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一章
似是故人来
这是荆复洲连续第三十一天在“梦死”的门口看见那个女孩。
之所以把天数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距离上次第一眼看见她,刚好过去一个月。一个月之前他让手下阿洋去收账,自己坐在车里,微微侧脸,便看见了那个穿着牛仔裤和蓝色帽衫的女孩。
他记得那天在下雨,她拿着一把黑伞,但是头发全是湿的。
今天又是收账的日子,而这一个月来,她每天都站在那里,学生打扮,身上的衣服很廉价,这样打扮的女孩在这样的场所并不常见,荆复洲偶尔会认真地朝她看一眼。
但一个月过去,他最多也就只是看一眼而已。
阿洋收账回来,顺着荆复洲的眼神也看了过去,偏巧女孩正在看向这边,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里寂寂相对,竟然是阿洋先躲避。手握上方向盘,阿洋跟自己的老板打趣:“没准又是哪个想一步登天的小姑娘,故意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天天来这等你。”
荆复洲没作声,只是透过车窗玻璃朝着女孩看过去。也许是因为阿洋忽然打着了火,车身发出声音,在安静的停车场里有些引人注意。女孩的脸往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很散漫,明显对他们不感兴趣。
她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在等人。
荆复洲可不会无聊到上前问一句,“小姐,你是在等我吗?”一来他根本就不缺女人,二来他对这样清汤寡水的小女孩没什么兴趣。只是在车子启动离开停车场的时候,荆复洲漫不经心地问了前面的阿洋一句。
“她像多大?十八?二十?”
“洲哥换口味了?这小姑娘看着跟高中生似的,也就十八九。”阿洋说着透过车内后视镜打量了一下荆复洲的表情,试探着问道,“不过洲哥要是想换换口味,兄弟们帮你找几个干净的学生妹来?”
“算了,最近那批货怎么样?”荆复洲伸手在自己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揉了揉,“前几天去上香,抽了个下下签。预感不太好。”
阿洋咧嘴笑:“洲哥怎么还迷信上了,别说是观音菩萨,就是玉皇大帝,您都不打怵的。上次那个卧底的小警察是个意外,咱们兄弟以后肯定不能再出这样的岔子了,您可别一直放在心里。”
车子驶过“梦死”门口,宽广的街道上有霓虹灯的光影落进车里,落在荆复洲掌心。他伸手虚无地握了一把,望着指甲上的那一块光斑,看着它迅速从自己眼前掠过消失:“说得也对,我这样的人去上香,菩萨给我个下下签已经是慈悲为怀了。”
阿洋不知道怎么接,干笑了两声表示回应。荆复洲靠在座位里,车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让他觉得心里忽生疲惫:“阿洋,今天不去鼓楼,送我回家。”
“好嘞。”
车子拐了个弯,往相反的方向驶去,中间遇见一个红灯,车子停下的同时,阿洋嘿嘿乐了:“又是这小姑娘啊。”
荆复洲抬头,果然看见刚刚站在停车场里的女孩正拉着另一个女孩过马路。相比于她的一身素淡,另一个女孩明显是浓妆艳抹,两个人就这么一边聊天一边从斑马线上走过去。她的目光在车牌上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于是荆复洲明白,她这一个月来恐怕根本没注意过自己,或者自己的车。
果然,他这种十恶不赦的坏人,跟那种花朵一样的女孩,并不是一路人。
荆复洲所谓的“家”,是位于凌川市郊区的一栋独栋别墅。一年里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他会回这里,其余的日子,都在鼓楼里厮混。
凌川市位于中国南部边陲,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地级市。提到凌川市,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便是“梦死”。“梦死”是一个夜总会的名字,五年前荆复洲来到这里,亲手建起了它,从此之后这里变成了市里唯一的欢场。“梦死”里有一句很多人都知道的话:不求醉生,但求梦死。人们在舞池中扭动,在包厢里缠绵,尽情释放自己灵魂里的欲望。
而只有少数人知道,梦死里进行得最多的,是毒品买卖和器官交易。
荆复洲从两年前开始把梦死交给手下的人经营,只是每个月带着阿洋过来收账。明面上他是这个夜总会的建立者和利益拥有者,暗地里,他是那些交易背后的主要推手。作为东南亚地区最大的毒枭之一,他已经在国外拥有了自己的种植园和加工厂,以及数量可观的雇佣兵。年仅三十岁便走到这个位置,手上自然干净不到哪里去。警方一直在盯着他,但也苦于一直找不到证据。
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做得无懈可击。
这样的男人是不会缺少女人的,更何况他还有着一副好皮囊。鼓楼,便是养着众多女人的地方。
兄弟们暗自讨论,只觉得鼓楼说白了,就是荆复洲自己的后宫。不过也不尽然,因为荆复洲实在是大方,兄弟们在鼓楼里看上哪个了,也不管是不是最近爬过他的床,他都会慷慨地赏给兄弟们去玩。遇见需要打点的官商,他也会邀请人家到鼓楼来,到时候千娇百媚,任君挑选。
不过也有女人,是不可以碰的。这个女人被养在郊区的房子里,也就是那个被他称作家的地方。
玄关处的灯亮起来,荆复洲看着门口摆得整整齐齐的拖鞋,一声不响地伸脚穿好。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半,他先是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转头就看到沙发上坐着的女人。
跟鼓楼里所有的女人不同,她梳着短发,皮肤白净,一看就是素颜。眼睛落在荆复洲的脚上,她微微一笑:“我就说吧,拖鞋放在那,你总有一天是会穿的。”
“这么晚还不睡?”荆复洲脱下西服外套,在沙发上挨着她坐下。电视里在播综艺节目,有闹腾的笑声不断传出来。荆冉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声音却是对着他的:“你姐姐我老了,开始失眠了。”
“我姐姐可不老,比鼓楼里那些女人都年轻。”荆复洲说着,有浅淡笑意落在嘴角,“不过你要是总这么熬夜,估计会老得很快。”
熟悉荆复洲的人都知道,他这人一向散漫随便,你问他要女人要金钱,他心情好了都会给你。要说唯一的逆鳞,大概就是他这个龙凤胎姐姐。荆冉是谁也动不得的,谁要是断了她一根头发丝,荆复洲就会断了那人的命根子。
姐弟俩长得很像,只是因为气质不同,五官呈现出的感觉也就不同。荆复洲眼神常常是懒洋洋的,但是眼底藏刀,这种戾气体现在身上,会让人觉得他五官也跟着凌厉起来。而荆冉性格柔和,外界的打打杀杀她向来不曾插手,所以同样长相立体,她更显得精致漂亮,却不咄咄逼人。
伸手关掉了电视,荆复洲有点霸道地命令:“好了,回去睡觉。”
“还不如不盼你回来,一回来就管我。”荆冉伸手在他身上捶了一把,转身上楼。她今天也穿了一件蓝色帽衫,和停车场那个女孩身上的款式很像。随着她起身,荆复洲才发现她下身穿的也是牛仔裤,这么一看,两个身影就重叠了起来。
晃晃脑袋,荆复洲把那种奇怪的感觉晃掉,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新买的衣服?”
因为他这句话,荆冉露出了很无语的表情:“我已经穿了快两年了,你从来都没注意过?”
荆复洲失笑,摇摇头,催她快去睡觉。
第二天,荆复洲接到电话,越南的那批货走得很顺利,这就表明那个下下签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影响。坐在办公室里,他看着墙角供着的佛像,伸出手,食指向前,拇指竖起,模仿着枪的样子:“啪。”
那天,阿洋带着人把办公室里的佛像搬出去扔了。
也是那天,停车场里的女孩没有来。离开的时候荆复洲习惯性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原本该站着人的地方空空荡荡,好像从来没有人出现过。
有点诧异,荆复洲微微眯起眼睛,那种刚刚被自己压住了的坏情绪,又一点点地漫上来。他伸手摸出烟,阿洋已经很有眼色地递来了火,烟雾吸进肺里,荆复洲的眉头才微微舒展。
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阿洋回头半开玩笑地问了句:“洲哥,感兴趣的话,帮你查查那小丫头?”
“不用。”荆复洲伸手掸掉烟灰,“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就别糟蹋人家了。”
这话要是让鼓楼里那些女人听了,估计要作出天去。不过荆复洲说的也没错,那些女人个顶个的都是自己贴上来的,只把鼓楼当成自己衣食无忧的笼子。荆复洲从没表现过对谁有多么好,偶尔的偏爱也更像是主人得了新宠物的新鲜劲儿而已。生活在这样的温柔乡,对于强抢民女这种事,他自然是不屑的。
再说,那女孩明显对他并没有什么兴趣,荆复洲被女人们哄惯了,肯定不会做那种倒贴的事。
既然老板这么说了,阿洋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几年的时间他大概摸清了荆复洲的脾性,他说不,就一定是不。做手下的,最忌讳自作聪明。
车子缓缓驶离停车场,不久之后,有一抹身影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她生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眉目明明都是冷清的,但配上微微翘起的唇,就给整张脸平添了一丝艳丽。
“安愿!”有人在喊她,“你今天怎么没站在原来的地方啊,我找了你半天。”
被叫作安愿的女孩回头,冲着来人笑了笑:“最近总碰到一个人,觉得奇奇怪怪的,就躲开了。”
“来这种地方的肯定没有几个好人,警惕点没错。”兰晓拍拍她的肩膀,“真是太谢谢你了安愿,还每天来这种地方接我。”
安愿还是挂着那样的笑,不远不近的样子:“不用谢我,其实我也在想,要不要来这里工作呢。”
她是孤儿,学费都是自己承担,就这么考上了大学,来到凌川。她长得也不错,现在没有化妆已经带着点妩媚,化了妆肯定更是动人。她缺钱,而“梦死”这个地方,来钱最快,站在台上唱唱歌,一晚上的收入就能上千。
这是安愿说给兰晓听的理由,很简单地说就是,她要来梦死赚钱。
而她心里,还藏着一个自己的秘密。那个秘密从八月开始折磨着她,让她夜不能寐。
秘密的名字,叫作荆复洲。
第三十三天,荆复洲在停车场之外的地方看见了安愿。
“梦死”里的女孩大多有自己的花名,比如兰晓就叫兰花。偶尔荆复洲兴致好,会到后台去看看,他其实挺喜欢被女孩们崇拜和仰慕的感觉。充斥在耳边的是各种花名,他记不住,也懒得记,有时候从床上下来,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践踏了什么花。
那些杂乱的声音里,他听见有人喊,“安愿,上场了。”
“安愿。”荆复洲挑挑眉,转身看过去,却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孩正背对着他走去台前。长裙是露背的设计,因为背挺得足够直,他可以看见脊柱那里的凹陷,甚至可以看见臀部上方的腰窝。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被叫做安愿的女孩微微回头,朝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神轻飘飘的,不带丝毫分量,从他的鼻梁上轻巧掠过,又转回去。那道细长的眼睛没和他对视,荆复洲摸摸自己的手,忽然觉得哪里痒,又找不到具体是哪。
这里是后台和前台之间的帘子之后,有女人凑近他身边说话,温声软语的,让他忘记了刚刚那种奇怪的感觉。手从纤腰上滑过,荆复洲低头漫不经心地在女人耳垂上吻了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台上已经响起了歌声。
那样妩媚的一张脸,声音却带着微微的沙哑。粤语歌词缓缓流淌,台下的观众玩着自己的,并没有人在意她。她也不在意那些人,手握着麦克风,声音清冷却性感。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牙齿轻轻叼着女人的耳垂,荆复洲重新闭上眼,红唇贴上他的衬衫领口,白皙的手指已经钻到了他的皮带里去。歌声缠着他,让他觉得安稳的同时也不安稳,大手缓缓压住小腹上还欲向下的手,他站直了,这才细细打量女人的脸。
大眼睛,巴掌脸。最近似乎很流行这种长相,光是鼓楼里就有好几个女人长成这样,长不成的,也要借助化妆品化成这样。荆复洲笑了笑,伸手在女人胸上抓了一把,女人娇笑着,再度贴上来。
他低头,女人的吻讨好地落在他的下巴上,脖颈处。他看起来缺乏兴致,但还是配合地闭上眼睛,手在女人的背上轻轻摩挲着。闭了眼,那歌声就再度变得清晰,他早年在广州混过一段时间,学过粤语,这会儿忽然认真去听,竟然就能听懂唱的是什么。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再度睁眼,这一次荆复洲兴致全无。敷衍地在女人脸上摸了摸,他的声音还算温柔,但透着隐隐不耐:“乖,回去吧。”
他的眼里透着点阴冷,女人娇嗔了一句,识趣地走开。他也从帘子后面出来,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并没有点燃,就这么叼着,往台前走去。
名叫安愿的女孩很规矩地站在台上,他这才看见不只是后背,裙子的前面也是大V领设计,黑色紧身的布料包住了一切旖旎,她的眼神很冷清,眼线上挑得很长,让她原本就细长的眼睛显得更风情。她又偏偏生了一副好身段,不需要刻意展示,仅仅就这么站着,也足够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身上充满了矛盾的美感。
荆复洲叼着烟,就这么仰着头看她。她的目光很直,没有望向任何人,只是漫无目的地落在不远处喧闹的人群那里。谈不上寂寞,只是慵懒,嘴里的词已经被她背得很熟,明明唱出来的时候是不带感情的,却又莫名撩人。
“在年月深渊,望明月远远,想象你忧郁……”
偏过头,安愿朝台边看了一眼,荆复洲下意识地也看过去,并没发现那边有什么。吸了毒或者没吸毒的人都在舞池里随着节奏晃着,如这家夜总会的名字般醉生梦死。安愿的目光收回来,又不知飘忽着去了哪,只是再开口的时候,嘴角挂了浅浅的笑。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我共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也不知刚刚那一眼她究竟在台边瞟到了什么,只是整个人都带了点生动的妩媚。荆复洲的目光从她的眼睛落到她的嘴唇,上唇微微上翘,颜色很浅但很明亮。把嘴里的烟拿出来,荆复洲舔了舔自己的唇,那种很久不曾有过的,像是犯瘾的感觉让他的大脑皮层微微发麻。
再往下,他看见她胸口处的大片白皙。有魅惑的光线照在她身上,黑与白的界限就不能那么明显地被看出,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暗影里,只有歌声还在飘。荆复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的这首歌,他看见她拎着裙角从台上下来,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说几句俏皮话来讨小费。她朝着台下走,走得小心翼翼,让他忍不住想上去搀她一把。
目光追随着她,他又把烟放进嘴里。走出几步的女孩停下了,然后毫无征兆地,她转身朝他走来。
心里刚刚被吊起的,瘙痒难耐的感觉,随着她的接近反而淡了下去。荆复洲就站在那里,看见安愿一步步走过来。她在他面前站定,他的目光就毫不绅士地落在她胸前。
非要形容那道目光的话,就只能说,轻佻里透着赞赏。
这么近了,荆复洲看清了她的脸。那一瞬间他是微微惊讶的,他看出这是停车场里的女孩。而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叫她女孩,还是女人。安愿没说话,她穿着高跟鞋,但是刚刚只到他的肩头,所有的动作都显得有些笨拙,但她还是抬手,“啪嗒”一声,有微微火光。
火光靠近,在荆复洲略微诧异的目光里,她帮他点燃了烟。
心里那种微妙的瘙痒又回来了。
那双细长的眼睛还是半睁不睁的,没什么表情。很明显她的动作不是刻意讨好,更像是江湖兄弟的举手之劳。荆复洲从善如流,深吸口气,把烟圈吐在她脸上。
安愿却在这时候转了身,拎着裙角回去了后台。空气里的烟圈寂寞地散开,那股辛辣的味道忽然就变得无所归依。荆复洲眯了眯眼,没怎么思考,抬脚也跟了上去。
他从来不会真的进到后台,大多数时候就站在门口,靠着门框静静看着。想扑上来的女人自然会过来,来这种地方的女人,他看中了却得不到的,目前为止还真没有。安愿坐在镜子前,他的身影刚好落在镜子里,四目相对,她平静地偏头,去摘自己左边的耳环。
因为双臂微微向前,而她又恰巧坐在那里,白皙光滑的背便直接落在他眼底。这么看过去,倒像是她上半身未着寸缕。荆复洲眸色加深,却不上前,引得旁边几个女人频频凑上去,又被他哄着走开。
安愿没有起身,就坐在那里卸妆。荆复洲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她把眼睛上的眼线擦掉,他手指间夹着的烟也烧到了尽头。灼人的热度让他回了神,低头把烟灭掉,他从镜子里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失去了兴趣似的,转身离开。
随着那道身影消失,安愿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转而又觉得庆幸,这个男人啊,比她想象中,来的简单多了。但同时她也知道,这一刻的荆复洲对自己甚至连好感都算不上,他那些所谓异样,不过是荷尔蒙作祟罢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安愿跟领班商量好的,只在每周末才去“梦死”唱歌。这个晚上她照例站在停车场里接兰晓,也照例看见了荆复洲。跟在荆复洲后面的是他的贴身保镖兼助理,安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余光里,她知道那个保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她今天穿着一件浅粉色的卫衣,还是那条有些泛旧的牛仔裤。小白鞋的鞋尖点着地面,数到十的时候,荆复洲就带着手下从那边走来了。
他是一个很有时间观念的男人,这是安愿最近一段时间的发现。她还发现,相比那些清纯的学生妹,他似乎更喜欢那个眉眼妖娆的她。
这也是她决定进入“梦死”唱歌的理由。
走进停车场的第一眼,荆复洲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她。她像是午夜十二点之后的灰姑娘,魔法失效,身上的诱惑也随之消失殆尽。她又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没有一丁点儿可能。
安愿今天有小小的失算,因为那个平常总会看她一眼的男人,今天竟然就那么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路过了。她还是很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多看一眼,车子从她身边离开,鼻尖有淡淡汽车尾气的味道。
“洲哥,那小姑娘有点不对劲,要不要查一下?”阿洋看着车后座的人。那位正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听了这话之后淡淡地点头:“随便。”
火光亮起来,又灭下去。阿洋拿不准他现在的情绪,张张嘴,干笑着问道:“洲哥,今天去鼓楼还是……?”
“去鼓楼。”荆复洲把打火机收起来,眉眼间那层淡淡的阴翳却还笼罩着,“上次新进鼓楼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叫梨花。”阿洋说着,嘴边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荆复洲了然,不过也不怎么在意:“你碰了?”
“洲哥您还没玩够呢,我哪能碰啊。”阿洋顿了顿,又说,“摸是摸了两把,还是干净的呢,洲哥您就放心吧。”
荆复洲敷衍地点点头,靠着车后座闭上眼睛。什么干净不干净,对他来说根本没区别,因为他从不直接和任何女人发生关系。说他糜烂,也是真的糜烂,但是说他干净,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让哪个女人怀孕过,该做的措施一点不少。
阿洋是不是骗了他,他也没兴趣追问。一个女人而已,伤了兄弟情谊,总归是不好的。车子行驶得很平稳,他看见车窗外面的星光,凌川是个好地方,至少没有被工业化污染,抬起头,就可以看见繁星璀璨。
不知道怎么说的感觉,大概叫作寂寞。
对于荆复洲来了鼓楼,女人们是开心的。荆复洲从来没有教训过什么让她们和平共处不要打架之类的,但她们也就真的相处得如同姐妹,还自己定下了辈分,一天天姐姐妹妹叫得很是亲热。他喜欢这种其乐融融的感觉,它会给男人一种虚伪的错觉,至少可以满足他膨胀的虚荣心。
梨花原本是要睡的,人还没躺下,荆复洲已经开门进来了。他话很少,自从她来了这里,两个人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当时他只是在夜总会里问了句,“要去鼓楼吗?”她点了头,第二天就被送进来,成了这里最年轻的金丝雀。
那之后,荆复洲没有来过,偶尔听说他来了,也并不进她的屋子。但梨花不怕,因为她是这里最年轻的。
十八岁,真的是很年轻,年轻到光是这么看着,就觉得她身上有无尽的可能。
嘴里叼着一根烟,荆复洲把兜里的打火机扔给她:“帮我点上。”
梨花顺从地走过去,犹豫着坐在他的腿上。烟点燃了,他恶作剧似的,把烟雾喷向她的脸。梨花被呛得咳嗽一声皱起眉,下一秒荆复洲的手揽在她腰上,发出低低的笑。
随着这样的笑声,梨花的脸烧红了。他把烟扔在床边的垃圾桶里,贴在她后腰的手掌用了力,这样一来梨花的脖颈便正好送到了他嘴边。他的吻不粗暴,但也不温柔,他甚至并不想到床上去,就这么坐在小沙发上,梨花已经被他撩拨得双目失神。
拍着她的背,荆复洲懒懒地开口:“去拿个套子帮我戴上。”
这样的时刻,他的声音还是往日的清冷,显然对这件事,甚至是对此时身上的人,都不过是玩玩。可是梨花什么也不能说,心里的那层委屈被她吞下去,起身打开抽屉。荆复洲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眼里的失落太明显,让人扫兴。
“不喜欢?”荆复洲扶着她的肩膀,把她压坐下来。梨花咬着唇,吃力地摇头:“没……”
他不再问,专心地顶撞。沙发的地方很小,梨花的腿很多次都磕在扶手上。她也分不清是痛楚还是快感让她失声痛哭,荆复洲恍若未闻,动作幅度加大。
二十分钟后,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她哭到抽噎,荆复洲心里那点怜香惜玉的心思被她勾起,又或者是因为她实在是太小了,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今天分明没有侧头去看,但还是知道停车场里的女孩穿了什么样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活在了他的余光里。她们该是差不多大的年纪,这样的联想让他的心不知怎么就沉重起来,好年纪,是该在学校里专心念书的好年纪。
他就只要了她一次,帮她把被盖好,转身进了浴室。水声响起,梨花在被子里收住了哭声,忽然觉出一点点的不同。
他对她,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的。
只不过这点微薄的希望在荆复洲出来时被彻底粉碎,男人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随意地看向床上的她:“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梨花。”她听见自己细微的声音,“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梨花。”
男人没再作声,房间的门打开又关上,她知道他走了。
她让他扫兴了,所以他走了。他走了,像是再也不会回来。
比秋天来得更早的,是凌川市的台风。久居这里的人都已经习惯,所以也不会觉得太慌张。“梦死”今天照常营业,安愿出门前带了把伞,现在那把伞躺在地上,面目全非。
这是一个周末,她是来唱歌的。运气不好的一点在于,台上台下都没有荆复洲。她唱的依旧是粤语老歌,不过换了件裙子,红色连衣裙,上半身露肩,下半身只盖住臀部。
不知道是不是台风要来了的缘故,人们都来到这里躲避,今晚的人格外多。安愿的目光从台上一直扫到台下,都没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一首歌唱得很快,她回到后台,发现自己的包被翻得乱七八糟,来的时候带的雨伞此刻躺在地上,也不知道被谁踩了几脚,黑色伞面上鞋印鲜明。那个一直跟在荆复洲身后的手下正站在化妆台前跟其他的女人说着什么,安愿走过来,周遭便安静了。
“安愿小姐,不好意思,因为你行迹太可疑,我稍稍搜了一下你的东西。”
阿洋说着,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安愿面色很沉,浓妆还挂在她脸上,让她清冷的眼神中带了点若有若无的凌厉:“哦。搜出来什么可疑的东西了吗?”
“没有,所以我才说不好意思。”阿洋说完笑了笑,弯腰把她的包胡乱整理好。兰晓就站在一边,这会儿走到安愿身后,悄声提醒她:“好了,没事就好,别得罪他,他是洲哥身边的人。”
她当然知道他是洲哥身边的人,所以她更要得罪他。
一只手叉着腰,安愿的眉皱起来,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泼妇样子:“那我也说一句不好意思,我是哪里做得让您觉得可疑了?大哥你说出来,我以后好改正呀。”
三分泼辣,七分娇嗔。阿洋笑笑,也不避讳:“最近一个多月,你每个晚上都会出现在停车场里,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我来接室友,我不放心她大晚上的自己回去。”安愿的神色松懈下来,靠着化妆台,双手抱胸,斜眼看他,“后来我生活费不够,所以自己也来了。”
她说得很坦诚,调查来的资料上也的确写着她是孤儿。大学女生的开销总是不小,自己出来赚赚钱也无可厚非。阿洋没话说,点点头:“是我误会了。”
“一句误会就算了呀。”安愿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我虽然是来您这儿挣钱的,但并不是卖给您了。我这包里都是我自己的东西,您说翻就翻,招呼都不打一声,还把我的伞给踩脏了,一句不好意思就算了?”
言下之意,她要他道歉。兰晓在一边扯她胳膊,跟她说“算了算了”,安愿却仰起头,挑衅地看着他:“我就是个学生,是不懂你们混江湖的那些规矩。不过要是看我一个弱女子就随便欺负,那您这江湖,也太好闯了吧?”
阿洋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他当然不会真的给一个小女孩道歉,再说这东西是荆复洲吩咐翻的,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安愿不着急,找了把椅子在一边坐下,满脸不识好歹。
气氛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倒是门口传来了浅浅的声音,荆复洲叫了声“阿洋”,然后慢悠悠地走进来:“谁让你动人家女孩子的东西了?道歉。”
之前吩咐的人是他,现在装好人的也是他。阿洋没有办法,低头跟安愿说了句“抱歉”。安愿的眉目舒展开,刚刚那股得理不饶人的狠劲儿也没了,甚至对着荆复洲微微一笑:“还是老板明事理。”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安愿坐在椅子上,仰着头,脖颈线条流畅优美。荆复洲站在她面前,两个人不过是几步远的距离,他望着她,听到她的声音之后微微点头:“手下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安愿也笑,但不再说话。小小的后台因为荆复洲的到来,而变得异常安静。荆复洲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可是她的话题居然就到此为止了,从他身边绕过去,拿起桌上的卸妆水。在她变回另一个世界的人之前,荆复洲低低问了句:“安愿?”
镜子里的女孩神色有点诧异,这种诧异让她的清冷减淡,带了点些微的娇憨:“嗯?”
嘴角勾起,荆复洲的心情忽然没来由的有些愉悦:“是哪两个字?”
他以为她会像所有人那样,用组词的方式来介绍自己。毕竟对于陌生人,那样的方式更礼貌也更稳妥。但是安愿脚下动了动,两步迈到他面前,白花花的大腿随着她的动作在他眼里晃了晃,让他眯了眯眼睛。
牵起他的手,安愿低头用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滑动:“安——愿——”
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他的掌心里,低着头,他近得可以握住她的肩膀。荆复洲心里的那根弦绷紧了,手心里莫名沁出了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其实叫作悸动。
就在失神的这个时间,安愿抬起头,似乎没想到两个人的距离已经这么近,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假睫毛忽闪着,挡住眼底那丝不能外泄的情绪。荆复洲仍旧伸着手,她的指尖划在他掌心的触感仿佛不曾消失,痒痒的,酥麻的。
那一刻他忽然有了一个很荒谬的想法——也许面前的女人,是想要勾引我的,也许她在停车场里站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勾引我的。
可她何必大费周章,在上次他尾随她走进后台的时候,他的意图那么明显,她却视若无睹。她把他的好奇心勾起来,却不再靠近,等他平复了那种感觉,她又来招他。
他的想法在心里转了几个弯弯,而安愿并不知道。略显尴尬的气氛里她问:“你记住了吗?”
“什么?”荆复洲看向她。
他很少刻意去记谁的名字,尤其是女人。像是预料到了,安愿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我打算换衣服了,老板您不出去吗?”
听到这话,荆复洲轻佻地笑:“需要我帮忙吗?”
安愿的目光重又变得认真起来,他是在开玩笑,她知道。可是她该说什么?说不用?那样的话就太扫兴了。她要让他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那种女人,或者说是他会喜欢的那种女人,于是转身背对着他,安愿把长发撩到一边肩头前:“那你帮我把后背的拉链拉开吧,正好我自己不方便。”
后台还有其他人,这时候都默契地选择了避开视线。荆复洲很明显一愣,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笑容:“好。”
拉链藏在火红色的布料之下,白色的小坠子。他对女人的衣服不太熟悉,大多数时候这些并不需要他亲手去脱。低着头寻找了一会儿,他的手指终于捏住了那块小小的东西,微微用力向下,随着细小的声响,她雪白的背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手指真的距离那寸皮肤太近了,几乎是本能的,荆复洲的手沿着拉链部分缓缓向前。只差一点点就要触碰到那滑腻的肌肤,安愿却忽然向前一步躲开他,回头,细长的眼睛弯了弯:“谢谢。”
这句“谢谢”里,感谢是真的,驱逐也是真的。荆复洲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来,他应该很潇洒地笑着说,“没关系。”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难受。这个女人自出现开始,就一次次把他推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坏情绪里。他的下巴绷紧了,舌尖舔过上牙——他的烟瘾犯了。
她的手就在这时候伸过来,掌心是一包烟。很廉价的女士烟,安愿知道他一定不喜欢,但她的目的也不是真的帮他解烟瘾,她只是要让他知道,你的所有细微之处,我都看在眼里。
荆复洲伸手接过来,心里的烦闷铺天盖地,导致他连一句“谢谢”都没说就转身出了后台。安愿对着他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这个姿势怎么看都像是一种挑衅,让一边的兰晓有点担心:“安愿,你没得罪他吧?”
“我怎么敢。”安愿说着去换衣服,不过语气里倒有一种她什么都敢的意思。兰晓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周末的时间,安愿如果来唱歌,就不会在停车场等人了。荆复洲坐在车里,手边的资料杂乱地堆放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资料带到车上来,只是单单看着上面的名字,随手就拿了。
那是他让阿洋调查的,安愿的资料。
她的履历很简单,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她是孤儿,母亲死于吸毒过量,父亲贩毒被判处死刑,这件事在当时闹得街坊四邻都知道。安愿被姑姑接走,那之后就是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今年考来凌川市的大学,三流学校,足可见她平时功课不怎么样。
功课不怎么样也好,荆复洲想着,他自己也没上过几天学。要说安愿是因为父母的事来找毒枭寻仇,根本说不通。她父母去世的那个时间,荆复洲还只是一个街头混混而已。
叼着烟,他皱了皱眉,所以遇见这个女孩,真的是偶然吧?
阿洋早已经有眼色地递来了火,烟被点燃,味道有些淡。荆复洲把烟拿出来,这才发现是安愿给的那包。女士烟,他没有吸过,这种清淡的味道根本不能让他缓解什么,可是就这么灭掉,又觉得可惜。
这是她平时吸的烟吗?她才十九岁,居然就开始吸烟了?
那时候的荆复洲还不知道,男人对女人的兴趣,都是从好奇开始的。她给他留下很多可以好奇的地方,却又不给他答案,每接近一点,好奇心就日益膨胀。
“阿洋,去鼓楼。”心里的躁动又来了,他要去鼓楼找那个十八岁的姑娘。虽然他仍旧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可是相比其他人,她应该最接近安愿的样子了。他以前觉得女人还是要带点风尘味好,放得开,也玩得起。遇见安愿以后,他忽然很想在她穿着粉色卫衣和牛仔裤的时候,跟她说上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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