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
——《临济录·示众》
“度过通夜之后,明日就到了最后的下葬时分了。”师傅将那装有丧屋最后所需的冥烛与祭器的竹篮交给我时这样说,“今夜不要有任何差池,这些是最后的准备,你且先过去布置吧。”
我接过师傅手里的竹篮,道了声好,便步出木屋。师傅和我暂时歇脚的地点,是武藏国边缘的一个尚未被战争侵扰的村镇的邻近地区,距离那座村庄的核心地带尚隔着一座庞大的阴翳树林。这片树林中虫蛇甚多,听闻还常出没妖怪,但我自从来到这里还并未见过。听那些村民——他们委托云游路过的师傅为最近死去的一位巫女做道场——所言,这是由于这片山域先前被那位巫女守护着,她的灵力甚为高强,乃至于此带的妖物逐渐纷纷隐匿起来,不敢轻易触犯。然而那位巫女现在毕竟已经死去,因此我独自一人走在这片树林之中时,难免有些不安的感觉。
明日便是那位死去的巫女最终出殡的日子。虽说是战乱时代,战火、饥荒、瘟疫与成群的妖怪蔓延于野,我和师傅云游之地常见白骨成堆,人们死后甚至难以一抔黄土掩埋了事,但那位名叫桔梗的巫女似乎相当受这附近人们的敬重,村民不肯草草对待其遗体,故而仍旧按照和平时期的仪式为她祈福,做超度的道场。
我对这位巫女所知甚少,只听师傅略略讲过,她生前在守护某样名为四魂之玉的东西,那东西被广大妖魔觊觎着,她也因此最终死于妖怪之手。
我一边想着这一桩委托背后的故事,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过树林间高及腰部的杂草和灌木。这片地带是明日出殡的葬仪队伍的必经之地,最终的目的地是树林极深处一个被称为食骨之井的地方。师傅将在这一路途中为死者念诵经文,再按其遗命,在那里将她的遗体火化。
“不过,看起来不会出什么差错的样子啊……”我望着被葱郁树林隐约遮蔽住的群青色山峰,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师傅要我今晚务必加强对停灵的丧屋所设的结界,按他所言,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在村庄附近的山野上,笼罩着一股十分强劲的邪气。那邪气远甚寻常的山林妖怪,因此师傅明智地提出假设,若有许多妖怪仍在觊觎那颗将随巫女一同火化的四魂之玉,那么它们也许还在窥视着这里,等待那个掳掠的时机。
但不知是巫女残存的影响仍在震慑这里,还是我的灵力太过低微,我并未感受到这里有着非常强大的恶意。相反,那些零散的微弱妖气,似乎被什么更强大的事物镇压着,使得它们即使在这座村庄的人心最脆弱的时刻,仍旧不得擅动。当然,我也并未因此掉以轻心。当我走到树林中央时,我听见身后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
我猛地转身,袖中抽出几张符箓,试图往任何朝我扑过来的野兽或妖物身上掷去。然而出乎意料,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
他身披一件由狒狒的皮制成的长袍,面目被野兽面具遮蔽住了,我只能看见他露出的下半张脸,白皙而英挺。他看见我,顿了顿,而后竟轻缓地半跪下来,使得视线与我大致齐平。
“你想用那些东西来对付我吗?”他问道。他的声音含着半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有些低沉,但无疑是好听的。我尴尬地将符箓收回,张了张口,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男人此时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很奇怪的。然而,我却并未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令我不适的恶意。我的理智告诉我,会出现在这里的,必定是拥有危险力量的人,但他却只是从容不迫地等待我答话,并没有加害于我的意图——不知为何,我如此确信着。
“这里很危险,你不该在这里。”我说,声音比起他显得更为稚嫩,这让我更加尴尬了。那男人微微抬起了下颔,露出了方才觉悟过来的表情,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似乎还有些饶有兴味的意致。
“我明白了,我稍后便会离开。”他说,语气中含着恰到好处的礼节与好奇,“你是为那位死去的巫女祈福的法师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位巫女在附近的名声很大,眼前的人知道她也不足为奇。我本能地摆了摆手。
“是我的师傅。”我说,“他们请他来为那位巫女大人祈福,超度她的亡灵。”
眼下正是黄昏时分,云霞漫过树林上空,群鸦鸣叫着展开墨一般的翅羽掠过树木顶端。那男人并未第一时间对我的回答做出什么反应,而是将目光投向那飞远的群鸟,似乎在极目眺望远方的某个不知名的事物。良久,他再次开口:“你认为他能够超度她吗?”
奇怪的问题。我不由得迷茫地拧起了眉毛。师傅云游途中经过哪里,若有死者需要超度,他便如此行事,从不拒绝,也从未出现过失败的案例。我一时之间以为这个男人是在质疑师傅的能力,便有些不服气道,“师傅的念力是毋庸置疑的。再者,听说那位巫女大人生前是拥有净化之力的圣女般的人物,想必也不会生出什么解不脱的怨气,因此,当然是不会失败的了。”
我说完这句话,那男人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发出了一声轻笑。
“顺利地解脱……”他说,“那倒也不算坏。”
虽然笑着,但我能听出来他的声音变得冷淡了几分,似乎这并不是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而且,我感到他刚才问出那样的问题,其实并不想要我的回答。我感到一阵迷思,刚要再开口问些什么,身后却又传来灌木丛响动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只见一只野狸窜出来,冲我叫了两声。
“只是动物嘛,吓了我一跳。”我嘀咕着,再扭回头来,却发现眼前的空地上已经空无一人,方才与我对话的那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怔愣在原地,直到暗沉下来的云团翻涌着降落在我的头顶,我才如梦初醒,顾不上这鬼魅般的相遇,带着东西向树林另一边的村庄腹地奔去。
桔梗的棺椁出葬的当天,他站在暗绿色的山顶,透过浓腻的雾气,可以隐约看到那长长的哀戚的队伍,穿过御神木所在的那片密林。
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边走在队伍前端,边闭目诵经文。昨日傍晚在树林中见过的那个个子矮小的少年跟随在他的身边,手中端庄地拿着祭器,似乎这样的行为真能够对躺在棺椁里的那个女人产生什么安抚和救赎的作用。
要不要趁机添些乱子呢?奈落百无聊赖地想。他所处的这座山中,仍蛰伏着不少杂碎的低阶妖怪,它们以贪婪的眼睛凝视着桔梗怀中的那颗四魂之玉,却又碍于他的存在,不敢轻举妄动。不少胆子稍大的妖怪集结起来,向他的脚踝伸出布满肮脏邪气的触手,妄图将他吞噬后再袭击送葬的队伍。然而他并未稍微挪动寸许,那些不自量力的妖怪便顷刻间化为了他的食粮。
就是这些怯懦而无能的妖物,怀抱着对那巫女的仇恨之心,设想了一百种将她置于死地再夺取四魂之玉的方法,却没有一个敢于实施。奈落对此嗤之以鼻。他望着人群簇拥的那座木色棺椁,等待着他们将棺盖揭开,让那巫女苍白的死容露出来的一瞬间——他的成果,他造成的业债,他自诞生以来第一桩,也是唯一一桩无比重要的课业。杀死她的质感还残留在他的手掌上,他近乎孩童般潜心研究过那种感觉。
那些妖怪并不懂得,人类是无法被妖怪用简单的仇恨与贪念杀死的,更何况是桔梗这样一位高洁的巫女。但是杀死她的究竟是什么呢?奈落自己也尚未明白。那个答案宛如悬于雾气之后,悬于奈落的唇边,却迟迟未能吐出。当他赤裸着睁开眼,望向在世间注视的第一个客体时,那种几欲奔涌而出的情念曾响彻在他的脑海里,像原始而阴森的洪荒中唯一确定的事物——去见桔梗,去得到她,去剪断令那个山贼无比嫉妒的红线,去爱那个女人,非如此他不能活。但正因这声音宛如神降,太过笃定,几乎是在听到它的下一秒,奈落便又听到另一种完全背离它的声音:杀死她,杀死给予他生命的人,杀死他唯一天然便亲近的那个人,非如此他便无有自己。
远处送葬的队伍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声,奈落收回思绪,抬目望去,见队伍的前方现出了一个相貌畸形的妖怪。那妖物的气味不属于附近,应当是别处循着四魂之玉的气息找来的。它头顶触角,肢体呈蝎状,毒刺从口中吐出,胁迫性地伸向被人群围在中央的棺椁。村民们拿着戈矛如临大敌地举起,被它顷刻间卷起,向着不远处掷去。
弱小的、无能的人类。没有桔梗的庇护,就连对待这样一只最低劣不过的妖怪都如此困难。奈落倍感无聊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的视线从与村民们缠斗在一处的妖怪身上移开,落定在那静静安放的棺木上。若是在此时,他趁着混乱打开那座棺椁,任由女人洁白素净的面孔落到土里,沾染尘埃,她护在怀中的那颗清净的玉石被采撷而去,应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现在那位云游的法师正专注地对付着蝎妖,如果他做些手脚,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如果有的话,那就唯有距离他的目标最近的桔梗本人。她会忽然睁开眼睛吗?会用那双执弓的手毫不迟疑地扼住他的咽喉吗?这种想象忽然攫住了他。
法师与那半路杀出的妖怪战斗即将告终的时候,天空忽然阴沉下来,树林上空呈现出沾染深重瘴气的绛紫色。人群惶恐地抬起头,看到成群的奇形怪状的妖怪从青山中汹涌而来,啸叫着奔向人群。那法师拦在人群的最前面,竭尽全力撑起一个巨大的结界,触碰到结界的妖怪都在瞬间灰飞烟灭。奈落仍守在远山之上,观赏了一会儿下方的混乱状况。无论人们处于怎样危险的境地,那棺椁都仍安静地躺着,没有半点颤动的预兆。原本升腾起来的一丝兴趣如游丝一般从他的身上抽离,迅速地转变为加倍的索然无味。桔梗当然已经死了,再怎么杀戮她在乎的那些人,她也不会睁开眼睛,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抬起手,兴味索然地挥动两下。原本正侵袭着密林的妖怪群在空中化成血肉的碎块,如雨一般降落。
惊魂未定的送葬队伍逃过一劫,也不敢松口气。他们在法师的护送下,簇拥着棺椁快速前行,最终抵达那个目的地。火葬的高台已经筑好,人们将棺椁抬至高台中央的柴木丛中。法师念诵了一段超度的经文,而后,那棺盖被从上至下慢慢地、慢慢地揭落,如同美人终于摘落她隐秘的面纱。
隔着苍峦叠木,浓重白雾,人们纷杂的身影,奈落只是注视着那座棺椁,没意识到自己正屏息凝神。如同开启一个早已知晓其中包藏着瑰丽珍宝的魔匣,他目不转睛,不出意外地终于看到那巫女的面目。桔梗双目闭阖,嘴唇苍白,如睡着了一般躺在棺木之中,神情安详,如果是不知情的人,定然看不出她是被以那样残忍的手段杀死的。四魂之玉安卧于她的胸前,奈落一眼都没有看到它。一种抽丝般的悸动从他身体里的某个角落徐徐升起,夹杂着一阵莫名的迷茫:为什么桔梗会以这样的神情去死?他给予她的痛苦与怨恨,为什么没有在她的面孔上显露出一丝一毫?
他想到昨日遇见的那个少年所言,巫女在他们这些人的心中是高洁无暇的,所以定然不会对这个世界存有怨恨。但是真的如此吗?当奈落以犬夜叉的面目,撕裂桔梗的身体时,他清晰地感到灵魂底部干净简洁的畅快,听到那来自腥热的红血中女人饱含怨悔的嘶喊——可恨,杀死她的人是如此可恨!那种恨意同样是从灵魂底部被隐藏的角落里发出来的,所以显得混沌、污浊,却令人振奋。他接收她的恨意,如同接收一封炽烈的情信。为了这样鲜活的恨意,他曾以为桔梗会向四魂之玉许愿,以一种囊括着猛烈情感的生命力活下去。然而她没有如此。不但没有,反而在生命的最后仪式上露出这样安谧的神色——她难道不在意这种蓬勃的恨欲,还是说时至今日,仍有什么阻隔着她,使她不得与自己的爱恨淋漓尽致地相遇?
从桔梗身上,他无法再得悉答案了。棺椁烧起来,巫女服饰下摆的红与烈焰的橘红色交相辉映,火光在她白瓷般的侧颊上明灭着。逐渐地,火吞没了棺椁的木材,吞没了四魂之玉,吞没了她长长的乌发。火好像烧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燎起的灰烟弥漫在密林上空,许多村民揉起眼睛,分不清是因为流泪还是因为被烟迷了眼。奈落一动未动地立于山巅,感受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感情如岩浆般流彻他的全身,仿佛他的身体同样是一棵树,火舌隐匿在树身当中,将树心烧空。那种感觉既疼痛,又裹挟着一种怪异的快意。他耐心地等待着这种感觉的褪去,如同等待一场热病的治愈。桔梗的身躯完全被火焰吞噬时,这种感觉也如同被他艰难消化了一般,藏匿于他的胃部了。但那火焰的红,仍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视线当中。
桔梗已死,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关于她的任何故事了。仪式结束后,天空的深色像是一同被焚尽,变得明澈起来。雷声翻涌而来,下了一场寒雨,将残留的浓烟吹熄。人们抬着器具,三三两两散开,往村庄的方向行去。奈落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掌,细密的冷雨沿着掌心的纹路滑下去——他已经听从心底的声音,彻底地杀死了桔梗,然而那种命运般的了悟自我的感觉,并没有随着雨水一同从他的掌心中流过。
时间还很长,还有很多个无聊的年月要度过。他漫不经心地想。试着从贫乏枯燥的世界中找寻一些聊胜于无的乐趣吧。
两道游廊从红叶树林里延伸而来,连通院落中央的宝刹。刹顶悬一金雀,悬鸣两声。风从中空的地带穿堂而过,落下呼啸的回响,与正殿中钟磬洪声相合。
两列僧侣身披袈裟,无声穿行,静默跪于大殿蒲团。金幡悬于深空梁木,垂挂下来,金身佛像端坐金幡之后。禅修长老闭目盘坐于前端正中的蒲团之上,钟磬声如浪般迭去。众僧端坐参禅,念经之声如潮涌。殿中央长老睁开双目,扫过堂下。
今日念诵的是《圆觉经》的几则,正是出自清净慧菩萨章。
“一切障碍,即究竟觉,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痴,通为般若,菩萨外道所成就法,同是菩提,无名真如,无异境界,诸戒定慧淫怒痴,俱是梵行,众生国土,同一法性,地狱天宫皆为净土,有性无性,齐入佛道,一切烦恼,究竟解脱。”
诵经众僧昏昏欲睡者有之,不求甚解者有之。殿上长老手中佛珠轻捻,再次敲响殿中佛磬。混沌人声暂歇,已到解经时分。
解经尚未结束,堂下一相貌平平的年轻僧人从蒲团上兀自缓缓站起。
“敢问长老,”他眼神澄明,却含几分戏谑笑意,“何谓障碍?何谓道?既已有障碍,又何来道?已有妄念,又何来涅槃?”
长老目光无波,直视着这位面目陌生的僧人,语气笃定:“凡人之贪嗔痴与无明烦恼,皆为妄念,皆为障碍;妄念即法身,法身即道;认可觉知为我本身,即为涅槃,即为解脱。”
“《临济录》中有言,”年轻僧人不疾不徐地说,“‘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便是要彻底斩杀妄念所在。破除一切执障,究竟成佛。
“若妄念即法身,又何以勘破?”他道,“勘不破妄念,又何以证得我之为我?”
“毋须勘破,毋须斩除。”长老道,目光比之方才犀利几分,“尔心执于破障,也着相了。”
他话音落下,那位年轻僧人闭口不言,目光沉静,与他对视。昏暗殿中烛火忽而摇曳起来,在大殿壁上投出巨大阴影。于长老身后,金幡晃动,鬼影幢幢。
堂下听经的僧人张皇四望,长老却只做拜佛手势,殿后大门洞开,十几武僧执戒刀禅杖步入殿中,将那发问的年轻僧人团团围在中央。
那僧人不为所动,却笑起来,眉宇间露出几分恣肆戾意。
“我诚心向长老领受佛法,不想遭此冷遇。”他说,“看来广刹佛门,也并非了悟之地。”
“尔心已入魔,非吾辈可解。”长老叹息,“此等妖魔之物,邪气四溢,祸害众生,怎可留于世间。”
指令落下,四下武僧齐上,数道灼目金光向中央僧人围去,刺人眼目。顷刻,那僧人立于金光之中,假面褪去,露出他的真容。
奈落眼光猩红,眸中含笑,任凭佛火炙烤他的身遭。金幡后映在壁上的黑影显现出巨大的尖刀状的虫肢,向着坐于正中的长老后心刺去。
血溅佛堂,堂下手无寸铁的诵经僧人慌乱地四下散开,或躲或逃。壁上妖怪的黑影蔓延至殿中各个角落,与手执法器的武僧缠斗在一起。
奈落立于殿中,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喧哗的杀戮场面。几滴妖怪的血飞溅到他的袍服上,他拧了拧眉,往前挪动了几分。
那被螳螂虫妖剖开后心的长老倒在他的脚边,费劲气力地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眼睛。
“尔心执于破障,吾辈无法可解……”他嘶哑着重复道,口中吐出最后的血团,而后头颅以一个怪异的角度垂坠下去。
奈落低头看着他。
“长老,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他不无恶意地说,“又何以渡他人?”
余下的妖怪与武僧杀戮的场景他兴趣寥寥,独自踏出金刹,向远行去。
这是他行过的第六个国度。在布满了硝烟与死亡气息的战国之中,没有可以安身歇脚的地方。他扮出各种各样的假面,从武藏国出发,沿北一路经过不同的地域。
他遇过盘踞北方的大妖,朝生暮死的蜉蝣,因贫饿而食子的农民,在战乱中奔波救治伤员的跛足大夫……他们都无一例外,是这个世道挣扎求生的凡俗之物。
奈落每停留一个地方,总会扮出一个假身份,跟在那些令他被引起短暂兴趣的人类身边,注视他们的行事方式。在这些人之中,不乏邪恶贪婪的欲望之徒,亦有被人奉为圣人、看似毫无瑕疵之人。奈落对后者总是更感兴趣。
他靠近他们,往往以弱势者的假面。起初他们确实以一腔看似纯粹的良善对待他,然而当他窥视他们的内心时,他发现他们是如此简单易懂。那种乱世中强撑的良善,是如此脆弱,他们的内心充满贫乏、疲惫、怀疑与对一切孱弱事物的痛恨。当他有意地暴露出自己邪恶的一面时,那些人便避如蛇蝎一般试图避开他。
这令他感到些许疑惑,不是出于他人的排斥,而是出于对人心构成的好奇。人们避开他,如同避开自己的丑恶。那些欲望之徒则恰好相反,他们鼓吹极致纯粹的恶时,却也惧怕着善,宛如触碰它便会灼伤。
有没有一种恶可以包含所有的善呢?又有没有一种善,足以广博到可以包容所有的恶呢?不,仅仅是善恶还不够,应当有一种更加广阔、混沌、包罗万象的事物,一切问题均可以从那里找到解答——如果有的话,它又将在哪里呈现呢?救治本国士兵的大夫不会对敌国的士兵假以辞色,再温和的法师也不会对一个平凡的妖怪毫无芥蒂。他在茫茫大陆上巡行,找不到这样一个答案。
佛寺亦不是了悟之地。他经行过数十个庙宇,香火旺盛者有之,惨淡度日者亦有之。但在奈落看来,庙宇中的僧侣同样不过是道貌岸然的凡俗,无法为自己破障,也无法为他人破障。
唯有一个地方有些特殊。他游至平安京时,途经一座被烧毁的佛寺废墟。断壁残垣无人问津,在布满腥味的风中显得有几分萧索。这座庞大的佛院似乎唯有舍利殿还保留着,同样没有人驻留于此。
“这是应仁之乱时造成的。”他驻足在佛院外围凝望时,一个老者的声音从身畔响起。他低下头去,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婆婆弯折脊背,用手中的拐杖轻轻敲击着地面。
“原本这里是很美的。”老婆婆说,指了指一片废墟,“这里是金阁,殿顶有只铜凤凰,日光照射下来时,房檐边缘也会泛起金色,照得周边地带也像落了满地金子。原本它是这世上最美的建筑哪。”
“很遗憾看不到它原本的样子。”奈落说。
“战争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年啊。”她说,“也没人顾得上这里了。也是嘛,重建一次兴师动众的,到头来再打一次仗,还得毁灭一次。没有人希望它的复生。”
“为什么战争一定会毁灭它呢?”奈落以一种礼貌的口吻问道。
老婆婆挠了挠头,似乎没想过他会这样会问下去。
“这里打打,那里杀杀,当然就毁掉了。”老婆婆说,“要不然还能怎样呢?”
奈落将视线重新投注到那片废墟上,若有所思,良久不语。那位老婆婆又兀自嘀咕了一阵,奈落没有再听。过了不知多久,她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夕阳的流苏拂过废墟,在上面浮出一片熔化的金。奈落凝视着那里,忽而觉出一阵似曾相识的悸动。眼前金阁的废墟与多年前他在暗绿色山巅上遥望见的巫女的棺椁忽然重叠了。完好无损的、辉煌灿烂的金阁从废墟上重新拔地而起,筑成世间最美丽的样子。巫女从烈火中死而复生,带着最原始的、未经稀释的、能够包容一切、解答一切的那种不具名的事物。那是这个世间并不存在的事物,是他妄想中的幻相。
这世上布满了恶,布满了毫无生趣的挣扎。人们仅仅是活着,为了生存而生存着。那种杂糅一切的纯粹、毫无遮蔽的透彻灵魂根本不存在。若要找寻它,只能够从被过度渲染的记忆中寻得蛛丝马迹。
人们必定会烧毁金阁。人们爱它,敬重着它,又惧怕它,避忌着它,痛恨着它的不存在。对金阁的焚毁,实际上是对自己的心的焚毁。
他立于金阁外围,注视良久,直到夜色完全笼罩下来,厚重的黑暗将废墟完全包裹,方才离去。
城中的人类在庆祝新年。即使在战争时期,弥漫在这片陆地上的惨淡的忧虑也无法遮掩住人们对新的一年的喜气与向往。有些人家在门前上方悬挂一根绳子,据说这样可以用来驱逐鬼怪和厄运。
这是不知道第多少年的开端,又会作为第多少年的收尾。奈落没有阻拦那些妖怪出动去给人类安逸的一天添一些麻烦的企图。如果作恶可以使一个在感觉上麻痹多时的人获得哪怕仅仅是一瞬间的快感,那么又为什么不做呢?
他记不清以往许多年的“新年”是如何度过的,也没有特意去记的必要——非要说的话,这种人类用以记录他们在世间留下的足迹的计时方式对妖怪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对于奈落而言,也仅仅是提醒他又荒废了芒芒一粟的时间。
不过在这种氛围下,即使是奈落也会在某个瞬间感受到孤独。人们成群结队,任何一个群体都不包含他,而他也对加入任何一个群体都不感兴趣。穷极无聊时,他唯一可做的事便是待在一个闭塞的空间里,反复把玩给予他一半生命的那个人类——鬼蜘蛛的记忆。
鬼蜘蛛是一个十分卑劣的男人,在早年时,他的记忆中充斥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桥段。鬼蜘蛛的恶是一种纯粹的恶,他是一个对自己的欲望分外坦诚的野心之辈。奈落把玩着他的记忆,也能够感受到他当时的感情。这是一种颇为奇异的体验,他就像是鬼蜘蛛本人一样拥有这些感情,然而他又无比清醒、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些感情。鬼蜘蛛的心中总是膨胀着快乐与空虚,两种感受彼此交缠着,像是永远不会止歇一般。快乐来源于他作恶时的体验,以及获取的许多战利品,而空虚则往往诞生于他对战利品的快乐褪去之后。如此循环往复,就连观看的奈落也觉得腻烦起来。
这个男人如虫子般卑劣而渺小的一生,唯一不同寻常的地方,就在于他被罗刹鬼勘助炸伤又丢下悬崖后的经历。
在奈落看来,失去了自主行动能力、只能堪堪捡回一条命苟且偷生的鬼蜘蛛变得稍有趣味了一些,同时也更为卑鄙了。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心间的感情,由快乐转化为了痛苦与愤怒,同时还感到仇恨,对世间万物的仇恨。即使看到洞穴里长出一株新生的草,他也会满怀憎恶地希望这株草下一瞬便枯萎死去。在遍布黑暗的内心之中,唯一生发出来的一抹亮色,便来源于那位阴差阳错将他救下,安置在山洞里的巫女。
桔梗的身影出现在洞口,手中托着一碗粥,背后背了药囊,里面装着一些治疗烧伤的药膏和绷带。她弯下腰,从洞口走进来,径直走到鬼蜘蛛的身边。
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场景中的奈落仿佛就站在鬼蜘蛛的一侧,冷眼看着桔梗将药囊先放在一旁,将那碗粥用汤勺搅匀了,递到鬼蜘蛛的嘴边。
这样类似的场景发生过许多次。桔梗与鬼蜘蛛相处时说的话不多,偶尔交谈几句,多半是关于伤势、天气的话题。近日赶上梅雨时节,临岸的海边潮涌不止,连带着山洞里的泥土也变得越发湿润。桔梗微微扶起鬼蜘蛛的上半身,察看他的腰部——果然,那里原本的伤口随着这样的湿度,溃烂腐化得更严重了一些。
当桔梗拆开他伤口处的绷带,重新上药时,鬼蜘蛛艰难地张开口,发出干涩的声音:“你不必……这样管我。反正这是……我的报应。”
奈落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鬼蜘蛛从未对自己的恶有所悔改,但面对桔梗时,他却很喜欢渲染自己过去所行的恶事,仿佛过去的他越凶恶,现在这个百无一用的他在桔梗的眼中便会显得越发值得怜悯。奈落鄙弃地哼了一声。
桔梗没有过多理会他,只是将他身体下方的草垫换了一张新的,让他重新躺下去,只温和地说道:“近日我会去别国除妖,我妹妹阿枫会来帮忙照顾你。”
善良、天真、美丽的巫女,尚且以为一个恶入骨髓的恶徒还有在精神上忏悔新生的可能。奈落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桔梗的神色,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一分对鬼蜘蛛的嫌恶和怀疑。然而,桔梗的神色中什么都没有——她救下鬼蜘蛛,就像救下一只受伤的狗,一株被践踏的草。鬼蜘蛛对她而言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这让奈落莫名地感到高兴,但同时又感到有些许失望。桔梗跟鬼蜘蛛没有什么可说的话,所以相处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奈落也无法从桔梗在这个场景仅有的举动中挖掘出更多东西。
他将这种沉默归结于鬼蜘蛛的无能。鬼蜘蛛是个蠢货,遇见桔梗时,曾经拥有的舌灿莲花的能力都像消失无踪了一样。如果是奈落,而不是鬼蜘蛛在这里的话,他当然会与桔梗有更多的对话。他当然可以更加轻易地伪装,扮做一个希望能够获得新生的悔罪者,引起桔梗的同情,诱使这个女人将四魂之玉心甘情愿地交到他的手上,然后再杀掉她,完成他的命运。
但这样还不够,他还能够将向北游历所见过的一切人心的诡谲,都对桔梗悄然耳语,告诉她他如何见到为利益弑父杀妻的军官,如何诅咒道貌岸然实则好色贪欲的法师,如何激发那些从救死扶伤的行径中获取主宰生命的权力感的医者;他也将向她描述那些诡艳华美的事物,狐狸嫁女时的太阳雨,某座城公主殉情时用以吊死自己的白无垢,被烈火焚烧的金阁……如果他将这样的宝匣展示给她,那么她给出的反应当然会远高于面对鬼蜘蛛时的无趣。她会怎样评价那些事物,是质疑或是宽恕,理解还是谴责,惊叹还是艳羡;或更加理想化地,她将看着他的眼睛,只是无声地看着他……然后所有的问题都能从中得到解答了。
他并不爱她,也不认为那令他嗤之以鼻的属于鬼蜘蛛的痴心妄想可以被称之为爱。爱是世间最大的谎言,人们用它来掩盖对彼此的疑虑和伤害;爱也是世间最大的祸患,它引来执念,降临灾厄,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奈落不相信这样的事物,也不会沾染这样的事物。或许他只是想从桔梗身上得到那个他尚未知晓的答案,他这么想着。
在这样的想象中,奈落与桔梗长久地对视着,交谈着,拥有着独属于他的贯通五十年的记忆。这份秘藏是谁也无可知晓,谁也拿不走的东西。
他本以为这一年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这是第五十年,一个时代已经从开端走向消亡。五十年足够一颗树苗长成参天神木,足够一个不识字的幼童子孙满堂,足够世间的传说更迭数章,将过往的姓名遗忘在坟茔之中。
这一年的不知道第几个月,一则消息在妖怪的世界里甚嚣尘上,迅速地传遍这个国家的几乎每片山野:五十年前被守护四魂之玉的巫女封印的半妖醒来了,与此同时发生的,还有四魂之玉的重新现世。完整的四魂之玉被射成了数千道碎片,散落于漫山遍野各个角落。
所有的妖怪都骚动起来,只要得到哪怕一片四魂之玉的碎片,便可以使妖力大涨,这对于弱小的妖物来说是莫大的诱惑。它们纷纷开始搜寻散落在世界上的四魂碎片,弥漫在这片大陆上的邪气也跟着更为浓重起来。
起初,奈落得到第一片四魂碎片的契机很偶然。一个从南方的小村镇来的和尚逃到了人见城,请求城主的庇护。他因为怀揣着几片四魂碎片,遭到几个妖怪的追杀。
人见城的护卫帮他解决了那几个妖怪,奈落以阴刀少主的身份端坐于城主的身侧,听和尚讲述四魂之玉碎片的来源。当听到犬夜叉转醒过来,正四处搜寻四魂碎片时,奈落不明缘由地感到一阵尖刻的愤怒从他的身体内部升起,几乎令他感到片刻的刺痛。
这是鬼蜘蛛的嫉妒仍在作祟吗?他不易察觉地按了按自己的心口,试图等待那阵愤怒熄灭下去。但是另一种更为莫名的怒火从那些微的嫉妒中蓬勃生长起来——桔梗已经死去,为什么犬夜叉还活着?本该作为桔梗陪葬的他为什么没有被彻底抹杀?为什么隔了五十年他仍然会醒转过来,而桔梗却早已消湮于火焰之中,再也不可能出现在世上?
但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窃喜,伴随着薄怒从他的心间涌上。犬夜叉没有随桔梗而死——他也没能够和桔梗去同一个地方。她是孑然一身离开的,是不属于任何人的。
和尚交出了两片四魂碎片作为对人见城的酬谢。他出城的当天晚上,几个被妖怪附身的护卫守在暗处,用长戟将他刺死。余下的几片四魂碎片同样成为了奈落的私物。
在无趣的世事中,这也算给自己姑且找到了一个固定的玩物吧?趁着犬夜叉没有收集齐四魂之玉之前,给他多找几桩麻烦,最好一劳永逸,让他回归他原本该去的黄泉——奈落没怎么费工夫便打听到了犬夜叉的行踪,接连派了一些妖怪和人类去抢夺犬夜叉手中的碎片。
他并没有刻意去掩藏他的小动作,没过多久,犬夜叉就知道了他的存在,还知道了他是当年杀害桔梗的真凶这件事。当犬夜叉见到奈落时,他眼中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令奈落觉得分外滑稽。
这个男人是在为桔梗的死亡与自己的被欺瞒而愤怒,奈落不无讥讽地想。但是你又知道桔梗的什么呢?还尚未成为奈落时,他拥有万千个妖怪的记忆,他见过桔梗的许多面,其中包含着许多犬夜叉没有见过的样子。犬夜叉无法了解桔梗被他杀死时迸发出的强烈的爱与恨究竟来源于何处,他也无法理解桔梗临死时究竟抱着怎样的绝念令他人将她和四魂之玉一同焚烧殆尽——四魂之玉,那颗令桔梗丧失了作为凡人的资格的死物,犬夜叉竟守护它像守护一颗多么重要的珍宝。
那么他就将那颗死鱼眼珠般的石头抢夺过来吧。奈落如是想着。也许等到那颗曾在桔梗的手掌中停留过的四魂之玉完全降落到他手中时,他会知道他将用它来做些什么。
前不久传来传闻,一个世代除妖的村子不知为何,一夜之间被群妖屠灭。伴随着这个消息,近日来北山附近的妖气也变得浓重了一些,妖怪们更加骚动不已。
我作为已在这座村镇定居多年的法师,自然担负起守护村民的职责。不过,随着年纪的老迈,我越发察觉出自己的力不从心。我能感受到生命从身体里如风一般流失,倾泻而出的法力也再不能像年轻时那般自动地恢复,以往用一点精力就能完成的事务,如今要耗费几倍的气力。
也许再过不了多少时日,我就将陷入我必将踏入的那种永恒的沉睡吧。想到这一点,我的心中只是空空一片,既没有解脱般的轻松,也没有遗憾与恐惧。
在我所预料到的最后时日里,我以为自己将维持着为村庄祈福、守护结界的工作,直到那一天的悄然来临。
前几日却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一位云游的巫女途经此地,听闻妖怪出动的消息,主动提出帮村中人一同抵御。我在村镇的边境编织出一片牢固结界,今日才有空见了她一面。
甫一见到巫女的容貌,我感到些许恍惚。眼前的女子苍白不似活人,然而细细体察她身上,却并没有半分妖鬼之气。令我感到最为怪异的是,她看起来有一丝隐约的熟悉,我却一时之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或许是我眼中的迷惑太过不加掩饰,那巫女顿了顿。
“桔梗。”巫女跪坐在我对面,不卑不亢地说。
这个名字令我尘封的记忆有所松动,我本能地睁大了眼睛。
在五十年以前,我尚且是个十来岁的孩童时,曾追随我的师傅承担过一桩超度死去的巫女的委托。我曾隔着遥远的火,懵懂地注视过那位巫女消融于光焰间的侧脸,那缓缓地与我眼前的女子的脸重合。
“你……”我开口,察觉出自己的嗓音已经如枯树皮一般。而眼前的女子却没有半分老去的痕迹。
我想问她是否是死者,是否是转世而来,拥有前世记忆的魂魄,又是否只是一个被他人制作出来的空壳……然而她就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看起来没有说谎的打算,似乎也不在意当我知道真相后,是会将她留下,还是会找借口将她逐出这个村子,又或者更糟的,以我法师的身份将她超度——她似乎对任何一种结局都有所预想,或者说,不对我抱有任何期待。
她是在随波逐流吗?她已经做好了被我拒绝,继续四处流浪,没有安身之所的打算吗?
这个设想令我的心灵微微颤动了一下。一桩本该早已被我忘到时间的尘埃底下的事突兀地浮上我的脑海。就在五十年前那位名为桔梗的巫女被我们送葬的前一天,我曾在树林之中遇见过一个气质独特的男子。当时那个男子问我:“你认为他能够将她超度吗?”
如果我师父已经将她完全超度的话,她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时,我才恍然察觉当年那个男子所言之下隐藏的真实意思。不管她是因何重新出现在这里,她必定有未解的命题,否则又怎会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地徘徊,找不到一个锚点。但是她的命题究竟是什么,恐怕我无从得知。
我没有挑明她死者的身份,让她留在了村庄里。她似乎有些意外,但我能察觉出她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开始,我一大早起来,便看到桔梗在帮助村中的人插秧。她没有什么包袱,任何能帮上忙的事,只要她腾得出时间,便都会去做。村庄里的小孩子迅速地和她熟络起来,听她一边帮忙干着农活,一边教他们辨认土地里的药草。
我看着她,忽然前所未有地察觉到一件事:命运在我的生命中无形地存在着。这个事实从未像此时一样鲜明。五十年是一段命运重复上演的轮回时刻,当我还是孩童时,我途经过这个巫女的弥留时刻,而在我的弥留时刻,年轻的巫女途经我的生命。
桔梗应当不知道我的所思所想。她主动帮我承担了许多照顾伤者、加固结界的工作。过了几天晚上,果然有零散的妖怪群向我们的村落袭来。桔梗是弓箭高手,射出的箭沾有净化之力。不过,不知为何,那种力量的发挥似乎有些滞涩,像是什么阻碍了她全部力量的投注。
即使如此,这一晚我们仍然胜利地守护了这座村寨。有些年轻人不可避免地受了伤,他们被放在简易担架上运回村中,桔梗刚将沾染着妖怪的血腥气的弓箭放下,便又毫不停歇地去为伤员治疗。而我也因为流失了许多法力,虽然婉拒了桔梗照看我的好心,但还是不得不被村民们搀扶着,坐到一边休息片刻。
桔梗为那些伤员上药时,村中的僧侣在一旁念祷经文,对那些受伤疼痛的人带去些许精神上的慰藉。
她安静地听着,手下的动作不停。她治疗伤员的手法十分独特,能使他们的创口治愈的同时不感到过多的疼痛。我闭目安坐在一旁,试着进入一种冥想般的状态。但不知为何,这一夜我格外无法专心。取暖的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响在我的思绪中放大,我还可以听见桔梗为伤员的伤处缠上绷带时那种摩擦的轻响。
当伤员纷纷睡着后,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想一直留在这个村子吗?”我这么问桔梗。
桔梗看着我,目光中并没有丝毫惊讶或退避。她说:“我可以吗?”
乍一听,这仿佛是在向我征询一个留在此处的许可,但我却敏锐地听出她并非此意。作为一个平凡的人,在这个村庄留下来,长久地活下去——这是她被命运厚待,被赋予复生的特权后,能够走上的道路吗?如果只是为了完成这样一个平凡的心愿,那么又有什么在她的心中作祟,令她不能、也不甘于如此呢?
我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身穿狒狒皮的男人。他对桔梗会否得到解脱不置可否——解脱,在我们的认知里,是获得灵魂上的自由,消解一切执愿和恶念。那么,那个男人是认为桔梗的生命,直至临死时仍然不自由吗?我看着眼前的桔梗,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有些犹豫要不要将那个男人的存在告诉她。但最终,我只是伸出火钳,拨弄了一下柴火堆。
“如果你想留下来的话,可以留在这里。”我说,“你应当也看得出来,我已经时日无多了,无法再守护这座村庄多长时间。
“我有几个弟子,他们有时会外出闯荡,但平时也会回到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他们一起。”我将话说得有很大的余地。桔梗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向我行了一礼,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们都表现得宛如这一夜的对话从未发生过。桔梗依然停留在村庄里,治病、除妖,陪孩子们玩耍。而我原本强撑着的身体似乎突破了某个临界点,就像迎来了某种召唤一般,越来越快速地衰败下去。而出乎我原本的意料,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不甘心。相反,对于命运给予我足够的时间来让我接受生命的结束,我倍感感激。
最后的那个时刻到来时,我没有任何的意外。那同样是一个妖怪侵袭的夜晚,桔梗的净化之箭划破夜空,在村落上空绽放出紫色的光晕。这一夜的妖怪来势格外凶猛,我们几乎鏖战了整整一个通宵。当最后一片妖怪腥臭的肉片被瓦解时,天空边缘泛起一丝藏蓝色的浅光,我望着那个方向,终于浑身脱力地向前栽倒在地。
“法师大人!”一起战斗的村民们向我跑来,将我簇拥在中间。我的余光瞥见桔梗也拿着弓箭向我奔来,然而我的思绪变得恍惚起来,陷入一片混沌。
当我醒来时,正躺在榻榻米上,我的周围围着一圈村子里的人,男男女女,小声地啜泣着。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蹲坐在榻前,握着我的手,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艰难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格外嘶哑。
“叫……叫桔梗小姐进来。”我说,“我有些话……想单独跟她说。”
这个念头有些怪异,守在我周围的村民也没想到我在弥留之际会与桔梗单独交谈,面面相觑了片刻。但他们仍然默默地退了出去,没一会儿,桔梗走了进来。
她看着我,神情被灯烛照亮。我努力分辨着她脸上的神情,像是不忍,难过,又像是怜悯,还带着些许不解的意味。
“不要停留在这里。”我说,“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桔梗的神情里闪过一丝迷茫。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连忙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您没有任何……心愿吗?”桔梗问道。我知道她是想问我是否有任何没有完成的执念。但我已经仔细地想了很久,最后得出的结论只是——我这辈子已经过得足够充实啦。
我有过很多悔恨的事,很多没有完成的事,许多没能理解透彻的问题。但我能做的还有什么呢?我只是一个无比普通的平凡人,注定会有许多得不到的东西。如果什么都想抓住,那就很容易什么都抓不住。我没有那种将一切理解透彻的勇气和魄力,我就这样以我仅有的才能,抓住我仅能抓住的东西,完成我仅能完成的事,如此度过了一生。
“您觉得自由吗?”桔梗这样问我。
我摇了摇头。一种想要哭泣的心情徘徊于我的心头,然而却倔强地并未落地。我当然是有不舍的,但就像瑕疵是一件艺术品必需的特质一般,我没能拥有的某些事物,它们也成为了我生命的一环。
“人生而不自由。”我说,“但也许……也许死后,我会在某个地方遇见属于我的自由吧。”
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告诉她关于那个男人的事。她执着弓箭,退出木屋的门去,我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那背影显得有些孤寂,但又有着某种坚强的力量。我知道她从此会从这个村庄消失,走上更遥远的、属于她的旅途。
在门外等候的村民再一次涌入我休憩的木屋,我努力地睁眼,想要把他们每个人的表情刻印在我的记忆里,就像曾经的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火焰中巫女的侧脸一样。
眼泪终于从我的眼角流淌下来,我闭上双目,等待黑暗中指引我的灯烛。
她于荒原上徘徊着。途经哪个萧索的战场,便救助那些从死神的手下逃脱的人。附近有着某座生满荒草的城池,城郊有着许多废弃的草房。她将战场上救助的伤员设法运到那里集中诊疗。
被救回一条生路的这些人们,彼此之间互不相识,有些甚至穿着敌对双方的盔甲。他们有的瞎了一只眼睛,有的只剩下断臂残肢;而在那并排躺倒在担架上,等待着生命从鬼门关夺回的时刻里,原本与他们彼此掠夺、彼此仇恨的对象竟成了仅有的见证者之一。
有的伤势稍轻的士兵在可以自主行动后,主动承担起帮巫女救治其他人的工作。战场抛弃了他们,原本会去往的死亡国度也抛弃了他们。此时此刻,他们成为无属地的缝隙中生存的人群。但是当桔梗拜托其中一位主动请缨的士兵去给恰巧是他敌对的一员换洗伤口时,那青年仍然本能地感到为难。
“我认得他,”青年厌恶地拧起了眉毛,“他杀死了我的战友。”
桔梗没有试图劝他强行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她只是用一种了然且善解人意的目光看着他。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件事。”她说,“多谢你的帮忙,接下来的我来就好了。”
青年挠了挠鼻子,看着桔梗从他的手上接过绷带和药膏,没有什么迟疑地向他拒绝救助的那方走去。她没有继续劝慰他,也没有对他表露出的厌恶与杀意过多地警告什么,仿佛一切都应当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而她只是轻巧地路过了一桩宿仇而已。
仇敌即使一同被救下,仍然会是仇敌。恢复行动的青年夜晚就倚着树干休息,听着树干的另一边,担架上传来仇敌疼痛的呻吟声。
他摸了摸自己的腰侧,一把短匕首别在那里。不远处的木屋里仍然亮着灯,巫女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她仍在忙碌着。如果青年此刻从树后绕过去,干净利落地给仇敌留下一道咽喉上的致命伤,不会影响到任何事。
他循着这个想法来到仇敌的担架前。仇敌在睡梦中,仍旧感到本能的痛苦,嘴里不住地呢喃着什么。青年从腰间拔出匕首,刃尖在夜色下映出寒光,他将匕首对准对方的咽喉,颤抖着手,紧张地感到汗水从喉结滑下。就在他咬住牙决心要往下一击的时刻,他忽然看到桔梗的面目幻化于眼前。桔梗仍旧用那种善解人意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告诉他,即使你现在刺下去,也不会有任何人谴责你。你只是像仍然在战场上时那样,杀死了一个必须要杀死的敌方士兵罢了。
他最终松懈了力气,手臂举得酸了,也仍然没能刺下去。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士兵了,不再具备正当地、合理地屠戮生命的权力。他和仇敌被同样的人所救,死亡的边缘淡化了抽象的、敌对的立场,他们拥有着同样的生命,同样的伤口,同样的赎罪的机会。最终,他将匕首收回,默不作声地收进腰间。
他转过身,想要回到自己原本休息的树后。却发现原本亮着灯的那间小屋不知何时已经熄了灯,桔梗站在门前,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沉静地注视着他。
他的心间吓得漏了一拍。然而,桔梗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了他的视线。树木的枝叶在月色下沙沙作响,晚风之中,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桔梗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日。不久后,她的声名便随着伤口治愈后离开的人们散播出去。有一些人从附近的村落来拜访她,寻求治疗某种伤病的药方,她也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他们。
有的寒夜里,她也会思念起她出生的那个村落。她的妹妹,她的同龄人,她的追随者,甚至那些嫉恨她的人……也会想起犬夜叉。最初的时候,她避免让自己想起犬夜叉,因为那总是伴随着痛苦、怨恨、悔意,以及想要将对方一同拖下地狱的爱意。彼时的她方才复生,不明白自己为何仍徘徊于此,也不想去探究复生的意义,她仅仅凭借着死者求生的喜悦本能存活着——直到她从那个名为戈薇的女孩口中听到那个名字。
奈落。她轻嘲地笑了笑。什么样的人会以地狱的称呼为自己命名呢?那个她曾经认识的名为鬼蜘蛛的男人不会是这样空旷而巨大的深渊,不会有如斯深渊般可怖的毁灭力。那个名为奈落的男人将她拖下了地狱——她怎么会如他所愿?如若现在这具泥土做成的身体终有一日仍然会回归黄泉,那么他必然会与她同往。
时日缓缓地流过。这一日,一列颇为阵势浩大的队伍来到了这座荒城周围。他们是名为人见城的护卫队伍,听闻了此地巫女救治伤患的事迹,前来请她到人见城为少主疗伤。
一路上,她听闻了有关这位名叫阴刀的少主的许多古怪秘闻。阴刀从不轻易出门,如无意外的话,终日安歇于自己的宫殿中。就在最近,阴刀的身体却无可避免地迅速衰弱下去,像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症,也不允许家臣接近他。
听起来像是被什么邪祟侵扰了。桔梗这么想着。
她本以为这是一桩寻常的委托,直到踏入人见城的一刻,她马上就察觉到了这座城池的古怪之处——每一寸土地和房瓦,几乎都渗透着浓重的邪气。而那邪气的来源,便是那位名为阴刀的男人。
她在一间十叠的房间里见到了他。他身上只着一件单衣,看起来单薄得无法自由行动。然而,就在看见她的脸的那一瞬,桔梗清晰地看见这个男人的眸中露出了惊愕的光采。
不,不仅是震惊。桔梗直直地与他对视着,试图从他的瞳孔中读懂这个男人的情绪——虽然只有一瞬,但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眸中焕发出某种极为复杂的神采,像是同时翻涌着雷暴与极光的云。
但眼前的男人很快将那些情绪收敛了回去。他问她的名字,她走近了一些,半跪下来,按实作答。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桔梗几乎本能地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有着显而易见的谜团,他仿佛生来便认识她,了解她。而不知为何,她也有另一种感觉:从这个男人身上,她同样可以试探出她需要的某个答案,他将是她散漫旅途的终结点,同时也是她新生的起始点。
她不动声色地按照医者的举动,让男人伸出瘦削的手腕。她的指尖搭在他的手臂上,试着去探寻他体内的疾患。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上去的样子。为了探寻那种邪气的来源,她将灵力潜移默化地汇入他的皮肤之中,然而不久便被另一种力量阻隔住了。仿佛这男人的身体里有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支配着他,阻碍着她进一步看透他。
桔梗抬起头来,目光恰好与阴刀对视了。阴刀一动未动,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他半分也不了解自己身体所患的病症,又仿佛全部世界都在这里,除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这个小房间之外,没有任何事物好在意。桔梗被这种猜想惊了一下,她的手猛地瑟缩了回去。似乎被她的动作惊动,阴刀也迅速将目光移向别处,长睫低垂,如同刚才发生的那一瞬间只是她的错觉。
她从房间里退出来,向带她来的那些护卫禀告自己对少主的病症无能为力。护卫们如她所料,用武器胁迫着她,将她扣留于这座城中。
桔梗没有过多地反抗。这座城中弥漫着从那男人身上溢出的邪气,一直通到另一座山上的一个巨大的蛊毒洞穴里。她没打算现在就匆匆离去。
那个名为阴刀的男人会是奈落吗?不知为何,她的心间冒出这样的猜测。或许是因为那个男人像一个具有强大吸力的黑洞,当她走进这座城时,便能感到那样一种纯粹的、荒芜的、邪恶的力量在逐寸淹没她。那不同于任何一个妖怪给她的感觉。当寻常的妖气试图侵袭她时,那是可以被轻易抵御的,是远远地隔在她的身体之外的。但当她靠近这个男人时,她感到那种不可视的、也并不实在,却仿佛蔓延在每个角落的黑暗邪气正如剪不断的蛛丝一般,露骨地缠在她的皮肤上,甚至更往里纵深,像是要亲昵地触碰她的灵魂,仿佛它们生来便该如此。
无论如何,她将审视他。凡人的监牢无法困住她,死魂虫游弋于宫殿的走廊之中,替她凝视着这座庞然大物。如果他是奈落的话,她将斩断他所有的命途,亲手将他送往地狱。
妖怪也会享有睡眠,然而他从未梦见过桔梗。对于这个女人,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样的遗憾,因此也没有梦见她的必要。然而当桔梗掀起门帘,露出她与五十年前无异的面容时,他恍然惊觉自己身在梦中。
桔梗如同梦魇,又如同幻象一般走下来,走入他的城中,也走入他提前设好的蛊毒洞穴中。奈落抱起昏过去的她的时候,终于在触感上确认了这件事实——桔梗从黄泉回归现世了。桔梗带着他曾给予她的那种被撕裂的伤痕,回到了他身边。
曾经只存在于概念中的金阁忽然沉重地落了下来。属于废墟的旧时的砖瓦剥落下去,露出墙体里的金箔。他曾经在幻相里的桔梗身上投注过许许多多的疑问与概念,但在他将桔梗抱在怀中的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一件事实——桔梗不是任何一件虚空中存在的事物。他曾经在虚无中凝视过的那座金阁,突然被填满了血肉,成为了桔梗本身。
突如其来的,他感到斗志昂扬。不是对于犬夜叉,不是对于他招惹过的那些痛恨他的人们,也不是对于四魂之玉。他感到五十年间停滞不前的生命之轮重新开始转动,那诡秘的,如海湾一般静谧而幽深的命运,重新降临在他的身上,令他感到割裂与痛苦——同时前所未有地活着。
桔梗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也并不像他曾设想过的那样,可以解答他的一切问题。她是温和的,高洁的,强大的,但同时也是高傲的,轻蔑的,刻薄的;她拥有任何一个凡人所可能拥有的感情,爱与恨,嫉妒与杀意,包容与善意,痛苦与喜悦。奈落坐在树木的枝杈上,注视着桔梗端来一盆清水,半跪下来为那些伤员治疗,心里想到:原来真实的桔梗是这样的。
出乎意料地,奈落没有感受到任何失望;相反,他感到骨血里始终躁动着的某种东西,被这样的认知抚平着。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桔梗将一个濒死的伤员从鬼门关拉回。她为那些伤员包扎的手,与当年为鬼蜘蛛换药的手,并非同一双。那逃不过奈落的眼睛,即眼前的桔梗无非一具骨灰与泥土烧制而成的活死人这个事实。然而她的手挥动时的那种力度,与曾经沉眠于他记忆中的,又如出一辙。
看着那个濒死的战士,奈落轻巧地挥了挥手。一只隐形的恶鬼出现在那伤者的身畔,窥视他的头颅,四肢扒在他的身上,即将汲取他的生命。桔梗端着水盆的手顿了顿,伸出一根食指,抵在那恶鬼的额头,恶鬼顷刻间消融成沙。
“奈落。”当她走进树林之中时,她近乎无奈地唤道。
奈落隐匿于树林间的身影顿了顿。他轻哼了一声,回应道:“你的感觉还是那么敏锐。”
如若他是一个拥有正常的人类情感体验的男人,此时他应当已经感到某种逼近的危险。桔梗出乎他意料地轻笑了一声,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自己像是被她拿捏住了某种致命的关窍。果然,下一刻,桔梗用一种嘲讽的目光向他藏身的地方望去,以一种胜券在握的语气对他下了审判。
“你好像很在意我嘛。”她笑着说。
奈落低头望着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当她的下一句话落入他的耳中,他几乎是立刻就被她激怒了。那个女人说:“你会在意我,这也是身不由己的——因为在你的心中,属于鬼蜘蛛的人类之心仍在跳动着。”
狂风卷起落叶,向那个女人的身侧袭去。当桔梗于狂风中睁开眼时,她明白奈落已经离开。
你的心中,属于鬼蜘蛛的人类之心仍在跳动着——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本该在他出生时便舍弃掉的可能性从深水中浮出来。
怪不得他会一直记得桔梗,怪不得他会在意她,怪不得他会在注视着桔梗的同时感觉到一种撕扯着的感情在体内作祟。这都是鬼蜘蛛那颗沾满卑劣的人类之心——那个山贼觊觎着她,渴望着她。这是人类所说的爱吗?还是欲望?无论如何,如此丑陋脆弱的感情,竟然会滋生出如斯强大的念力,驱使着他吗?
他感到愤怒。为这不属于自己、却支配着自己的心灵。也为桔梗那种仿佛握住了他的七寸的笃定。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可以轻易将这颗属于人类的心除去,他当然可以。他将不会再拥有任何一种属于人类那种腌臜混沌的生物的感情,不会拥有属于人类的弱点,不会被任何人拿捏住这样一种致命之处。烛火摇曳的夜幕中,他立于那个昏暗的房间,将长刀剖开自己的胸腹,从中挖出那颗鲜红的、血肉淋漓的、跳动得十分猛烈的心。就是这样事物渴望着桔梗。
只有毁弃这颗心,他才能摒弃掉属于他者的事物,完全地成为纯粹的他自己。他将它置于烈火之上,用刀尖割伤它,用毒液浸泡它。他用数种方法捶打它,摧毁它,可这颗无比脆弱的、会疼痛的心,竟然纹丝不动,坚如磐石,仿佛用什么都无法摧毁它。
业火之中,他枯坐着,凝望着那颗兀自跳动着的心脏,仿佛听见遥远的佛磬响起的声音。如浪般迭去的经文声仿佛响彻在他的耳边。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
着即妄念,着即障碍。除去妄念,方可证得我之为我。他看着那颗心脏,再一次在那颗心上看到庞大的金阁——金阁不是他物,而是桔梗本身,是这颗心唯一的妄念。
一切云烟、一切遮碍都从眼前褪去,他从未看得如此清晰。灿烂的金阁从云端降下,矗立在他面前,瑰丽华美,引人心折。而他知道,他将再一次烧毁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