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仞》

发布时间 :2023-01-22

 

*

“又是一年,”

趴在办公室廊下守零点的郭长城掐着电视里倒计时读秒的声音,在电脑键盘上敲下他新年日记的第一句。

这边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闹红了半边天,小郭用力耸了一把生理性的鼻涕,抬头往外头热热闹闹的院子望去,新来的小骷髅们嘎吱嘎吱拖着一双双看起来快散架的细胳膊细腿,到处团积雪玩,食堂那个最胖的掌勺阿姨从早一直忙碌到晚,老李只抢到一个小灶,他也不慌不忙,慢悠悠地支起火来,一条一条往冒着滚烫油烟的热锅里下裹了面衣的小鱼干,假和尚时不时往油锅边凑凑,嘴上好听地问“用不用帮忙”,一手顺带着往放着炸好鱼干的盘子里摸,嘴角腻乎乎的油花子还没嘬干净,就被霸占在老李身边的黑猫挠了个人仰马翻,一旁躺椅上的祝红女士附庸风雅地拿炭火热了一杯红酒,蛇尾长长地盘踞在椅子上,一边对着角落里揉面的汪徵桑赞嗤之以鼻,那两口子美其名曰“包饺子”,手里面团没用上几个,不知什么时候就滚到雪地里去了,反正他俩冻不着,不用人担心。

“阿嚏!”郭长城抽抽鼻子,一直在四周游荡的两只小阿飘大大的眼眶里眼球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接着合力一左一右抬来一壶热水,往郭长城手边的茶杯里添了,得了人家板板正正的连声感谢后,这才把水壶搁下,晃晃悠悠地跑了。

“着凉了?”楚恕之从阁楼上提了本不知哪个年代的杂书野史下来,刚给自己续上茶水,在郭长城边上坐了,听了这一声,问。

小郭大概是真有点伤风,带着鼻音笑了笑,听起来像哼哼似的一句:“是有点儿。”

他边回答,手里打字的动作还不忘了继续,楚恕之忍不住余光瞟了眼他发光的电脑屏幕,只见郭长城入职多年初心不改,仍然秉承了“一天不落写日记,年头年尾作报告”的优良传统,条分缕析地例举了他来年的计划安排与工作目标,论其勤勉程度,拿到随便哪个上市公司都能碾压一大帮新老职员。

不过天地良心,他还总算是把手写的习惯改了!

 

“饺子来了!”掌勺阿姨扯着嗓子一声又脆又响亮的吆喝,身后蓬头鬼稳稳端着一口足得两人合抱的大锅往院中来,这里早就拼好了一张大桌,上面组好了各色点心水果,热腾腾白生生的饺子一盘盘冒着氤氲的白汽,香味四溢。

早有小骷髅晃啊晃地飘来一摞碗,追着一人手里塞上一个,大庆忙着往嘴里扒拉了一个饺子,烫得原地乱跳起来,吆五喝六地让新来的小鬼到厨房,把它的大海碗盛满醋端上来。

郭长城还是老实孩子,此情形下不见他们领导和领导家属,顿时不安了:“赵局和沈老师不和我们一起吗?”

楚恕之正准备夹新一轮上桌的饺子,一眼看见郭长城碗里,只有一开始扒拉进来可怜兮兮的两个,不由分说抬手便拿过了他的碗换进去十来个新的热饺子。

“你就放心吧,”祝红放下碗,挑挑拣拣起两粒松子剥了:“鬼见愁早就打听好了,说是南城那边滨海这两天有什么霜花看,这不,借着休年假,早把沈老师带走了。”

大庆听了直摇头,老神在在地长吁短叹:“霜花嘛?拍碎了就是一坨冰,还不如回头在冰箱里冻两块来的结实,有什么好看的?”

祝红一阵牙碜兮兮地学舌:“你懂个屁啊,这是情趣,霜花当然是要配着美人看啊!诶呀,肉麻死人了!”

特调局里,华灯高悬,众人便笑闹着起哄,欢腾了一整夜。

 

郭长城不知什么时候便趴在他那四方的办公桌边上睡着了,烛龙眨眼,新年的阳光便融融洒了进来。

“叮咚——”被他压在胳膊下的电脑一声提示音响,屏幕上弹出来一条新的消息推送。

郭长城的电脑是专门工作用的,连的是特别调查局内部移动办公系统的网络,这套办公系统只管下达上级指令和审核文件批复,明确事务全责,很大程度上保证了他们工作畅通无阻。以往到了年关这时候,特调局一年的工作也就是个尾声了,一般案子都往分局派,轻易不会有消息往他们这里推送。

郭长城醒过盹儿来的时候,祝红已经看完了批下来的消息,正和他们局长打电话扯皮。

“哎呀赵局你看……这过年了,我们出差的公费也不方便走流程报销,回来还得找你签字,要不……你就顺路去看看?反正有沈老师在,去哪儿不是去呢?是吧……诶,沈老师说的对啊,这事儿还得是咱们局接手,诶,我马上写报告,好嘞,谢谢沈老师,沈老师新年好啊,拜拜!”

郭长城:……

他绝对没有听见电话那头领导炸雷一样的骂街声,绝对没有!

解决了手上的事,祝红心情颇佳地转过身关上电脑,一脸和颜悦色对刚醒眼的郭长城招呼:“小郭还没走呢,今天年初一,赶紧回家吧!”

说完,她拎起挎包,心情愉悦地公然溜班了。

郭长城受良心的驱使,还是点开那一个红标的文件,从头看到尾,满篇什么古剑残骸器灵之类的字眼,直晃得他眼晕,他也清楚这不是自己能干的活儿,于是关上电脑,往藏书阁去了。

 

 

*

“分局干什么吃的,收了把残剑的破事儿也推到我们这儿来了?”

工作日一早,南城分局派的专车已经等在楼下了,赵云澜迷迷糊糊被沈巍从酒店被窝里拖出来的时候,还满心烦躁地冲他抱怨,盘算着回去要把祝红剥了皮,和她四叔前年送来的好药材一起煲一锅蛇汤。

“那柄剑是活器,还有剑灵的痕迹,”沈巍颇感无奈,知道他心气儿不顺,只得补充道:“不受他们控制,又在分局辖区职属的范围内,也是怕万一出什么事,对外不好交代。”

 

大爷不爽也不爽的颇为挑理,等赵局移动尊驾,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摆驾亲临南城分局时,直接就惊动了分局直系的地仙。

南城分局的局长是花狐族一支,虽然早有心理建设地提前沐浴焚香,但一见昆仑君斩魂使真身大驾,还是差点在办公大楼门口当场跪下三拜九叩大礼参拜,额头上一道鲜红色的刺青差点落到地上。被止住后,好容易才捋顺自己的舌头,一脸苦大仇深地说:“赵局,这刀刚锁进咱办公大楼底下的,只有碎成了好几截的残片,剑柄还不齐全,又叫技术人员看了说实在透着古怪,咱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才大过年地报到您那儿的。”

赵云澜皱眉,沈巍和他对视一眼,问:“残剑是从哪里得来的?带我们去看看。”

“诶,是是。”那花狐练声应道,一边引着他俩进了大楼,一边解释:“大人们有所不知,这残剑是前两天我们自己的员工下去盯梢的时候,在黑市的摊子上买来的。”

黑市,赵云澜知道,算是地下集市,贩卖的都是些各族间流通的小型法器或者灵药之类的东西,其实各地都有,大多走的都不是什么稀罕货,大概是没出过什么幺蛾子,各地的分管部门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那花狐偷眼瞧了赵云澜声色不动,于是继续道:“咱们南城的黑市三日一回,一般都有咱们的人排班守着,怕出乱子,就是前些天员工发现了这残损的古剑,见是有灵的活器,恐怕叫不懂行的人买了去,伤了人倒不好……”

纵然赵云澜心里暗骂了一路,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嘴欠了一句:“哟,你们这企业文化还真活泼。”

花狐只得陪着笑,三人一边下了办公楼的手扶梯。

“到了。”

 

这是一柄好剑。

赵云澜在看到保护罩里的残剑时,心里没来由地冒出这个念头,随即他又一愣:“我怎么知道的?”

只有前半截的剑身在探照灯的照射下,纵有锈迹,却依然亮得惊人,花狐不适地转动了下发疼的眼球,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到一边,给两位百无禁忌上前的大神留足查看的了空间。

 

“邪性。”沈巍忽地轻声断言道,双眸扫过残碎的剑刃的一瞬间,站在他身旁的赵云澜清楚地看见,掩埋了经年的剑身竟是亮得如一泓秋水,直接照出了沈巍的眼睛。

但是,那绝不是单纯因为剑身清亮而照出的人影。

赵云澜一皱眉,看向沈巍的同时,沈巍的目光也正好从残剑的碎片上转移过来。他也觉察出来不对——那种感觉,不是早起照镜子时那样看到的自己的脸,倒像是,剑身里头有一个人,正在用他的脸,往外看。

 

花狐站在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地方,一双狐眼往这边看来,于是发现,斩魂使和昆仑君之间说了些什么,以他的耳力当然是听不见的,然后在他惊恐的注视下,斩魂使大人一挥手便揭开了那剑身上的禁制,残剑的一截碎片就那样被他托在手里,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起来。

赵云澜试图伸手碰一碰那残剑,被沈巍以“危险”为由,拍掉了贼兮兮的爪子之后,对着在一边装空气的花狐道:“这卖家你们还能联系上么?”

花狐骤然被点名,整只狐都是一个激灵,然后颠颠地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摸索出自己的手机,翻出一个微信的二维码来送到赵云澜面前,上面的微信名称显示“某某古玩玉器”。

赵云澜接过来,一边看,一边朝沈巍侃:“哟,沈老师这倒是比你先进了。”

 

沈巍嘴上没搭理他,只是跟着一起查看那卖家的信息。

赵云澜随手点开了那古玩小贩的朋友圈,干这一行的朋友圈都发得勤,也没有什么朋友圈三天可见的毛病,入眼的就是花花绿绿的器物图片,他本来一目十行,但考虑到沈巍,手下翻页的速度不自觉也就稍慢了下来。

 

这柄剑收回来应该也有两天了,又是残器,估计卖家也是个年轻小妖,修为不高,不怎么识货,赵云澜翻了一阵,终于在一条九宫格照片的其中一张里瞧见了几件带着土色的器具,边角上摆着的模模糊糊像是他们要找的古剑残柄。文案上咋咋呼呼地写着“家传宝剑,有缘者出”,后头还跟着仨招摇过市的红色感叹号。

 

赵云澜把手机交到沈巍手里,沈巍会意,也不避讳花狐在一旁,手掌悬空在照片上一抓,两指凌空在边角处一拉,原本只露着一角的剑柄顿时被放大到成年人小臂那么粗。

 

“是这个。”沈巍撤了术法,把手机还给花狐。赵云澜道:“联系一下,就说我们有意向收他手里的残剑。上门取,别叫他拿出来招摇。”

 

大概是花狐为了彰显他办事的能力,在殷切表达自己对那犄角旮旯里残剑的喜爱后,甚至“人傻钱多”地跟那卖家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出双倍的价钱,只要愿意我们上门取货,不劳动您送过来。”

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哐当”一下给那古玩小贩砸得七荤八素,那边很快甩出了一个地址并表示全天有闲,可以速来。

 

半个小时后,一座普通的居民楼下,一辆低调的黑色越野车悄没声地停在路边,身穿黑色短袖T恤、戴鸭舌帽、手里还提着个布包的小贩刚站定在一颗大榕树底下,就一头雾水被对街车上下来的男人递了个信封,打开一看,是一摞红色大钞,总共四捆,按他一贯买卖古玩的经验来看,一捆就是一万块。

车上下来的男人戴着墨镜,露出线条斯文的下颌,看不清脸上神色,单手虚拢大衣的前襟,堪称有礼又不由分说地轻道一声“有劳”,那装了兜着残片的布包也不知怎的,就到了他手里,同时在小贩看不见的地方,一道漆黑咒印从男人的掌心悄无声息地钻进布包,就这样,卖古玩的小贩做成了他入行以来最摸不着头脑的一单生意。

随后男人朝他略一点头,转身衣不染尘地穿过了马路,这边车里后座上就有人把车门打开一条缝,方便他一弯身进了车座,反手稳稳关上了车门。

 

“一起带回去吧。”

车内,赵云澜接过沈巍摘下的墨镜,随手挂在上衣口袋里,只见沈巍伸手凌空一抓,古剑的残片顿时躁动起来,发出“呛啷”的轻响,四下碰撞,倏地缩地成寸,被他拢进袖里。

 

*

“所以……他们就这么把这东西拿回来了?”林静挂断电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朝办公室里问。

“不然怎样?”祝红一扬眉,从办公椅上直起身:“还不赶紧把你那一桌子乱糟的符纸符珠收拾了,待会儿被老赵看见,小心他直接给你充公了。”

 

等沈巍赵云澜回到局里,已经快到黄昏,夜班的后勤还没来接白班,众人围在大厅中央的办公桌边,包袱打开,断裂作数截的碎片铺落中央,时而散发出悠悠荡荡的白色光晕。

林静手欠去摸,一边还满面疑惑地发问:“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僧敢问一句,这个玩意儿现在该当怎样发落?”

祝红慢悠悠拿锉刀打磨刚修剪得尖尖的指甲,凉飕飕道:“可别小瞧这玩意儿,少说能给咱局里同志们争取来三倍的节假日加班费呢。”

到底是地底下埋过的东西,懒得化形的黑猫腾腾腾地奔过来,深深陶醉地吸了一大口,好像瘾君子似的爪子在桌面上挠了挠:“喵~”

楚恕之皱起眉,略近前了些,对着残片睨了一阵:“少说也是两千年前的老物件了,哟,看成色还怪凶的。”

郭长城本就胆小,听了这话,随即一转眼,只见此剑虽断,可剑身斑斑驳驳的锈痕之下,节节云纹样的血槽内,竟仍可见星星点点未凝固的红色。

居然还在流动!

他不由得大惊失色,“啊”地惊叫出声:“有血!”

郭长城的眼睛一向自带了透视眼加自动倒带功能,堪称特调局第二红外线勘测仪,第一?第一是局里水缸子里养的王八。

他又实在是个实诚孩子,是以他这一嗓子,众人四散飘忽的注意力倏地被吸引过来。

沈巍刚要上前,赵云澜突然一摆手止住他,另一只手从袖管里摸出来一张符篆,两指一撮,登时明黄的符纸上头用泉下鴟血写就的符文亮了,蒸腾不休的清光雾气似的将残剑尽数笼罩起来。

“新临摹的符纸,试试手,没准以后拿到古董街能卖个好价钱。”赵云澜忙里还能偷闲和沈巍唠上一句。

沈巍无奈,唇边正要浮起一个笑,清亮的雾气里蓦地翻腾出一片深红的颜色,比寻常血色深得多,乍眼看去几乎红得发黑了,犹如一片微型的血池。

刹那间,沈巍神色激变,只见赵云澜手里原本只是发光的符纸迎空一展,骤燃起来,顷刻就要卷上他的手掌。沈巍来不及多想,疾翻手腕,将那被毕方真火烧得如同火龙的符纸一把抓住,一拖一拽间,燎着了赵云澜袖口的火舌登时如同蛇被抓住了七寸,蜷缩成一小团,被他一把摁进了掌心。

“沈老师!”祝红脱口叫到。

赵云澜心头一凛,抢上前两步,沈巍一把翻过他的手,见只是掌根处的衣袖被火燎得残破了一角,这才松开手,喘下口气来:“怎么这么不小心?”

赵云澜撞上来的一口气被他这一句话堵在嗓子里,几乎没噎死过去,他还拽着沈巍大衣的袖子——没敢握他的手——沈巍手指上一点灰也没沾,掌心却被烫的焦黑血糊了一片。

“云澜……赵云澜?你没事……”

沈巍见他脸色不对,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掌心的灼痛,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句。

直到赵云澜的手指冰凉地碰到他的手背,轻轻地点了一下,沈巍只觉得微微一刺,就听赵云澜用正常的语气道:“这剑有过剑灵,不过现在是空的,剑灵不在里面。”

“那……那现在怎么处理这个?”林静反应最快,忙道。

赵云澜顿了顿,抬手像是想去揉一揉眉心,半途中又强行停住了:“沈巍已经封了剑身,管理仓应该还有地方,先放进去,等我想想怎么处理。”

在特调局全员八人一猫的注视下,赵云澜说完,把包往胳膊肘下一夹,往外走去。

还没出门,他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朝汪徵道:“这几天有什么要我签的,先搁我桌上,等我回头来,大家要批报的节假日加班补贴,也打好报告放那。”

说完,他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众人见状,也都识趣,各自借口散了。

沈巍生起气来不上脸,又气又急也只是脸色发白,嘴唇抿成一条线。内火催动下,他掌心的烧伤飞速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龙城的夜里窸窸窣窣下起了雪,沈巍追出门去的时候,夜风里的雪花撕锦扯絮般漫天漫野,他周身拢起一层黑雾,在夜色中飞掠而过,心里的思绪漫无边际似的散了出去。

龙城一向气温较高,气候又干燥,极少下这样大的雪,是难得的宜居城市,说来世间本有皑皑白雪千万处,他却是极少有机会见的,沈巍依稀想,上一次这样的大雪还是在昆仑山荫,群峰凋敝处,也如这般苍凉的一片素色,当年他就是……

当年……

沈巍思绪方起,忽地被心口一阵没来由的窒闷截断,像是有什么东西拽着他的一口气,不知轻重地在胸口狠命一撕,舌根冲起一阵腥气,他皱起眉,身形竟有些不稳似的,落地时踉跄了半步,沈巍伸手在街边一盏故障的路灯上扶了一把,所幸天色暗了,这条路上没有行人。

赵云澜买的花园洋房离大学路十号的特调局只有两个街口的距离,沈巍在路旁兀自站了好一会儿,那阵不明原由的心绞痛才过去,轻咬的牙关松开,一口气同他面上仅有的血色一起,混进了雪风里。

深更半夜,街边还没打烊的咖啡厅里冒着醺醺的暖气,寒风凛冽间,这样转过清寂无人的街巷,实在是冷得厉害。

沈巍拢一拢大衣的领口,刚迈出去一步,突然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喊得停住了脚步。

“沈巍。”

赵云澜竟还慢了他一程,沈巍略愣了神,就见他从一家还开着门的便利店里出了来,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雨伞,还有一袋冒着热气的豆浆。

“拿一下。”赵云澜抖开伞轴,豆浆袋子往人跟前一送。

沈巍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他刻意避了过去,塞进了沈巍半掩在袖口的左手,温热的豆浆袋柔软地贴在他冰凉的指缝间,右掌心留下的白印还暴露在冷空气里,沈巍一时无言。

 

赵云澜把伞举过二人头顶,另一只手强硬地攥过沈巍右腕,眉头仍攒着不放,语气却不动声色地软和了下来。

 

“走了,回家。”

 

*

西沉的金乌复又东升,恰好便是工作日。

沈巍没有课,前一天又闹得晚,起来时来不及准备早饭,便只好匆忙热了牛奶,同赵云澜一道下楼,等他开车过来的空档里,在街边店里买了些好克化的面点,晨雾铺落在他身上,淡淡地带了朦胧的潮意。

赵云澜窸窸窣窣啃着枣泥山药馅的包子,不时拿眼睛瞟副座,赤裸裸瞟得沈巍耳根子烧起来,像是突然得了什么趣,噗嗤乐出了声。

“沈老师啊,你说说咱俩这找谁说理去?”

沈巍无语,手里的塑料食品袋放下来,转过眼去看他。

赵云澜一口叼走了袋子里最后半个包子,腮帮子鼓起来,声音听起来嘟嘟囔囔的:“你也气,我也气,还谁都不服谁。”

汽车驶过最后一个路口,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开着门。

“还能怎么办?这辈子是说不清了。”

赵云澜把车停进车位,得出结论。

沈巍的眼睛里漫起无奈的笑:“赵局说的是。”

 

而就在一瞬间,他的笑容一凝,赵云澜九窍心思立刻顺他的眼神望去。

马路对面,特调局整座大楼都拢在一层看不清的阴翳里,而那阴翳,像塑料燃烧后一层烧不干净的灰,以他如今的阅历,一眼竟没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一股说不出的冰冷气突然笼罩过来,几乎实质般的抽走了周遭艳阳的热气,一口没来得及吸进去的空气像冻得有了实质,坠在鼻息间,不是黄泉路那种行至末路的冷,倒像是突然跌进了个冰窟,四肢百骸浸满了雪的刺骨的冷。

 

而更加古怪的是大学路上行人们来来往往,却毫无所查,隔了一个街口的龙城大学恰是学生们下了早八,成群结队地朝教学楼外走。

 

赵云澜面色凝重地与沈巍对视一眼,后者面若寒潭,双手结印,一个繁复的古咒结界倏地在他掌心成形,顷刻间外扩出去,将阴翳连同整座特调局的四合院在内,全都罩了进去。

“这是什么?”赵云澜没见过这个阵法,一面走一面问。

“盘古留下来的阵法图,老物件了,”沈巍道:“你那时候一向不爱看这些遗迹。”

 

 

 

“林静?祝红?”

特调局里不知什么时候断了电,那阴翳竟厉害得连天光都难透进来,伸手不见五指。

 

听不见回答,赵云澜紧皱了眉头,打起打火机里毕方的火,一面照着路,一面向里面走。沈巍轻扣着他的手腕,神识探出去,将一路歪斜翻倒的办公桌椅、满地狼藉的碎屑清开,免得绊了脚。

一星火种在一片灰黑中悠悠荡荡,泥牛入海般,像永远照不到头。

猛然一个空灵的声音幽魂似的,从敞开的橱柜里、水缸里、空调的外机里,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穿来,回音如同无数只细小的爪子,挠得人耳膜生疼。

“昆仑……昆仑……”

 

沈巍神色急变,身体已经先了反应一步,斩魂刀震山撼海一刀劈了出去——可就是这样的千钧之力,阴翳却连个缝也没破开!

那个声音只在斩魂刀势到了末端是,轻轻停滞了片刻,然后又老气又冗长地像是学着电视剧里唱戏的腔调,喟叹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故人。”

赵云澜反扣住沈巍的手,把他往身后一摁,满脸戒备:“这是个迷瘴,小心。”

“大人,”那声音,赵云澜感觉它是笑了一下,又听它慢悠悠道:“斩魂使大人,两千四百五十二年未见,难道您已经全然忘了我不成?”

沈巍蹙额,手上声色不动地拍了拍赵云澜的胳膊,向前两步,朗声道:“阁下是谁?不若当面一叙,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人当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声音嗤笑着,由远及近似是一点点逼至耳侧,仿佛天然带着一点奚落的笑:“我却还记得那时在昆仑山荫初见大人风姿,当真是惊才风逸,叫我痴慕了好多年……”

“闭嘴!”那声音听来愈加癫狂无状,赵云澜斥道。一道明黄的纸符脱手打了出去,离弦的箭一般没入周遭墨色浓重的阴翳,阴翳里的声音一顿——与此同时,沈巍心口一绞,如遭反噬般额角冷汗都下来了。

一个稀溜溜的东西形从阴翳里缓缓脱胎出来——人形娃娃似的,它的五官仍然拢着一层看不见的雾,只有成年人小臂那么高,浑身上下都是晶莹的透白颜色,边缘却如水,时涨时消,左侧被符纸烧出来的一小道灼痕正在飞速愈合,几乎是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昆仑,你也不认得我了么?”那人形娃娃言语间竟隐约带了孩子的哭腔,配合上一张模糊的脸,诡异得几乎叫人不寒而栗:“那时你假意断剑,以死设计送我离开,是何等的情深义重,怎么如今也不认得我了呢?我好伤心啊……”

赵云澜无言,他并不记得这是哪一门子的怨债,心里却没来由地生起些焦躁。

“你是……”沈巍的意外不是作伪,处变不惊的脸上罕见的犹疑起来:“当年那个剑灵?”

人形娃娃水波一样的身形荡漾起来,高高兴兴地说:“是我呀,大人,见到我意不意外啊?”

这声音听得赵云澜汗毛都竖了起来,然而沈巍却向前几步,朝那小剑灵招了招手,语声听来有些低沉,虚弱地轻叹出口气:“来,我看看你。”

赵云澜目瞪口呆,只见那号称活了两千来年的小剑灵竟真的听了话,飘荡荡幽魂似的过来,沈巍俯下身,眼神与它齐平,握紧了它的手,声音却轻柔得像是怕吓着它,问:“你怎么还活着呢?”

赵云澜本能地听出来沈巍语里的古怪,而那小剑灵两千年也好像没长出来半个心眼,被沈巍的目光一引,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握住了他伸出的手,用一种哀怨的目光抬起头:“当年他把我送出来,我找不到你,又没有地方去,就一直在人间流离,被好多人拿去当兵器,又被人追捕,不停地从我身上抽我的灵力……”

话音没落,剑灵透白的身体血脉里涌出一大片血红的颜色——就像郭长城在残剑的血槽里看到的那样!

“沈巍!”

就在此时,沈巍握住剑灵的手猛地收紧,往身边一拽,疾如闪电地扣住剑灵的命门,一用力把它整个拎了起来,重重抵在阴翳形成的墙上。

“你既护他不住,留在这世上又有何用!”

沈巍语意森然,掌中黑雾暴涨如一枚长刺,倏地刺进剑灵的身体,漆红的颜色飞溅着擦过沈巍的眉睫,在眼尾落下一个戾气殷红的血痣。

 

与此同时!赵云澜心头一突,就见沈巍不知为何脸色一惨,猛地偏过头去,紧紧揪住心口。

可是来不及了,一丝血迹溢出唇角,一口血毫无征兆地呛咳出来!

 

而那被钉在阴翳上的剑灵竟在这个转瞬,失心疯一般,猛地发力挣脱沈巍禁锢住它的那只手,周身爆发出一阵猩红的灵流,蒙着一层纱似的五官都扭曲了,竟将沈巍整个当胸击中,手上劲力一懈,鲜血已顺着下颌染红了他一片前襟。

 

“沈巍!”

 

赵云澜一把上前将人撑住,就见他被自己的血呛住,咳得停不下来,眉蹙紧着叫人看着都觉得生疼。

 

剑灵挣脱开束缚,身上黑洞似的口子飞速愈合,透白的身体变成了刺目如毕方的火焰色,把它水波似的灵体衬出几分妖异的凄厉。

赵云澜手里十数枚燃烧的纸符飞掠出去,却又好像都顾忌什么,只是擦着剑灵的身子过去,最后一枚纸符点燃,正好在阴翳墙上形成了一个钩形阵——虽然没制住,但至少是把它逼停到那里不能动了。

“沈巍?”赵云澜轻喊了一声,没听见人回答,于是转过头去。

离他五步远的地方,沈巍攥着衣襟的手还在颤抖,人却一动不动。

 

赵云澜蓦地感觉到不对劲,来不及细想,两步过去,抬手扶住沈巍,想将他的力道转移过来,然而伸过去的手却直接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连沈巍的一根头发丝也没碰着,赵云澜抓了把空!

 

就在此时,那阴翳筑成的铜墙铁壁突然碎了,连带着地面一起,迷瘴像是突然消失,赵云澜脚下一空!

 

*

变故来的太快,沈巍只来得及听见符纸击落的声音和那剑灵癫狂般的嚎叫,又在那嚎叫尖利得几乎要冲破天灵盖的一刹那,是赵云澜几乎裂了调地喊他的名字,周遭声色倏忽黯淡下来。

他就像是魂魄抽离了出去,本该生出的警觉像是吊车尾了似的不曾跟上,一缕神识轻飘飘游离了躯壳,不知向着哪个方向飘去。

沧海桑田,数千年的萧索疏寒在眼前奔走,乱流一般裹挟着他的意识,朝着一个分崩离析的方向撞去。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那是此间天地,最无可估量、无以琢磨、无情无心的匆匆岁月。

 

那一年,应龙一怒,以尾扫地,掀翻了上古诸神镇压西方天火的法器琉璃盏,熔岩天火自九重天上一径将当年女娲炼石补上的天穹,又撕开个一道硕大的口子,悬天一挂金红的瀑布般落入凡尘。

汹涌的邪火漫天漫野,各族突遭横祸,血肉之躯转眼间便被烧作焦灰,火势疾崩,便是其余部族也难以招架,连天哀嚎如沸,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更是难以招架,天火流经桑梓,他们甚至连最后的反应也来不及有,就化成了一阵青烟。

九重天上降下三千弱水,与天火相击,竟也无济于事,焦头烂额之下,不知是哪个心思活络的仙人提起黄泉下避世的斩魂使,若论起这诸身修为,恐怕也只有那一位能望一望上古神祇的项背了。

仙人们便只好先派人下界稳住局面——好歹不能更糟了。一面又无奈何地浩荡荡修书予斩魂使,满帖满言都是天下苍生——毕竟他们现今的修行都是千艰万险,历经沧桑修来的,说句不好听的,谁又真的愿意为了那些事不关己的东西伤及羽毛呢?

 

沈巍的神识冷眼瞧了,只是心里暗暗嗤了一声,并不多予理会,一如他两千年前。

他连诸仙人恭敬奉上的拜帖都不曾打开,那金丝银线绣得实在冠冕堂皇,像个包装精良内里却见不得光的鬼胎。斩魂使神通天地,三界六合,自然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去。

那么,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沈巍皱眉沉思。

哦,对了。他起卦六爻,见不得天日的鬼王三日间沐手焚香,只为了为身陷尘网的神明问一卦此生吉凶。

沈巍只记得那时香炉最后一星火燃尽,三枚古铜钱如尖钉入骨,深深楔进了他的眼睛。

鬼王一双手蓦地发起抖来,齿尖深深切入唇角,鲜血顺着唇缝溢了出来。

卦象,大凶。

而他,无计可施,一如当年……

一如当年……

 

黄泉渡口外,前来搬救兵的仙人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倒是与古代触柱死谏的忠臣模样殊无二致似的。

就在他们不顾判官劝阻,以头抢地得几乎要硬闯时,斩魂使裹在黑袍里的身形自渡口一闪即逝,这回便是判官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只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仙人。

 

鬼王走了三天,当他出现在昆仑山荫的时候,袖里小心翼翼拢着的是一星毕方鸟头顶的火种。

昆仑山经年不化的白雪被他团在掌心,以体温运力暖化成冰石的模样,斩魂刀在他手里被当做把刻刀用,刀刃缩得半指大,起落间冰石被刻塑成个炉鼎的形状。

毕方的火依旧燃着,被他捧着心一般捧到炉鼎里。

鬼王神色阴郁,五指生捅进前胸,向里探去,冷汗砸下来,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血与冷汗混合着,裹着的黑袍浸湿了一大片!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缕染血的经脉被他从身上抽出来——他竟是将自己的经脉劈丝一般,生生剖出来一截!

毕方的火燃起来,炉鼎内炼化出透白色的光,灵气充沛得几乎刺红了鬼王干枯的眼眶。

小小的灵体在昆仑山呼啸的风中成了形,被他不动声色地送到了那人的身边。

自此,鬼王与小剑灵同感同知,这是以他微末的见识所能在这样急迫的情况下想到的最妥帖的法子了。

三日之后,斩魂使出黄泉,领众仙家赴西方天裂处,灭天火,补天漏。

自此,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便是世事无常地变迁,风霜如刀,刻下了几千年的因果。

沈巍叹一声,终于闭上眼,脸上血色剥离得一丝也不剩了。

 

*

赵云澜觉得自己是进入了一场梦……

周遭黑得没有一丝天光,张嘴喊了几声沈巍的名字也没能发出动静,像被什么东西绑住了手脚,难以动弹。

就在这时,他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碎裂似的响动,整个黑暗的空间骤然消散,一道寒光顷刻间闪瞎了他的眼。

这一下好像也劈开了那看不见的绑着他的锁链,而赵云澜终于借着那道光看清了自己——他没有实体!

“昆仑,到你了。”

赵云澜一愣,接着便有个年轻的少年声响起:“师父!徒儿想要这把。”

轻巧灵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片的光透进来,赵云澜游魂似的意识看清了那人的脸,顿时吃了一惊——以他的脸皮,那少年人看起来就格外俊秀的长相和他高中时被他妈拿衣架追在身后打的那段峥嵘岁月,起码得有八分相似,只是身量还不足,赵云澜的视角比他高出了一个头。

 

这难道又是他哪一世轮回?

 

赵云澜好奇心腾地一下炸上来,飘悠悠过去,挤在一群弟子打扮的人群里,反正看不见他,赵云澜顺着那少年的视角俯瞰下去,只见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被他握在手里,不知他看了多久,忽地伸手一把抽出长剑的剑身,灵流几乎同时涌出来,秋水般的剑刃照亮了少年一双漆黑的瞳仁。

周遭弟子中抽气惊异之声迭起,赵云澜知道,剑术一道多看机缘,便是剑道正宗,有时灵根不足者,便是修炼十数年也难成一道灵流,而这世昆仑不过第一次拔剑,这个天资……

不止……

赵云澜皱眉,凝目细看,果然,在剑气中,混杂着一道他每天都能闻见的气息,毕方的鸟毛还没擦干净呢!

沈巍……赵云澜舌尖咬过这两个字。

 

他猝然回头,只见视野间,少年如一只风筝,不知多少日月星辰划过,少年清削的身量悄无声息地抽条长个儿,筋骨拉伸不再单薄,而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起,跟了个小小的剑灵。

赵云澜想起,他曾在古籍中看过,琉璃火降世之时,世道崩乱,剑宗血脉渐次混乱,正道修炼炼出来的剑灵越发稀少,而这个剑灵出世之时,灵力纯净的几乎莹白,更是叫不少人眼红。

以赵云澜如今的神识,只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小家伙的灵识一端是系在沈巍身上的。

赵云澜发了一会儿呆,心绪无处安置,下意识想去摸一只口袋里的烟——当然是没有摸到,他现在这个状态如果要分类,大概也只能归纳为没睡醒鬼压床。

 

眼前一明一暗,忽地冲天火起,天裂与黎明接踵而至!

仙门子弟扶保苍生,东海之滨,年轻的昆仑纵身掠起,佩剑应召而至,寒光劈落,额头渐渐渗出细汗,银牙几乎咬碎!

尸横遍野,孤魂漫山。

半空中裂痕越来越大,庇佑了人族男女老幼数千年的女娲石终于不堪琉璃火焚熬,众神合力压制住的业火如狂沙沸雨倾泻人间。

这下便是诸多修士也难以维系,痛呼哀嚎之声鹊起,灰尘般的血流沸腾了一般,几乎蒙住了赵云澜的双眼。

他这双眼睛从没见过这样的尘世,便是上古之战,神魔的血也从未这般流过。

腥风正怒,血雨如沸。

在他的视线尽头,天裂近前,有一人,黑衣招展,墨色长发猎猎翻飞,看不见面目,一把斩魂刀刀光所向,独支天地于倾倒!

他们分明隔着天地之远,无端的,其余色彩与人声皆赵云澜眼中、耳中褪去。

剑势穿云,刀横破雨。

苍苍天地间,只余一黑一白,刀光剑影,血海翻腾。

 

赵云澜眉头皱得更深了一点,心事重重地支着额角。

 

天火熄灭,仙门的弟子归还门派,昆仑站在山门前,手里握着剑,大礼拜别师门,将远行。

千载洪荒,昆仑的言语一字不漏,浮现在赵云澜心底。

“愿以此身入尘世,安黎民而慰宸虑。”

小剑灵从生来只知道要跟着他,便这样一步一颠地跑着,跟上他的步子。

 

*

昆仑入世,以谋臣之名,助后世主君,安天下,定乾坤。

沈巍识海中一片杂音,那曾经与剑灵想通的心窍里,突然响起无数杂音。

似乎是座王城中,昆仑持笏木板立于大殿中央,朝臣言语如刀,一刀刀有如实质,恨不能从他身上剐下来一层皮肉。

“右丞怀揣异心,久则生变,陛下断不可轻放啊!”

“未战先言败,右丞岂可如此乱我军心!望陛下怜我数万将士家国之心,莫要被奸佞蒙蔽!”

“陛下!右丞居功自傲,不可念其旧情,要早做处置啊!”

……

沈巍紧闭双眼,他听见谣言四起如尘嚣。

“我听说右相,年幼时曾随道人修行,怎么偏那种时候到陛下身边,也不知存着什么心。”

“我也听说,他可是修剑道的!这成天斯斯文文的样子,哪里像是习武之人?莫不是什么邪魔外道吧!”

“对对对,你们没听说过吧,我家远房的一个兄长和右相是同门的师兄弟,听说他当年第一回拔剑,那灵流,足飙出去二里地,这在他们门派里都是闻所未闻的事儿。”

“这么邪门儿?”

“钦天监昨夜观星,连叹数声,只说‘不祥’啊!”

“谁知道是不是个祸害呢!”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沈巍连着剑灵的感官,呼吸间,似乎叫那些言语穿彻了肺腑,血气反上来,几乎呛红了眼。抽身欲躲,避无可避的画面还是一股脑,如钢钉轰然扎进了识海!

 

陛下宴请群臣,宫中秘法酿制的酒独独赏予了右丞昆仑,敬他诸年平乱劳苦功高。

沈巍再次见到那双眼睛,蓦地愣住了——那双眸子在陛下亲赐御酒后,轻轻一动,而后,起身行大礼拜谢君恩。

那眸中以后一点曾叫他神魂颠倒的光彩散了。

千年之后沈巍的声音竟然在一瞬间冲破了迷境的桎梏,嘶哑而带着满喉腥苦,与千年前懵懂的剑灵稚拙的哭喊杂糅在一起。

“昆仑不要!”

“我求求你别喝!”

宫宴之内,不得佩剑。昆仑的剑一早被他交到了自己相熟的友人手里,此时在他身边的,只是一个虚影。

沈巍,几乎跌跪在地,识海中央,昆仑唇角有血一点点渗出,他没去擦,只是任由它落在雪白的衣襟上,砸进沈巍的心尖。

而昆仑,犹自跪得笔挺,他似乎想回头再看一眼剑灵,然而没来得及,便就此没有了后文。

 

随后,传陛下口谕,搜查右丞府邸,寻昆仑剑,最后于正堂屋中寻到一盒残剑碎屑,右丞已死,钦天监肉眼凡胎,难辨真伪,却有右丞灵力在上,便如此呈予陛下。

从此,沈巍那一线连着剑灵的共感空了。

 

沈巍手里斩魂刀横劈出去——

 

*

赵云澜的神识却留滞在了天裂的那天。

神思有如飞絮,意识却越来越靠近那被天火烧灼得白森森的裂口,恍惚间,他有种自己流下泪来的错觉。

狂风卷起斩魂使的长发,黑色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风里都是让人作呕的血腥味,他一双白玉般素净的手却稳如泰山,掌心以他滚滚内力凝成一道不断张大的结界。每每收拢一寸,里头汹涌而出的业火便浓烈一分,斩魂使黑雾似的兜帽被罡风卷落到肩头,面具滑落,露出两千年前沈巍漆黑隽秀的眉眼,而眉头却拧得愈发死紧。

 

就算只是一缕神识在此,赵云澜也已感觉到那压制在胸口,越来越沉重的郁气,心跳声鼓噪如雷。

而沈巍手下的结界正一寸一寸合拢,天地间张狂的琉璃火化作尖刀,随他外放的内力一起,凌迟他每一寸的发肤骨血。

赵云澜呼吸一窒!

沈巍嘴角有血迹溢出,斑驳了他清俊的面容,他眼睛里霎时闪过痛楚的神色,掌心黑雾蓦地升腾起来,竟是拼力掩住了最后那一线天火的亮色。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拜谢他的修士们都渐渐地散了,斩魂使轻轻转过头来,隔着遥遥时空,眼眸不知看向了何方。

赵云澜脸色骤变——天裂处,赤红的天火猝然穿透重雾,在瞬间贯穿了斩魂使的胸口!

“沈巍!”

即便无济于事,赵云澜的声音依旧裂了调,唇缝猛地见了血。

斩魂使一口鲜血疾喷而出,骤然受此重创,他整个人晃了晃,竟还撑着没后撤半步,反手一把摁在结界之上。

不断有血迹从他嘴角溢出,眸光渐渐涣散,他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掌心里翻涌的内息却一刻不停,直到——


 

轰隆!

 

天穹封合,沈巍眼眸半阖,人却再无力支持,斩魂刀脱手,他于是失了倚靠,如一片秋叶自枝头坠落,在风中跌下,落入方才平息的海水,寒意砭骨入髓,几缕细碎的气泡自唇边浮出,似乎轻轻呢喃了一句什么,黑衣招展,青丝泼墨,极目向外远望,可惜什么也没看见,他只好不甘似的阖上眼。

自此,百又零八日,斩魂使昏困于东海之滨。

 

理智刹那绷断了弦,赵云澜肝胆俱裂,想也不想地朝那人扑了过去。明明近在咫尺,手上却什么也抓不住,任凭那人衣角从他手里穿过。

分明是一身淋漓的血,赵云澜却连个血点子也碰不着他。

赵云澜不要命似的掐了个手诀,身子登时加了速地往下坠去。

“昆仑!”

沈巍自劈开的迷瘴缝隙间伸出手,一把揽住了赵云澜的腰,两人都是一样的身上见了血。

 

*

迷瘴破了,沈巍探出神识,伸手凌空一抓,那剑灵被他掐着命门,抵在墙上,模糊的五官扭曲起来,露出意味清晰的憎恨:“大人,你想起来了吗?”

“当年,昆仑一早料到自己难逃一死的时候,便提前托人用他的血锻造了一把与我一模一样的剑,然后亲手将它折碎,他喝了毒酒之后,那位陛下果然命人搜查相府,那把剑有他的血,自然就染上了他的气息,您后来是不是见过?昆仑君算无遗策啊哈哈哈哈哈!”

沈巍皱眉,暗喘了口气,道:“所以,你是当年被他送出来了,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剑灵孩子一样的语气里带了讥讽:“为什么我不与你感应?为什么自从你修补过天漏之后就再也没与我有过共感?”

沈巍的眉心攒着,眸色幽深。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啊,大人,天上便只是耽搁了几天,也够人间几轮的沧海桑田了”剑灵喃喃细语:“您知道,我被昆仑送出来之后,又经历了什么吗?”

 

沈巍无言,赵云澜却迟疑道:“是有人取你的血温养新的剑灵吗?”

那时世道崩乱,古书记载,剑宗血脉渐次混杂,正道修炼出来的剑灵越发稀少,便有人想出来个法子,以成形剑灵的血液注入他人佩剑的血槽中,加以炼化,可成剑灵。

不过这样的法子终究有限,如果不是过命的交情,谁肯让千辛万苦炼出来的剑灵出那个血,故而剑灵的身价水涨船高,渐渐的千金难求。

剑灵贵重,当时有一批修士便生了异心,成了专门以剑灵繁养剑灵的的贩子,高价收来些无主的剑灵专门配种的。

沈巍的眉头不由得更紧了些。

剑灵冷笑:“温养?我一个毕方火淬,昆仑雪养,又有斩魂使经脉护持生成的剑灵,早不知惹得多少剑修红了眼,”

“昆仑他一朝身死,皇位上那个天生的七窍不通,听信了道人的鬼话,就撂开手不再过问,而那些六合之外的修士间却有人传出消息,派来了大批追兵,不死不休地追剿。”

“那些人的手段毒辣至极,昆仑的友人终究只是一介凡人,能力有限得很,也没能逃过那些贪得无厌的修士追杀,最终曝尸荒野。”

剑灵模糊的五官几乎扭曲出了一个暴虐的表情:“大人,你知道吗?他们在我身上取血,到后来,我的血几乎熬干的时候,又因为您的经脉险险吊住一条命。”

“那些人发现我不会死,高兴得都快疯了,更加疯狂地从我身上抽走血与灵力,我在生死的边缘被折磨了不知道几时几世!”

“我天生愚笨,那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您从始至终要的只是我的眼睛,我被人追杀,走遍世间,找不到一个立身之地,识海里向您苦苦哀求,求您救命的时候,大人您又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应我?”

 

那时……正是天裂后的人间第七年。

沈巍神力耗尽,昏困于东海,人事不知……

 

“所以,你的剑身是怎么碎的?”赵云澜生涩道。

 

“有人得利,自然就有人更加眼红,”剑灵的声音空洞、喑哑:“凡间多的是修行不得法的修士,争名图利到了最终,自相残杀,我当时被绑缚在附灵上,本就受不起那样激烈的灵流撞克,一个散修剑气走偏了,不偏不倚砸在我剑身的关窍上,剑碎了,没了利用的价值。”

“等我模模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居所,和孤魂野鬼没什么两样。”

“你说我焉能不恨!”

 

沈巍眼尾骤然烧得凄红,他与剑灵神识相连,被它言语间挑起悲意,却愈发醒了神一般地提醒他,当年在天下苍生与昆仑之间,自己到底还是自信太过,果然遭了反噬。

卦象,大凶。

果然是天道昭昭,自有因果……

指尖力道蓦地收紧,剑灵身上流转的血脉越来越暗淡,而他面上原本恢复了一丝的血色,也消弭殆尽。一时间,身前身后,竟不知是谁的伤势更重些,谁的心更痛些!

 

冷眼旁观了一阵的赵云澜,终于将前因后果在心里捋顺,直接上前,一把扣住沈巍冰凉的手腕,把他的手掰下来,攥在手里。

所幸,沈巍是用了蛮力,卸下力来,脸色即刻不难看得那么厉害了,只是还极速地倒着气,促而不匀,像是他还没平复下来的一颗心。

 

赵云澜往前走了几步,朝滑坐在地上的小剑灵不着四六地吹了声口哨:“你说你是在昆仑山炼出来的灵物吧?”

剑灵不答话,算是默认。

赵云澜于是转过头,盯着沈巍的眉目,莫名看出了一把嶙峋,怕吓着人似的,软着口气:“把它封回去吧,它身上连着你的经脉,怎么处置都不妥,封回去就算是犯了错关禁闭。”

沈巍条件反射地皱眉:“不行!它……”

赵云澜反应极快,一把揽过他的肩头:“我心疼你。”

一面说,手一面在沈巍肩上安抚似的轻拍了几下。

疗效颇佳。

 

*

“都是债啊,沈巍同志。”

开着地暖,四季如春的花园小洋房里,赵云澜歪在沙发一侧,浴袍裹在身上,交叠的领口往上,露出一道白生颀长的脖颈,点点细碎紫红的吻痕咬痕一路弥漫而下,眼睛在氤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沈巍不答,手里捧着的古籍半天没翻过去一页,正人君子似的目不斜视,耳根子有点红。

赵云澜欺身上来,带着一点酒气的吐息扫过沈巍侧颊,那倒霉的古籍不知怎的落了地。


 

“但是没关系,咱们的债,现在有的是时间。”

“慢慢儿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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