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败了。
这么想着,帝释天放松身体,任凭自己与善见塔坍塌的瓦砾一同坠落,忉利天破碎的残片闪烁着金色的光辉,逐渐溶解、消散于空中,与之一同破灭的还有天人一族虚幻的信仰与梦想。
但我也成功了,不愧是我的英雄。
激战时留下的伤口在痛,可喜悦更胜,与之相比,粉身碎骨似乎也不值一提,他的嘴角轻轻勾起,安心般闭上了眼睛,长久以来紧绷着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帝释天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累了,累到连呼吸都觉得疲惫,现在他终于可以像莲子般于淤泥之中沉眠,不必再醒。
阿修罗,今后世上再没有黑暗之子,你将作为天人一族的英雄永远站在光明之中,向前走吧,不必回头。
濒死时种种过往与零零碎碎的想法在脑中飞速晃过,如果可以,真想再见一次啊,那几乎刻进灵魂的面孔。不必你死我活地厮杀,坐下来,像多年未见的老友那样,倒杯酒,随便说些什么,回忆过去也好,畅想未来也好,什么都不说也好,哪怕酒里下了毒,自己也一定会笑着喝下去吧?
还没落地吗?不该这么久啊……意识模糊中,他突然感觉自己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稳稳接住,这也是临死前的幻觉吗?没来得及睁眼确认,靠精神力勉强支撑的身体终于抵达了极限,帝释天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这是一个完美的剧本,本应完美,只要他不在,这个剧本就完美无缺,对世人,对他自己,对阿修罗,这就是唯一正确的答案,帝释天如此坚信着。本该退场的角色留在舞台上,只会把戏剧搅得一团糟,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帝释天从沉默中抬起头,向着那个背对着他,悠闲地站在窗边看风景的人质问道,语气中夹杂的不满毫不掩饰,“阿修罗,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外面天气不错。”阿修罗头都没回,轻描淡写地答道。
见他装糊涂,帝释天更加焦躁,追问道:“你还在等什么?”
“我在等你睡醒啊,睡了三天,连我的登基大典都错过了,怎么样,现在清醒了吗?”
“陛下已经是一族之王,怎么这般记仇?难道是想把我这手下败将百般羞辱之后再当众处决?”或许世间君主没有谁会乐于看着战胜了自己的家伙登基加冕,也没有比这更露骨的侮辱……话是这么说,但如果可能,帝释天还真想去看看,他的英雄成为王的一刻,一定无比耀眼吧?但他也深知自己没这个资格,所有人都盼他一死,被恐惧统治的大臣们,被扔下深渊的罪人们,因弱小被定罪的无辜者,因“十善业道”被迫与亲人分别的民众……还有他自己,都在期盼着罪人得到应有的裁决。
“太久不见,连我的心思都猜不到了吗?不,”阿修罗嗤笑一声,转头望向他,“帝释天,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回头的一瞬,阿修罗的脸和初遇时重叠在了一起,让他有种身处幻境的错觉,没想到百年过去,那一幕依旧鲜明,他的英雄眉眼锐利,眼神坚定,目光如火,一如往昔。恍惚间,帝释天意识到自己动摇了,悄悄移开视线看向一旁,说道:“是,我生来愚笨,能请您不吝赐教吗?”
“怎么,就那么想死?你在怕什么?”
怕吗?或许确实如此,他选了个最易于接受的理由:“……暴君不除,民心难安。”
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阿修罗大笑起来:“我都不知道!暴君还得替新王操心政事?”帝释天见自己说一句阿修罗就顶一句,气不打一处来,干脆重新缄口不言。
“我还没发火,你倒生气了!世间居然还有这种道理?”见他不说话,紧蹙着眉一副不满的样子,阿修罗也火大起来,细数起帝释天的不是,“背叛我,幻化成我母亲,捅了我一剑,还把我扔下深渊,现在又一个劲儿嚷嚷着想死!不如先说说你想干什么?”
“我一个战败者阶下囚,想什么都不重要!败者无颜苟活于世,希望陛下成全。”
一口一个“陛下”,非得故意叫得如此生疏?阿修罗终于耐不住性子继续跟他阴阳怪气,“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好好说话?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照这么讲,我看你还能活很久!”
帝释天不易察觉地苦笑了一下,说道:“您要是来跟我斗嘴,还是请回吧,新王陛下应该很忙吧?”
说真的,当什么天人王可比想的麻烦多了,真佩服帝释天能日复一日面对那堆琐事而不发飙,对阿修罗来讲,在战场上酣战一场更要来得痛快,但他可不会让帝释天知道这些,“那些我自会处理!为什么一直不吃东西?”
“陛下优柔寡断,我也只好出此下策。”
桌上的莲子羹一口没动,端一碗新的过来,再把上一碗原样拿走,一天三次,日日如此,阿修罗不禁佩服起他自虐的程度,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含进嘴里,然后突然捏住帝释天的下巴,用舌头把食物推进了他的嘴里,本该已经凉掉了的莲子羹却有一丝温度,与记忆中的一样,细滑清甜。听到吞咽的声音,阿修罗这才放手,看着愣成一尊雕像的帝释天,说道:“你说后悔没有早点与我决裂,我也后悔没早点这么做,如果当初这么做了,搞不好我们就不会决裂?”
那一战之后,帝释天的身体尚未恢复,加上这些天一直没有进食,根本无需用力,(略)。
“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帝释天故作镇定地说道,身上一眨一眨的眼睛却暴露了他的动摇。
“我清楚得很,看这花,轻轻一■便开了两支,不清楚的人怕不是你!”
意识到他是真的想做些什么,帝释天慌了手脚,试图推开他,可两只手被他单手就制住了,情急之下只得召唤出灵神体,但无济于事,只是肉身都无法动他分毫,可以预见如果阿修罗也召唤出灵神体,这尚未恢复的细弱茎叶马上就会被齐齐斩断,根本无从反抗。
阿修罗笑着用手扯开缠在自己脸上的金色莲茎,“刚才的气势哪去了?一心求死的暴君还怕这些?”
“你糊涂了吗?!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的是谁?!你的死敌!罪孽深重的暴君!天人一族的罪人!”
“我知道,你是帝释天,我心之人。”
(略)
“我想实现你的理想,想改变这个世界,也想拯救你!这些不可兼得吗?!回答啊?!帝释天!”怒火促使阿修罗不自觉地加重了动作,以他现在的状态,哪还经得住这样折腾?都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最后那几句话,就失去了意识。
阿修罗吓了一跳,确认他只是昏倒后,不禁松了口气,随即又马上为自己的鲁莽后悔起来,明明彼此都清楚对方的心意,初次结合却变成了如此暴行。阿修罗摸了摸帝释天的脚踝,已经被枷锁磨出了痕迹,只好换另一只锁住,如果不这么做,他一定会消失,就像笼中的鸟儿,一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飞走,即使面对的是风雨与死亡。
“如果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我会变成我最讨厌的背叛者,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阿修罗伸手抚平帝释天轻蹙的眉头,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喃喃自语道,“比起王位,比起世人,我更想……”
洁白的床单上沾染了几点血迹,像一朵盛开的红莲,仿佛昭示着这场■合就是罪恶的开端。好像有人在阿修罗脑中这样说着:没错!就这样弄脏他,玷污他,让他染上自己的颜色,把他拉下神坛,唯有这样,他才不会消失,不会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