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杏子胀死了。我只多喂了它半勺营养粉,就多那么一点点,它就死了。
早上七点,我起床的第一件事 ,就是赶忙揭开放在床头边的纸箱看看里面的杏子。它才出生不到十天,是家里的原始和玄凤一对鹦鹉夫妻的小宝宝。原始母鸟先后生了七个蛋,生第一二个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玄凤公鸟不让母鸟进育儿箱里生(可能担心生多了养不活,或者是还不成熟的公鸟在闹脾气的表现,再不就是它还没做好抚养小宝宝的思想准备?尽管之前它也无数次地查看了育儿箱的状况,也许早就反复在脑海里盘算,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像长在笼子外面的封闭空间,是否适合母鸟的生产和小鸟的成长,它判断里面的温湿和空气的流动,感觉是否绝对安全),它成天守在木箱的入口处,母鸟想进去,它就用嘴驱赶它。母鸟只好委屈地把蛋生在外面,多半是站在木杆上,高空坠落,当我看见笼底的鸟蛋时,蛋已经裂了条深深的口子,蛋清溢了出来。
我十分惋惜地把破裂的鸟蛋放在手心,联想到这是一只小鸟的生命,在脱离母体的那一瞬,以十分粗暴的方式在第一时间打碎它出生的希望。公鸟的固执和母鸟的无奈,切断了它出生的可能性。第二个鸟蛋也是这样的命运。
我把公鸟关进另一个笼子,想让母鸟放心地把蛋生在育儿箱里。结果被分开的鸟夫妻情绪特别失控,它们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安全感,无法预料自己的命运将被如何安排,担心着另一半的安危,惶恐、忐忑、失常。
每天早上,我起床后就把放在卧室的鸟笼搬到客厅或是阳台(家里有五只猫,我担心夜里鸟被它们伤害,虽然白天猫们都很规矩,偶尔的好奇心没有让它们做出过激的行为,但夜里它们会不会行为不轨,我就不敢打包票了),被分开的鸟夫妻在我搬动其中一个笼子的时候,就开始相互高声呼喊,一呼一应的十分急切,好像在不停问询:你在哪里?你还好吧?我要和你在一起!毫不掩饰相互的担心和依赖,直到我把两个鸟笼放到了一起,它们才会停止遥相呼应的尖叫,渐渐恢复平静。它们这样的难舍难分,休戚与共,好像完全忘却了平时在一个笼子里的时候,也时常相互攻击,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两下,互不相让,似乎想利用打斗来发泄烦闷的情绪,消磨无聊的笼中光阴。
在被分开的几天里,母鸟并没有继续生蛋,总是显得很焦虑,好像完全忘记了生产这回事。公鸟也突然停止了每天愉快的口哨声,在我教会了它吹口哨后,它总是每天连续吹好多回,中间间或冒出几声:good morning,和我的发音语调一模一样。尽管它不知道这是句英文(中文的‘早上好’它一直学不会),更不了解其中的含义,但这并不妨碍它一遍一遍地鹦鹉学舌。于是,我只好又把它们放进同一个笼子里。
我铺了木屑在鸟笼底部,希望母鸟能卧在木屑上生蛋。果然,第三个蛋生在了木屑上,完好无损。我欣喜地赶忙捡出来,放进孵蛋箱,希望能顺利孵出小鸟。过了两三天,我又在育儿箱里发现了一个蛋,它静静地卧在垫着小方巾铺着木屑的箱子里,白白净净,光光生生的,透着微红光泽的蛋壳里,包裹着一个干净纯洁的小生命。我把它偷偷拿了出来,趁着鸟夫妻都在箱子外面吃东西的时候,像一个贼似的,把第四个鸟蛋偷了出来,依然放进孵蛋箱里。我想着二十多天后,孵蛋箱里的两个鸟蛋变成两只稚嫩的小鸟,我亲手把它们喂大,它们就一点不怕我,可以和我亲密接触,不像从小关在笼子里长大的鸟,对人始终怀着本能的畏惧。
后来,我又在育儿箱里陆续看见了三只鸟蛋,我没有把它们拿出来,我想让鸟夫妻自己孵,因为我也不确定孵蛋箱是否能顺利孵出小鸟,而且,如果我把所有的鸟蛋都拿走,鸟夫妻便失去了它们所有的孩子,这就太残忍了。我想看着它们自己孵小鸟,养育自己的孩子。这也是一个让我好奇的过程。
从此,鸟夫妻每天轮流进育儿箱里去长时间蹲着。它们配合得非常默契,一个孵累了,就出来活动活动,吃些东西,另一个就自觉地进箱子里去待着。开始的时候,是公鸟孵的时间长些,后来就是母鸟在箱子里待得久些,夜里,母鸟在箱子里,公鸟就守在外面,在笼子顶部一个站台上站立,我稍微靠近笼子,它就凶巴巴地张大嘴巴想要啄我,见我还不离开,就脑袋一伸一缩很有爆发力地把笼子啄得笃笃响,眼神里都是戒备,防卫意识相当强烈。以前公鸟是很温和的,对我没太多防备心,现在它们在孵小宝宝,它就特别紧张起来,我的存在对它们也成了一种威胁。
我每天翻动孵蛋箱里的鸟蛋三次,早中晚细心喷水在蛋壳表面,十多天过去了,其中一个鸟蛋自己就爆开了,里面流出已经发臭的淡黄浓汁。还有一个鸟蛋,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点皮,也孵不出小鸟来。我有些失望,指望着鸟夫妻自己孵的那三个蛋能顺利出来三只小鸟。
有天上午我买菜回家,看见鸟夫妻俩个都在笼子外面,这有些反常,更加不同寻常的是,它们两个都不停高声尖叫着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十分亢奋。我心里一动,靠近笼子,悄悄揭开育儿箱的顶盖,朝里瞄了一眼,我看见了一只肉红色的刚出壳的小鸟,耷拉着有些沉重的脑袋,在独自瑟瑟发着抖,旁边是裂成两半的蛋壳和另外那两个鸟蛋。哇呀!小鸟孵出来了啊!我也兴奋起来,难怪鸟夫妻这样欢呼跳跃,它们在庆祝自己第一个孩子的降临。经过二十多天的辛苦守候,它们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小宝宝。
四月中旬的气候不冷不热,虽然天气有反复,温度也基本保持在二十多度,这样的天气,小鸟应该容易存活。鸟夫妻开始一边孵蛋一边喂养出生的小宝宝。又过了几天,另外那两个鸟蛋里的小鸟也出壳了。鸟夫妻更加忙碌起来。它们不分昼夜地待在育儿箱里守护三只小鸟,偶尔出来一下就是使劲进食,然后又钻进箱子里,就听见小鸟唧唧唧唧急促的叫声。
几天过去了,我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怕打开箱子惊动了鸟夫妻,使它们情绪惶恐伤害到小鸟。有天我趁着鸟夫妻都跑出来吃东西的时候,轻轻揭开箱子的盖子,偷偷看了看,三只肉呼呼的小鸟挤成一团,相互取暖。其中一只最小的显得特别虚弱,头埋进另外两只稍大些的姊妹的怀里,不停瑟瑟发抖。曾经包裹它们的白色蛋壳凌乱地散落在周围,它们身上只有稀稀疏疏的一些淡黄色绒毛,脑袋上光溜溜的一根毛也没有,紧闭的眼睛凸鼓着,中间有黑色的眼球。它们还不会睁眼,只是凭着感觉盲目地挨挤着,寻找有温度的肉体,确保自己不被冻着。鸟夫妻一定是用自己的翅膀围住它们,给它们温暖保护,一次次吐出吃进去的五谷,来喂养这些孩子们。
不凑巧的是,这个时间段恰恰遇上家里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办,我们必须出门几天。在忙乱中,也没有为小鸟的生长考虑到更多。等到两三天后我回到家里,打开育儿箱,发现小鸟已经死了两只。最小的那只胃里什么也没有,多半是被饿死的,大些的那只,胃里装满了还没消化的五谷,鼓囊囊的胀成了一个椭圆,多半是被胀死的。还剩下最后一只,鸟夫妻把它盖在了小方巾里面,独自在那里发着抖。
我十分着急地想,这样不行,也许温度不够,这最后一只小鸟恐怕也活不成。我顾不上鸟夫妻的感受,急忙把最后一只活着的小鸟拿出来,放进铺着棉絮垫着暖手器的纸箱里,想着这样能保温,也许能确保小鸟不被冻死。我早就准备了小鸟吃的营养粉,就用温开水调成稀糊糊,用针筒和小勺子喂它。开始的时候,小鸟不知道张嘴吃,我用针筒一点一点地挤出来浸在小鸟的嘴壳边上,它感觉到了食物,立即张大了嘴巴,急切地吞咽起来。试过几次后,我发现还是小勺子好喂,勺子的形状是模仿鸟嘴的幅度,小鸟刚好可以衔着前面那截勺子顺利吞咽。
我小心翼翼地喂养小鸟,每天隔三个小时就喂一次,早上四五点钟就醒了,模糊的意识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应该起来看看纸箱里的小鸟怎么样了,不会被冻死饿死了吧?暖手器的温度是否适合小鸟,我不能肯定,它也有可能被烫死。我总是反复用手摸暖手器的表面,细心感觉温度的高低,琢磨应该把小鸟放在暖手器的中央还是边缘,小鸟的身下是否垫层人造棉,垫或不垫,哪种温度更合适?有时候我把它放在暖手器的中央,早上起来看,它已经自己挪到了最边缘,支立着两腿趴在箱壁上,是它感觉到了温度太烫躲避开去还是想活动一下身体,却找不到最温暖的中心,缩在纸箱边上受冻?所有这些都让我无比操心。
喂了两天营养粉,小鸟能够站立起来了。它吃东西的时候有股突然而至的爆发力,原本委顿的身子瞬间精神十足,努力站立着,有节奏地扇动两只细小的翅膀,发出唧唧唧唧的叫声,嘴壳尽量衔住勺子前端,脖颈快速抖动着使劲吞咽,细瘦的脖颈下立即就鼓起一个椭圆的胃囊,撑得和身子差不多大,没有羽毛掩盖的胃囊,就是一张薄薄的皮肤,能够清楚看见营养粉在胃里流动。两勺子过后,小鸟的胃囊就鼓得很大很圆了。我用纸巾揩干净滴在它头上身上的汁水,依然把它放进保温的纸箱,用手在纸箱里找到一个我觉得温度合适相对舒服的位置,并把棉絮围在它的头顶,小心地留出一点空隙,以免窒息。我关好纸箱的顶盖,搭上一张丝巾,丝巾上再压上个方形塑料盒,留出纸箱右边的一条缝隙,这样,箱子里的温度能保持住也不怕没空气。
当我早上和晚上的第一次和末一次喂养小鸟的时候,鸟笼子都在我卧室的床边。原始和玄凤这对鸟夫妻,就站在笼子里,神情紧张、两眼发直地看着我。母鸟好像记起了什么,慌忙钻进育儿箱里去,它一定是在里面寻找它的孩子。育儿箱里还残留着浓浓的奶香味儿,那是几只小鸟身上散发出的原始体香,这种特殊的气味弥漫在木箱里,不断刺激着鸟夫妻的神经。当我把两只死去的小鸟摆放在桌面,忙着安置活着的这只小鸟时,鸟夫妻俩就在笼子里,直视着桌面上它们已经僵硬的孩子。它们不声不响地,就那样并排站着,它们也许无法理解所看到的这一切,无法明白活生生的孩子怎么就突然一动不动地躺在了那里,育儿箱里已经空空如也,它们覆盖小鸟的方巾还在那里,它们掩埋死去孩子的木屑和破碎的蛋壳还在那里,空气里浓郁的奶香,这一切都依然,可它们的孩子没有了。我把刚吃饱的小鸟——我叫它杏子,托在右手心,举到鸟夫妻的眼面前说:我会好好喂养它,你们放心。母鸟和公鸟都同时躲闪开去,似乎有些害怕或者是嫌恶,好像不明白我托着的,就是刚刚脱离它们保护范围的亲生的孩子。
又过了两天,杏子睁开了眼睛。算算日子,大概是它出生的第十天。它的右眼开启了一条缝,看见了蹲在床边竭力给它喂食的我——一个对于它来说,过于庞大的身躯。它睁眼看见了我,我是它在这个世上看见的第一个最亲近的活物。也许它的脑袋里什么意识也没有,除了冷暖饱饿,它无法感知更多的东西。好像它也不知道什么是饱,不然,我喂它多余的那半勺,它就不会张嘴吃下去。
我早上七点过点喂的杏子,当我十一点过回家,打开纸箱子看它时,它已经伸直了双腿,半睁着眼,躺在箱子里的暖手器上,一动不动地,死了。它的胃部依然鼓胀着,还没来得及消化一点点,就像它陆续死去的两个同胞那样,也停止了呼吸。
我楞楞地坐在床边,心里十分懊丧。我后悔不该喂它最后那半勺营养粉,我想它多吃些,长快些。结果,适得其反。我明明是在网上查找了小鸟的喂养方法,但我却没有严格地按照多餐少食的方法来喂养它,我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一意孤行。是我,结束了它的生命。如果继续让鸟夫妻喂养它,也许它还能活下去,长成一只漂亮的大鸟,也许是原始,也许是玄凤。但现在一切都终止了,它是原始还是玄凤,是公鸟还是母鸟,都是一个未知的迷。
专门给杏子买的保温箱还在快递的路途中,现在它已经用不上了。它就这样突然而然地死了,没有预示和警告,没有任何的过度和延缓。我出门时它还活泼泼的,回来时它就僵硬了。我无奈地把杏子埋在阳台的花盆里,它的同胞也先它几天埋在那里。我一心希望和它们亲密相处的愿景也被粉碎了。
鸟夫妻好像知道了它们的三个孩子都已经失去的现实。接下来的一天,它们不吃不喝地呆在笼子里,并排蹲立在顶端的站台上,整天把头深埋在羽翼里,不声不响地静默着,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好像在哀悼,在悲伤,在努力忘却。
这样过了一两天,鸟夫妻又恢复了它们平常的样子,开始频繁地进食,在笼子里上下活动,但是,它们一连几天都没有再进过育儿箱。我打开育儿箱的顶盖,看见里面凌乱不堪地堆积着小鸟成团的粪便。我把粪便捡出来,想着应该把育儿箱里的东西都清理掉,重新铺上新鲜的木屑和干净的方巾。
公鸟又开始吹起了清脆连贯的口哨,埋头一个月的孵蛋育儿,它居然还没忘记good morning。它好想突然感觉到了轻松,在沉重繁忙的责任辛劳和短暂的郁闷之后,它重拾生命的欢愉,享受活着的当下。母鸟似乎也恢复了先前的精神状态,把吃当成了每天最频繁最重要的事。
我有些遗憾地想,只有等到明年春天,才能再次迎接它们的新生命。没想到,鸟夫妻又迫不及待地开始交配了。公鸟兴致昂然地站在母鸟的背上,一下一下掌握着节奏和韵律,母鸟极其配合地立稳不动,喉咙里不断发出欢愉的唱鸣。它们进入育儿箱,长时间地待在里面,好像是在寻找逝去孩子的痕迹,重温曾经短暂的幸福时光。
我趁鸟夫妻不在的时候打开育儿箱,想帮它们整理一下。没想到的是,呈现在我眼前的育儿箱已经被整理得十分平顺,之前凌乱的棉絮铺得平平整整,上面整整齐齐地盖着小方巾,像一张柔软整洁的床,静静等待着母鸟的生产和小鸟的降临。我又吃惊又恍惚,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眼见的情形,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差错,我努力回想着之前的凌乱,才确信这确实是鸟夫妻自己整理好的私密空间。它们一定是怀着无比的期待和热情,重拾受挫的信心,决心从头再来一次。
我更换了育儿箱里的木屑,新鲜干净的木屑散发出木质淡淡的清香。第二天,我发现鸟夫妻把统一堆放在育儿箱一边的木屑,零零星星地撒在了平整的方巾上,好像是新床上点缀的玫瑰花瓣,展示着浪漫温馨,预示着繁荣兴旺。
2022年5月25日续写修改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