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七)

发布时间 :2022-07-22

 

七、一晌贪欢

 

"家主,京中来信。"

 

"嗯。"

 

三日了。

 

自坠塘之日算起,这是她昏睡的第三日。几只宣京狐狸被皇帝一纸诏书逮了回去,今日南国公府门前也算是清静了。自然,是他向宣望钧递的消息。人一走,他就料理了剩下的暗探。好歹是自己的地盘,岂容他人窥伺。

 

只是念念至今未醒,让他着实忧思不已。那日元化先生替她瞧过后,只说了一句——身痛易治,心病难医。

 

心郁成结之人,若她不愿,谁都叫不醒。

 

 

她在风雪中独行了很久,久得身体僵硬,却还是止不住脚上的动作,仿佛这样停下,就永远停下了。她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只觉得有人在等她,却又想不起是谁。雪打湿了她的衣裙,发丝贴在脸上,风刮得生疼,额上细细密密的不知是雪还是汗,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

 

好累。好痛。好冷。

 

这里就是尽头了。想着,她一头栽了下去,陷入黑暗。

 

又过了很久,一片寂静里——"叮咚。"

 

一点流光划过,是蝴蝶振翅的声音。带着汹涌的记忆向她扑来。

 

......

 

"我名唤玉泽,日后便是你的先生了。"

 

"南国公府门前的幼柳,如今应也高了。"

 

"那我们以后就是搭档啦!"

 

"你真的和我身边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算法之妙,星宿之玄,你可能懂?"

 

......

 

"能遇到你这家伙,让我感觉,明雍也还不错。"

 

"你知道我活在什么地方,能信的除了楚禺,也只有你了。"

 

"你的眼睛,能让心如死水的人,也再重起生念。"

 

"然,秉公执法之人,便不能有情了吗?"

 

"待到南塘的荷花再开时......再带我一同看一次吧。"

 

......

 

"为师提醒过你,你若撞破此局,黑白,便将颠倒。"

 

"我从不说谎,但并不意味着,我那么可信。'

 

"你我师徒一场,自此分道扬镳。"

 

"而今之计,唯有碎玉以求全!"

 

"季家上下,听我少主号令!"

 

......

 

"乱子为祸,本宫今日,便要杀你平乱!"

 

"咻——"

 

"啊!"

 

面色苍白的少女自梦中惊坐而起,窒息般的苦痛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揪紧了胸前的衣襟,试图能缓解一二。细细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而那双被梦魇住的眸,空洞无神。

 

"呼......呼......呼......"

 

撕破喉咙似的喘息,灌入的空气带来了一丝清明,以及九死一生后的心悸。

 

"小姐......"

 

身旁林珊是看着她醒来的,深沉的夜色里,犹如从地狱里爬出的尸鬼,骨髓里都渗着毒。听见她的声音时,身形一顿,脸僵硬地转向她。看清的那一刻,豆大的泪珠滚落。眼神还是怔怔的,整个人显得呆滞而脆弱,像是仍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回到了人间。

 

"小姐,你......"想起来了吗?

 

她几乎已经确定,开口的时候,少女神色凄惶,林珊突然又问不下去了。

 

良久之后,她拉住她。

 

"珊姐姐......"她用力笑着,可细微一个动作都扯得心口痛,"放我......走吧。"

 

她笑得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惨淡,拉着她的手微微颤抖,似恳求一般,林珊突然觉得心被揪着疼。

 

"......好。"

 

 

她并未怎么收拾行李,要带走的东西不多。林珊从外面回来时,她坐在书桌前刚刚将两封信封好。丑时正,夜最深,人亦最静。轻微的动静,也不易被察觉。

 

"这些是白日里安小公子给你带的细点,他怕你醒来想吃,便每日都预备着。"林珊将油纸包好的点心一同置于她的包袱中。

 

"珊姐姐,"她走到林珊身边,将信封交与她,"上面这封交给兄长,下面的,找个时机,暗中交给阿是。"

 

安如是白天守着她,夜里他不便,就换林珊。人如今应该是在安府,但她若想悄无声息地离开,便不可太过张扬。南塘之内,是花忱的势力;南塘之外,便是那几位的势力。若她真大摇大摆地带着阿是走,一出南塘便会被盯上。找到安家那位小公子,便找得到她这个云中郡主。而一旦被他们寻到,那孩子怕是拼死也要护她,她绝不能冒险。

 

林珊将她从侧门送出府,拐进一处小巷,拴着一匹花家的马。

 

"小姐到了落脚之处,最好换乘一匹。"

 

各地驻军,练兵驯马皆有各自的特色,在四处奔走,若是遇上军中的人,极易被认出。盘缠这些她尚能打点一二,但现寻驻马太过仓促,又是深夜,只能出此下策。

 

"嗯,我知道。"

 

治地多年,她自是知道这些的,便点头应允。

 

"小姐。"

 

林珊见少女跨上马,突然觉得鼻酸。曾经她也是送过她的,入学明雍的那一年。那是个绿意葱茏的春日,她从城墙上目送着木微霜和她的车轿渐行渐远。彼时她的身边,还有人相陪相护,热闹盎然。

 

怎么如今,却只剩下她自己了呢?

 

林珊不由得唤了她一声,她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声。

 

"生辰快乐。"她将身侧的幕篱递给少女,"一路珍重。"

 

她愣了一下,恍然,五月三十,今日是她的生辰。万般情绪堵在心里。

 

最后她还是朝她笑了笑,接过戴上,白纱垂落,遮住了她的脸——

 

"保重。"

 

低低的话音自幕篱下传来,远行的少女留给她一个披着夜色的孤独背影。

 

 

她并没有立刻出南塘,而是先拐去了墓地。

 

四野的风吹过,吹开幕篱的纱,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停留的,进了云中郡主的墓。花家祖辈皆以同样的结构建造陵墓,她对这些了如指掌。里面很黑,却也不妨碍她行步,终于进到一处宽敞的空间停下,一抹幽蓝的亮色在空中漂浮。她伸出手,它停在了指尖——一只小小的灵蝶。

 

她笑了笑,眼里闪过一抹柔色:"我还需取几样东西,一会儿我们就出去。"

 

灵蝶仿佛听懂了般,煽动翅膀飞起,接着停靠在她肩头。

 

没过多久,少女从墓里钻出,策马而去。

 

 

出了城后,她将马拴在一处树干。从怀里掏出一枚钱币。幽暗的眸望向树下那座孤坟。

 

木碑上刻写着,挚友姚小七之墓。

 

她的回忆里,看过许多人的死。匪徒、杀手、死士、叛徒、逆贼,太多太多,有些是她亲手了结,有些是她筹谋算计,所有人,皆罪有应得,她绝无亏欠,也无惧亡魂索命。

 

而这一人,唯此一人,她欠他,太多。

 

她欠他一场春日的桃花,欠他一池南塘的风荷,欠他一口香软的酥饼。

 

她欠他一个愿望。

 

"叮——"

 

"最后一个愿望。"

 

她笑着说道——

 

"我要姚小七来世,有一个美满的家,家人护他,兄弟爱他,届时,我来寻他。"

 

 

破晓时分,花府内仍是一片寂静,只有早鸟啼鸣。

 

林珊走进花家家主的书房,眼里是万事已休的解脱。

 

片刻后,从房内冲出一人,脚步踉跄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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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

见信如晤。

南塘风至,清荷处放,大梦一场。过往种种,不堪回首,满心遗憾。

幸得上天垂怜,许我半捧荷风。碎镜难重圆,来日犹可追。

此间事了,彩云已散。

珍重,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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