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季似是被风挟来,吹入了帝都,连下两天的大雨终于在午后停了下来,太阳将几日无处宣泄的炙热一股脑投向大地,无处可去的雨水囤积四周,蒸腾地让空气变得湿热难耐。
厨房里中午就熬了绿豆沙镇在冰窖里,但过了吃晚饭的点儿,霁风馆的主人还没有回来。趁着入夜前少有的微凉,让伏在矮桌前等人的人昏昏睡去。
此时金城宫驶出的一辆马车还没有到目的地,阴云翻涌的暗红天空等不及的撕开了一块口子,雨点砸在车顶的声音由缓到急,只一瞬,瓢泼的雨水倾泄而下,三五刻就灌满附近的水渠又溢上了街道,远处逼近几声雷响,车里的人敲了敲窗吩咐了几句,马车在无人的街道上飞奔起来,溅起水花无数。
马车到了霁风馆时雨势未减,哨子值夜,在门口撑了油纸伞接人,待看到在宫内忙了一天的清海公方诸下车时脸色尚好,哨子才松了口气。撑着伞一路无话地陪方诸过了中庭,刚转上连廊,就有人来报西北勘察的暗卫回来了,哨子本要送下方诸再去安置暗卫交接信息,来人说大公子也回来了,两拨人碰到了一起,方诸顿了脚步转回身,脸上覆着的面具在灯笼的微光前映出一缕暖色。
“我无碍,你先去照看卓英一二,我换件衣服去议事厅,让他们吃点东西再过去。”说罢,方诸一人转身继续前行,哨子张张嘴没出声,把灯笼和收起的雨伞交给来人,先朝大公子方卓英的房间走去。
连廊宽敞,两边檐瓦高挑交错、雨落如幕,方诸远远便看到自己房间里微微泛着烛光,面具后一直冷峻的面容似乎有了一点松动。待走近到门口停了下来,听到房间里有道清浅的呼吸,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房门,雨夹杂水气跟着他溅湿的衣角进入室内,在风吹灭烛火前,方诸回身关了门。
隔间换下洇湿的衣服同面具放在一旁,方诸撩开里衣看了看胸口的伤,虽然看似好的差不多,但按上去还是隐隐作痛,他知道体内的经络想要恢复正常运转,至少还要再熬个十天半月。
天气闷热,方诸罩了件霜色纱衣进了内室,看到屏风后面的矮桌上烛火摇曳,将伏在桌上的娇小身影映在墙上放大了些,窗棂上每次闪过亮色的三五息后,便是跟着一迭声的雷响,远近无序。
睡着的人身上原来披了件衣服滑落在席上,方诸思忖半晌,还是走过去将衣服拾起来又重新覆上,此时才看到人睡得极不安稳。就在这时,一串惊雷在霁风馆上空炸裂,声音大到如要砸破房顶般,伏案而眠的人似乎感受到有人在身边,蹙着眉头一把抓了过来,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不肯松手。
“阿爹......”
看着被攥住的手腕,方诸有些犹豫,自从褚仲旭称帝以来,除了医官之外,他未再给任何人有过如此之贴近自己的机会,包括大公子方卓英。
从仍在颤抖的小手传来的温度,让他微微失神,转瞬间他便隐去所有思绪,另一只手覆上了上来。
“没事,都过去了,又做噩梦了。”方诸轻转手腕,将小手脱开,温柔的嗓音,干燥温暖的大手,让睡梦中的人有了依靠,舒展了眉头沉沉睡去。
方诸将跌落的毛笔放回笔山,沾染点滴墨汁的一叠宣纸被睡着的人压在胳膊下抽不出来,隐约能看到几个重复书写的大字“方海市”。
“嗯,又有长进呢。”方诸眼眉里,多了一分温柔。
更漏轻响提醒着他,低头再看看方海市,方诸没有吹熄蜡烛,拂衣去了议事厅。
方诸进入议事厅时,沙盘两边的烛架上已燃起巨烛,落地的灯笼配合烛光将室内照的灯火通明。一位玄衣劲装的少年正与另外两人调整沙盘上的标记,听到脚步声,同时抬起头。
“公爷。”
“师父。”
三人叉手行礼,规规矩矩。
“嗯,你们继续,此次任务完成的如何?卓英怎么提前回来了?慢慢讲来。”方诸边扭头观看三人继续布置,边转到厅内的主事位置在沙盘前停下,哨子正端了壶新茶和两碟点心进来,几人一夜无眠。
雷雨是后半夜停的,等到清晨时,霁风馆院子里的地面上已经几乎看不到水了。方海市醒来是因为树上知了聒噪的叫声,这一起身,才觉得胳膊麻嗖嗖,腰背酸溜溜。伸了个懒腰,肩头的衣服滑落,她才想起什么,扭头看向一旁的床榻。
“等师父竟然等睡着了,好丢人!幸好师父还没回来。”方海市赶紧收好自己写的不怎么好看的大字,整理好房间,准备去找哨子哥问问情况。就在她晃着脖子伸展着胳膊快走到门口时,瞥了一眼隔间,顿时呆在原地,里面正看到挂在一处的衣服和面具。
“师父?”方海市忽的打开门跑了出去,穿过园子到了前院的连廊上看到有人,这才止住脚步,改成踱着步子往前走。
连廊里巡岗的暗卫早就看清跑来的是谁,与方海市错身走过时,齐齐躬身唤了声“小公子”,便继续顺着连廊前行而去。
“苏傲。”方海市小声叫住站在最后的一位暗卫。
“小公子。”苏傲回身轻轻一揖。
“师父回来啦?”方海市一脸期盼。
“清海公在书房。”苏傲抬起头,只看到雀跃的身影跑远了。
站在书房前敲敲门,方海市背手等着,两只小脚踮起来又落下,左顾右盼的双眼透着灵动。
“进。”方诸听到海市不稳的呼吸声,笑着摇摇头。
“师父。”方海市站定身形,规规矩矩给方诸行礼。
“嗯,难得卓英提前交差,今天小暑,你们俩人做完功课,就休息半天吧。明日开始,卓英会教你基本的弓马要领,两个月后若考核通过,我便带你去校场。”方诸笔未停,一直在龙鳞书上记录着什么。
“师父,您可真偏心!”
没等方海市接话,门口有人推门进来,正是霁风馆的大公子方卓英,方海市瞪大眼睛看着这异瞳的兄长,不明白哪里得罪了他。
待看清那双纯乌透出暗金光泽的眼睛,露出的却全是戏谑的神色,方海市悬着的心才放下,方卓英端了一盘果子送了进来,笑嘻嘻的放在方诸的案几上。
“师父,这是我半路拐去汜水镇买的李子,昨夜里就镇在井里,这会最好吃了,孝敬您尝尝。”说罢,指了指还带着清冽水珠的一颗颜色最深的李子。
“卸了任务就如此毛躁,弄湿了龙鳞书,还要麻烦瑞林先生再修补,端去一边,你和海市吃吧。”方诸把手头的书卷往一旁挪了挪,对于上次方卓英碰倒巨烛差点烧了库房的事还心有余悸。“你的心意我收到,不过我哪里偏心了?”方诸不想在方海市面前显得自己对两人的照顾有失偏颇。
“海市才来多久,就可以学弓马骑射了?我那时候怎么足足隔了半年?”方卓英把李子端到一旁,把案几上的水渍抹干净。
“你的心不静。”方诸抬头看了他一眼,搁下了笔。“而海市如今,心无旁骛。”
海市没想到师父会这么突然夸了自己,顿时局促起来。
“师父,卓英明白了。”听完刚才的话,卓英收了玩闹的神色,起身规规矩矩的重新向方诸行了礼,“明日起定悉心教导海市。”
“嗯,若海市能一次过了考核,我带你入宫面圣。”方诸确认龙鳞书墨迹已干,将书册卷起站起身来,“若下次带着任务还敢私自游走,回来自己去领家法!”
“是!”方卓英听到能去金城宫了,那还顾得了其他,拉着方海市就跑了。
看着一高一矮两人并肩跑远,未关的房门处,滚滚热浪威压而至,方诸走到一旁的桌上,摸了颗李子吃了起来,酸甜在口中肆意,冰凉的汁水让他昨晚到现在都压制的不安稍稍退却些许。
“一候温风至,三候鹰始鸷。这趟滚水,要让两只小鹰离得远些才行啊。”
-----------小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