他还会再度复活吗?只是自己没有罗喉戒玺,也没有七稜钢盒,更不知晓复活的法术。
一切就这样过去了,君曼睩不知晓信件的另一位主人,正如同她不知道罗喉为何偏好雪水酿成的酒。她带着《天都兴亡录》,打着伞走在雪中,走向武君的坟冢。
而雪正落在上面。如果还有人怀念,便只能在被焚烧的信纸的灰烬中,寻找他,寻找她,寻找过去的隐秘,与无人传唱的史诗。
这一切终于散场,雪在墓碑上,像拥抱一样,而后碎裂开来,雪花紧贴在一起,然后堆积在地上,每年冬天都是如此,年年岁岁都同样落下雪来。这雪落在苦境,或许也落在苦境之外,落在每一段往事上。昼夜颠倒,晨昏难辨,天都从未如此寂静。
雪也从未如此寂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