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三层,一楼里竟是陷地的温泉,二楼上史艳文还来不及看,三层上的卧室五脏俱全。
史艳文提了桶温泉水上去给他擦洗更衣,又生一篆炉烟,将一尽血衣污鞋都去了,料想此物留着使人难堪,索性寻了火折子烧成灰烬,填了后方树根。
等上下收拾且住,已经到了午时正,他才浑噩想起自己也是一身血,坐在连头发丝都用发油细细擦过的素还真身边,莫名不适。
素还真从头到脚皆是净白,额上、脖颈、腰腹、大腿、膝盖、脚踝也都缚上药汁,眉心朱砂痣也叫药布给掩了,病白霜唇,呼吸微弱。
房中寂寂,心跳声异常清晰。
当年史艳文出西漠回中原第一回,移入四琴武宫中修养,某夜素还真重伤而回,也是浑身血气昏死,亏得史艳文细心照顾。
那都是好些年头的故事了。
史艳文坐片刻,默默回忆过往曾经,今昔对比,不免心中恻恻,就放下幔帐,而后才又拿了一套寝衣去一楼沐浴。
泉水温热,硫磺味侵入心肺,叫人昏昏欲睡。
史艳文用皂沫洗了头,泡去半刻时,将一身疲惫灰尘皆去,才擦净起身,更衣上楼。
他没受伤,但走到三楼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扶着栏杆咳了两声,眉头隐忍。
头上灯笼摇晃,风声低哑,他仰起头,不用把脉都知道身体差到什么地步。
素还真也差不多。
想到这里,史艳文竟忍不住失笑。
难兄难弟。
两败俱伤。
天际隐隐现出一道青色,史艳文眼帘下像是抹了层明光。
他抿紧了唇,撩起袖子,手臂上的几道裂纹伤口根深蒂固,就像着数十年时光烙下的惩罚,每一道都伤得那么离奇。
现在,该怎么办?
他要离开,必须离开,否则接引一定会前来中原……可是素还真伤得好重。
他好累啊。
史艳文闭上眼,捏着拳头,捶了下拥堵窒息的胸口,才登上最后一阶。而就要伸手打开房门的时候,那门却从里面一下拉开,素还真冷汗涔涔地站在门里,看见他时,莫名愣了愣。
谁都没有出声。
素还真犹在梦中,看着头发还在滴水的史艳文默了片刻,缓和道:“……去哪儿了?”
“一楼。”史艳文犹豫着,伸手扶住他的手,感觉到素还真盯着自己的目光稍稍缓和,“沐浴。”
青色天光给他周身描上一层虚幻的假象,衬得史艳文整个人像是从其他空间截了出来,素还真抓住他,才感觉到一丝真实。
素还真没再说话,他额上绑着的绷带、身上雪色的寝衣让他整个人也像是冰天雪地里走了出来,关上门也不作声。
“醒了就好,”史艳文只得主动挑起话题,语气沉肃,“你这次太过冲动,岂能毫无防备对上他人剑锋?”
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疼,素还真捏着眉心,手背上的伤口像是碎玉裂痕,“要从云鼓雷峰离开,必然要付出代价。我睡了多久?”
史艳文见他转移话题,心下会意,道:“只两个时辰。”
这么重的伤,两个时辰就醒来,当年在四琴武宫之中,也尚有一整个深夜。
但对素还真来说,两个时辰已经足够长了。
“去那儿坐着。”素还真看他一眼,松开手,绕过屏风到书柜旁取了一只药箱。
屏风是云翠色,一排幽篁竹影上缀着点点繁星,半是透明。
从屏风后看出去,史艳文就坐在罗汉榻上,用帕子自己擦拭头发。
他的头发又好长了,神色不怎么好,一看就知气虚、乏力,心律失调,且还带着一点点的……意识淆乱,精神不振,不时就会出现失神症状,或许还能看见一点点幻觉、幻听。
他就在竹海的中央,放下帕子,望着某个方向怔神。
他连自己的伤都还忘了处理,不知是感觉不到痛,还是根本不在意。
素还真抓住屏风,眼里一片阴郁,雾霾霾的,视线忽而一转,又从药箱里拿出了一枚丹药走出去。
史艳文听见动静才聚起精神,以为他要坐下,就让了点位置。
但那影子一动不动,就像扎根在那里。
史艳文给他更衣洗身的时候无所畏惧,此刻却不敢抬头,握着帕子百无聊赖般擦拭自己已经快蹭掉皮的手掌。
素还真醒来时见房中无人,被子一掀就要出去。现在那被子还那样散乱地裹着,像扭曲的麻绳。
他不出声,史艳文好像打算就这样一辈子沉默下去。
素还真这才坐下,抓过他的手上药,看见翻开的指甲上起了泡,指腹一拂都挤出来,用药布一寸寸包上。
他们两只手放在一起,好像在比谁更骨感,更难看。
直至两个人的伤口都处理好,一股深深的疲惫却涌上头皮。
素还真把药给他,“吃了这个。”
这药看着眼熟。
史艳文目光几变,没有动。
“艳文,把药吃了。”素还真再说一遍,史艳文还是没动。
素还真也不意外,他自己含着药,用嘴硬是喂给了他。史艳文后撤时身体一偏,倒在罗汉榻上,素还真趁机伸手进来,捞起膝盖,史艳文这才慌忙吃了药,按住他手盯着不语。
“松手。”素还真气声粗沉,“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史艳文目光有些冷,针锋相对,刻意压低了声音,“你的伤口才处理好,就不怕九界的人找上门来?”
素还真微微挑眉,喉间溢出低笑,分出一缕真气,抚干他的头发,“他们找得到?”
史艳文:“……”
这个地方,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
史艳文一个愣神,素还真趁机拉他起来,叫人上床躺着,自己也翻身躺进去,大被一盖,一臂抱着史艳文,却什么都没做。
史艳文眨了下眼,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抬起眼帘。
“放心,”素还真捏着他的手,垂着眉,“素某还不想死在这上面。”
史艳文脸上蹭地一热,火速闭上眼,温润玉质的面上透着薄红。素还真细细瞧着,竟不自觉勾了下唇,可转而又敛下来。
怕什么,他们之间还不够坦诚吗?
长出口气,素还真手里捏出金丹,自己也服下,肩上的伤口顿时麻痒难忍。他闭上眼,若无其事地抱住史艳文,还是轻而易举地睡着了。
他已气空力尽。
午后时光很快溜走,墨云自空中掠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
香炉中的清水莲香拂过床幔,两条人影越靠越拢。
睡意袭人。
一觉睡至深夜,素还真肩上的痛苦才慢慢平息。
金丹是早年谈无欲送来的宝贝,可以疗复真气、用最快的速度修补身体伤口。他睁开眼,右臂酸麻,几乎被切开的手臂却已经能够抬起。
床幔舞动,素还真坐起来,捂着胀痛的额头良久,才厘清思绪侧头。
史艳文倒睡得很好,酣甜沉醉,眼睫压成一线,唇绷直了,瘦削的下颌骨抵着枕头,蝴蝶骨如翅抽长。
睡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
有点热。
山中清冷,过了傍晚,暮色四合,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到了深夜,这凹陷的山顶天池四周地势更是天然的防风墙,鸦雀无声。
史艳文在说些什么,素还真俯下身去,他又不出声,就跟欲擒故纵似的。
是做噩梦了吗?
素还真定定看他几息,伸手拨开他鬓角的发,看看脖颈上的伤。
史艳文无意识地侧头,衣领下的青痕还是很沉,气血不足,怕是还得七八日才得见淡化消失。
这伤势看着这么可怜,可史艳文却总是一丝不苟淡眉俊目,态度柔软,气势却永远强硬。
素还真微眯了眼,伸手按在他枕头上,手指探入衣领后,沿着蝴蝶骨跟腰杆往下抚。
又有些凉了。
史艳文微微蹙眉,手指合紧,唇角翕动,“檀……”
凉意爬到深处,如云端上积蓄的雨水,素还真目光犀利地钉在他脸上。
“檀”什么?
你梦里是谁?
但史艳文又不说,素还真抿唇,听他呼吸微缓睡得香甜,手指不甘心地一勾,这人就不自觉地颤了一颤。素还真心里涌出一阵快意,手指又故意撩拨起来。
时光匆匆,睡了五六个时辰,也是该醒过来了。
素还真低下头,掀开被子,顶开他一侧膝盖,慢条斯理地剥开寝衣,倾身在他耳垂上亲吻。
冷。
二月立春已过,还是很冷。
史艳文若置身冰天雪地,在冷风里回头,放眼望去全是惨淡的白。他攀越了千年万年,两腿已经拖着难以动弹,眼神却入了魔般盯着前方。
他的目的地,他的未来,他流浪的终点。
然而冷到极点,又有一种奇异的热从丹田传开。
热度从丹田涌出,蔓延向四肢百骸,史艳文模模糊糊地睁开眼,身体在海浪间震颤。
床幔轻轻晃着,床头上缠着柔软的布条,史艳文看见了素还真。
素还真低头,扶着他的鬓角,拇指压着唇面,就在他才睁眼的瞬间,抬腰撞进他的身体。史艳文头上立时渗出一层薄汗,惶惶不安地轻呼一声,怒上眉梢。
“你!”
胸膛起伏,素还真被骤然收紧的力道吸得酥麻长叹,一臂轻抬,低头沉沉地注视着他,“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史艳文从一个噩梦入了另一个噩梦,还未来得及反应。
素还真按住他弹起的腰,往深处碾压,被温暖包裹的快意唤起了曾经的亲密。
“叫吧。”
……
日至当中,天光尽泄。
天池中卷起浪花,有尾娃娃鱼不知怎么爬上这高不可攀的天阙,呱呱作响。
从窗前看出去,一截尾巴正好从浮亭下游走而过,素还真贴在史艳文耳边细语。
“你看那里。”
史艳文没力气,嗫嚅说不看,伏着窗台回望,眼眸里的复杂都被炙热的情给烧尽了,留下单纯的祈盼。那手臂、大腿上都留着牙印,汗水从额前低落,几近虚脱。
素还真渡来一粒丹药,史艳文没觉高兴,身体反而不自觉地拒绝,唇角一颤,“不……”
“别急。”
素还真按着他,硬邦邦地往里凑,抬起他下颌,心猿意马间将人抱起来,提着腿越涨越凶。
“放开,”史艳文反手去推,声音幽咽,“放开我……”
“怎么放?”
素还真掰开他手,把人转过来,面对着天池将人再度填满干热,近乎恶劣地在他鼻翼间吐息煽动,吊得人不上不下,沉沦无边。
精炼结实的肌肉都在兴奋,他蛮横地送去自己全部的爱恨。
史艳文声音颤抖,在酥麻酸潮里一刹心神崩溃,“檀郎……”
素还真目光一暗,盯着他,“说什么?再说一遍。”
史艳文雾蒙蒙的蓝眸猛然清醒,又咬紧牙关,固执不言。
“再说一遍。”素还真强韧的胸膛往下压,像一座山,“说。”
“……”
史艳文牙齿咬得紧,情迷颠簸中只是呜咽,却如何吃痛也不肯承认他的身份。
空气倏静,素还真亢奋的瞳阴沉了好几分。
史艳文指头都是软的,颤巍巍地望向素还真,忽而心惊肉跳,“你……”
“不什么?”
他怔了下,眼泪从眼角滑到耳侧,眼里生出几分惧色。
一只手从他身后袭来,温柔地扶住他鬓角,从另一面含住耳垂,呼吸甜腻危险,是素还真。
第二个素还真。
他抓住面前人的胳膊,眼里拢着一泊浮动的月色,摇头恳求,“不准,你敢,你……”
声音戛然而止。
饱满的物儿活物般撑开还未合上的身体。同样的面孔从身后出现,史艳文盯着前面的人,视线一瞬狼狈不堪。
他被带到罗汉榻上,后颈与头发都被按住,身后悍然动作时,一个深吻腻入呼吸。
史艳文两手被扣在身后,全身血液都在沸腾,破碎的呻吟与暧昧的冲击声相映成趣。
他听见了潮水声。
潮水不知何时打湿了雪白的毯子,彻底失控。
“既不想说……”
“那就哭吧。”
酣畅淋漓的欲,痛快至极的哭。
让我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时过二更。
三楼上恢复岑寂。
素还真抱着史艳文坐在温泉内,泉水濯洗躯体,素还真背上抓痕与伤疤触目惊心,像是同野兽豁命搏斗过。
史艳文溢出一声轻若无闻的轻哼。
那嗓音弱不可闻,听着低沉又压抑,像残喘的苍龙。
苍老再蛰伏,一朝如遇水,必化登天去。
素还真贴着他的发,哑声说:“等会给你眼睛上些药,我们去看星星。”
史艳文只想休息。
他唇一抖,在狂风暴雨中几乎忘了这是素还真,全身舒张,魂不守舍,只是脚趾紧缩,被浓烈深沉的爱恨攫取呼吸,几乎要丧失理智,忘记自己的责任,只想大哭一场。
哭这可悲的宿命,哭这强烈的满足。
爱恨,总是在欲中显露无疑。
史艳文被那亢奋激麻溶解吞噬,再看素还真,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一个垂眸、一次呼吸都觉得别有深意。
看星星,会是简单的看星星吗?
他不能……他受不了。
“别这么看着我,”素还真压低声音,“前辈,劣者总不能真的把你吃了。”
史艳文眼睫一颤,回过神后,那一丝身为长辈的固执又涌了出来,回忆起自己崩溃的瞬间,有些恼羞成怒。
“……年轻人。”他小心翼翼的,像是报复般弱弱彰显自己长辈的身份。
素还真优雅一笑,“看来前辈精力还挺充沛。”
史艳文微僵,在崩溃重组的体面中,忆起那挥之不去的欢愉,窘迫地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