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建人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在一栋普通的写字楼里工作,和大多数人一样,早九晚六出没在城市的街头,赶着公交或地铁,从一个钢混盒子进入另一个钢混盒子,维持着这样单一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过得久了,他都快要忘记了自己并不太“普通”这件事了。
城市繁荣,曾共事的同僚们也将某些问题处理得很好,他几乎不用担心什么,也快要忘了那时候的感受。
今天也如往常一样,他下班后要到距公司不足一公里路程的地铁站乘地铁回家。
途中在想今晚要买哪一种面包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余光中有水蓝色的亮光闪过,他警惕起来,向着光源方向看。
那是一条废街,是城市加速建设的进程中被忽略的数个角落之一;视野被散乱的物件遮挡着显得不够观察,但那熟悉的光芒依然透过破烂招牌或是倒塌的门脸的空隙显现着。
确实是咒力,他心头一紧,没拿包的左手已经伸进兜里掏出了手机,将高专的电话调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条街;在他就职于这附近的公司之前,这里就已经荒废了,七海对于这样充满神秘气息的废弃街道并不是太感兴趣;而且工作将生活填满,他无暇考虑其他。所以对于现下踏进这条废街的事情,他不觉得欣喜或讨厌。
只是怀着平素已不常有的一点紧张,悄无声息地靠近发着光的某处。
离得近了,开始听得到一些咒骂的声音。
“你说什么了!你再说一次!你说啊!”
“……咳……咳,我,我错了……”
太阳难以照进的阴影里,一个人正将另一个人堵在墙角,发狂似的殴打对方,从拳头带起的风中,偶尔有零星的蓝色光芒闪烁。
七海站在他们后面,将手机放回了兜里。
是普通人。
普通人也会有咒力,就像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也会看得到诅咒一样,这是偶尔会发生的事。
通常情况下也不会出现问题,因为只有普通人的不良情绪达到顶点时才可能散出咒力,而同时,普通人的不良情绪一般不会长时间维持在最高值。
墙角的两人并没有听到曾是咒术师的七海到来的声响,他们依旧纠缠着,打骂求饶着。
七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皮鞋,上面沾了些灰尘也出现了一些划痕,他皱了皱眉,感到些许不快。
本想直接一走了之,但看那两人的衣着,应该是废街另一头的一所高中的学生;未成年人做事通常不会考虑后果,更何况在生气的时候,细微的血味已经在这个角落弥散开来,放任这个人打下去,难保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到时候如果有警察介入的话,自己肯定也要被找去问话,虽然说,这个地方看上去并没有监控。
短暂的纠结之后,七海出了声,“差不多可以了。”
打人的人动作忽然停下来,充血的双眼转过来看向他。
那个眼神充满了愤怒,但应该不是冲着他。
被打得不停咳血的人抓住机会,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墙角。
那人冲七海骂了一句多管闲事,便要追过去继续打。
七海皱了皱眉,伸手按住了那人的肩膀。
“你干什么!”这次眼中的愤怒确实是冲着他来。
七海瞧着被打的人已经跑出了这条废街,才收回手,“我不是你的家长或老师,也并不想对你说教,但你的行为已经过火了,作为成年人,我应该阻止你继续犯错。”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嗤嗤笑了两声。“大叔,你很闲?”高中生看着七海西装革履的样子,判定他是个没什么“战斗力”的羸弱上班族,“成年人不成年人的,从某些方面讲,也许你还不如未成年。”
“首先,我今年27岁,并不是什么大叔;其次,成年与未成年是根据对象年龄判断的,而不是其他的方面;再次,现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很久了,我很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现在,我要走了。”
七海说完便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了,他不想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
“喂,”身后的人道,“突然冒出来讲什么大道理,自说自话了一大堆之后就要走,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好惹?”
身后的空气抖动起来,七海抬起手臂,拦下了对方的攻击。
“请不要对陌生人随便动粗,我可以送你去警局的。”七海转过来,面对着被自己抓住手腕的高中生。
对方挣扎着却甩不开他的手,饶有兴致地道,“没想到你还蛮有力气的嘛大叔。”
“我不是大叔。”
“无所谓,警局什么的当然可以随便去,不过我好心提醒你,我身上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伤痕,这条街上也没有监控,到时候我梨花带雨地向警察叔叔哭诉一番将你说成欺负我的人,不知道警察会相信谁啊。”
七海皱起眉头,果然不应该踏进这条街。
“你到底想怎么样?”七海道。
“大叔,我们打一架吧。”
“成年人不能殴打未成年人。”七海规规矩矩地道。
对方又噗嗤一声笑出来,“殴打?有点力气就以为能单方面压制我了么?你太小瞧未成年了。”
“你现在连我的手都甩不开。”七海面不改色。
“你放开我,我们公平地比试一番。”对方有点生气。
七海放开了那只手腕,被抓过的红痕留在上面,他道,“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要把比试打架之类的话挂在嘴边;真要比试就找你的同学去比试,作为成年人,我有远超于你的社会经验和身体素质,跟你对打是不公平的。”
“啊啊,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喂。”对方做出掏耳朵的姿势,整个人看上去流里流气的,“同学什么的,根本没有打得过我的啊。你才27岁就这么唠叨,一定没有女朋友吧?”
七海揉了揉眉心,再次后悔今晚的行动。
“你要是不跟我打的话,我就大喊了哦?报警了哦?”高中生显然不想放过他的样子。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高中生的威胁束手无策,不过情况已经是这种情况,即使自己再说些什么,对方也是听不进去的吧?
作为成年人,利用优势去伤害未成年人是不对的;身为咒术师,利用优势去伤害普通人也是不对的。
但是这些道理和原则只是七海自己的,所以依然会有人去伤害未成年人,也会有诅咒师去伤害普通人。
独善其身的原则在此刻也显得不适用了,面前的高中生诡辩之词一套又一套,说不过又可以不讲道理,他有些烦躁。
“啊,真是好烦,活着就是狗屎!”
正在高中生疑惑面前的上班族怎么突然感悟起人生的时候,七海一脚踢在了对方的胸口,他将力道控制得十分精准,保证对方身体不会因此受伤,也能让对方感觉到痛苦。
高中生向后倒在了地上,七海并没有停下,根据刚才的接触交流,他觉得对方不是这么容易服输的。
七海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高中生,一只脚踩在对方胸口,触感比想象中软,他没有在意。“现在能结束了吗?”他问。
对方并没有给他想象之内的回答,反而又开始调侃他,“唔,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开始动手,成年人都这么没品的吗?”
“你的敌人并不会跟你喊个开始再对你出手。”
“行了行了,你可比我们老师还喜欢讲大道理,烦死了。”对方抓上他的腿肚子,试图将他的脚移开,“我校服脏了啊大叔。”
七海没有松开,更用了几分力在脚上,他想应该让对方疼到不再跟他还嘴才行。
随着他力量的增加,高中生坦然的脸色也越发纠结起来,终于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哎哎,好疼好疼,我错了,快放开。”
七海得到满意的回答,将脚收了回来。
皮鞋应该比想象中更硬,不知道这孩子有没有受伤。
还没等他问出什么话,对方一个鲤鱼打挺支起了上半身,他连感叹这家伙比一般人强的功夫还没有,高中生就抓住了他的腰带向后拽,还顺势踢了他小腿一脚。
不设防备的七海摔了下去,眼看就要摔在高中生的身上,他伸出手支撑了一下地面,倒在了高中生身旁。
高中生立刻抓住了机会,将七海按住,然后慢慢站起来,踩住七海的胸口,“敌人并不会跟你喊个开始再对你出手。这句话还给你哦!”
躺在地上的七海脑子里一团浆糊,这个高中生烦死了!浪费了他的时间不说,现在又让他躺在地上弄脏了他的衣服。
七海生气了。
他无视对方踩住自己的脚坐直了身体,将手表摘下来放进公文包,又将公文包摆在了一边。
高中生此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并没有落荒而逃,反倒是好整以暇地等待了起来,表情十分玩味。“哇哦,大叔确实很强哦,刚刚踩的时候也有发现,胸肌不一般呢。终于肯认真和我比了吗?”
这话在七海耳朵里并不是什么夸奖或是崇拜,反而像是挑衅。
他抓住高中生的校服,将人拽到自己面前,而后揪住对方的领子,将对方按到墙上。
七海出拳的时候,清楚看到了对方带着笑的,高兴的表情。
虽然对方也不停伸着腿踢他,但是完全对他构不成威胁;七海又拽了一把将高中生扔向地面,对方跌倒后七海上前,用皮鞋的顶端踢着对方的大腿和屁股。
被单方面虐打的高中生一直都没有放弃机会,终于抓住了七海踹在自己身上的腿,死死地抱住任七海怎么甩都不放开。再一用力,又成功将七海带倒。
这一次七海并没有支撑身体防止压到高中生,摔向地面的下一秒就将高中生压制住,单手控制住高中生的两只手,另一只手握成拳攻击。
对方没能坚持更久,渐渐已经使不上力气,任他打了。
但又好一会儿,才发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痛呼。
这一声惊醒了七海,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些什么。
七海停下动作,身下的人鼻青脸肿,衣衫不整,口中溢出一声又一声细小的悲鸣。
“对不起。”七海连忙去查看对方的伤势,“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会负全责的,我先送你去医院吧。”
他将高中生扶起来,对方却推开了他,断续着说,“大叔你,还真是个负责任的成年人啊。”
“我刚才气昏了头,向你出了手,”七海捡起地上的包,“实在抱歉,你伤得不轻,还是先去医院吧。”
“诶,少来。”高中生摆摆手,“我要珍藏着这些伤呢。”
七海皱起了眉,“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对方漫不经心地回答,“而且去了医院你不是要完蛋了,把未成年打成这样,你至少可以拘留了啊。”
“这也是对我错误的惩罚。”
“又开始了。”对方很无奈的样子,“总之没事,你要那么怕的话,给个联系方式吧,如果真有什么问题我再找你。”
七海拿出了一张名片递给对方。
“喔唔……七海建人……”对方将纸片揣进兜里,“那我先走啦七海先生。”
七海跟在后面,“那我送你回去,顺便跟你父母解释。”
“唉麻烦死了啊大叔。”对方又转过来,“别再跟着我哦,另外我叫星野风子,七海先生可以记住,没准以后还会碰面呢。”
听到对方的名字,七海心脏甚至要停跳了,“竟然,是女孩子吗?你。”
“你打都打了,怎么这么多废话啊。”星野道,“我穿着打扮和声音都像男生,不认识的人都会认错。”
七海觉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
“别这样吧七海先生。”星野捏了捏发痛的脸颊,“不要因为我是女生就有更多罪恶感行不行。你也没非礼我,也没对我做什么色情的事情;更何况一直挑衅你让你跟我打一架导致你一时生气没控制住自己的人也是我,这些都是我自己可以承担的我才做的,你不要总是这样,好烦啊。而且,你要真觉得非要当个什么正人君子的话是很不赖,你也确实是。但我不需要正人君子,我只想打架而已。”
“不管怎么说,打人的是我,这是我的问题,抛开性别,也是如此。不能因为被打的人该打就放弃原则。”他忍不住又开始说教。
“哇。”星野又挠了挠耳朵,“你不打算去教书育人吗?七海先生,我觉得你太适合这份工作了。”
七海回到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心情十分舒畅。
这份舒畅并不是欺压带来的,而是这个行为具有解压的作用。工作和生活中积攒了很久的压力似乎都因为这一次“欺压”而烟消云散,他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但很快他就开始担心,自己会因为暴力致伤未成年人被抓进去。
他很快就不再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了。
在忘记之前,七海曾经想过,他们是否还会再见。答案是否定的,他认为任何人都不会愿意重新回到让自己痛苦的地方,或再靠近给自己痛苦的人。
就像他不会再回去高专,也总是拒绝五条先生小聚的邀请一样。
如果又见面的话,仅仅可能是偶遇,或者是那孩子带着家长老师,来找自己商谈一些后续、赔偿之类的。
大约是这样。
思绪顺着想下去,如果自己回到高专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情况?是否也要找个家长或是老师陪同,去高中商谈一些后续?赔偿一下折损的青春与热情,之类的?
没有答案,因为他不会回去。
但不同于他的设想,星野风子再一次出现了,身边也没有家长或是老师之类的存在。
对方穿了一身在这个酷暑里显得尤为不协调黑色的运动服,修身的衣物妥帖显着轻柔的曲线,这身装束并不会让他人错认性别。她靠着废街入口的墙,待他走近了,便叫了他一声。
“七海哥哥!”
七海愣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对方是在喊自己。
转过头去,就见星野在对他招手,“七海哥哥!快来!”
七海对这个称呼实在难以习惯,走到星野面前,“好久不见,为什么叫哥哥。”
“啊?”星野没料到他这个开场白,“按七海哥哥的年龄来讲,叫叔叔确实有点勉强啦。”
“啊……”七海叹了口气,注意到对方的伤已经好了,“直接叫先生就可以了。”
“诶——”星野摇摇头,“那样太疏远了。”
“我跟你也没有很熟,”七海习惯性地看表,“星野同学。”
“别这么说嘛,”星野道,“明明已经非常‘亲密地’交流过了。”
七海揉揉眉心,“总之,不要叫哥哥,我们并没有类似兄妹的关系或感情在。”
“那我可以直接叫七海吗。”
“哈?”七海看看对方,败下阵来,“算了。”
“现在快要八点了,未成年人应该回家了,我也该回家了。”七海又看了看表,“所以,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快点说。”
“七海哥哥太冷淡了吧,明明上次还十分关切的样子。男人啊~”星野一边拖着长音,一边向废街里面走。
七海只好跟上了她,“不,我没有不耐烦,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且这样比较高效率。如果是需要治疗费的话,我可以出,只要把发票给我就可以;如果是校服被我弄坏的话,我可以重新给你买一套;如果是家长那边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可以上门道歉。”
“啊……”走在前面的星野伸了个懒腰,“确实是好几天没听人这样念经了。”
这时正是日头长着的夏天,接近八点的时间天也没有黑透,难以形容颜色的绚丽的晚霞向着另外一边的黑暗挺进,逐渐被吞没的过程中依然顽强地为人间留下了微弱的光亮。借着这微弱到看人都要失焦的光亮,七海清楚地看到前面走着的女孩的黑色外套上蹭着些灰白色的痕迹。
应该是她等在街口时靠着墙留下的吧?他这样想着,随即抬手轻轻拍掉了那片灰白。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瞬。
那一瞬间,精确到秒也不足一秒。
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停顿之后,世界又恢复了运转。以一段距离外的街上的喧嚷的人声作为背景音,星野轻快地说着,“啊,我的后背沾了什么东西了吗?”
但七海依然捕捉到了那个微小的、不自然的停顿,以及当时,触碰到的黑色衣料下面忽然瑟缩的身体。
“抱歉。”七海收回手,“吓到你了。”
此时星野刚好停下来,这里好像是她的根据地,摆着明显出自于学校的几张桌椅,她靠在桌子上,“没有,哈哈哈哈。”
好像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似的,她吐了吐舌头。
七海决定回避这个话题。
至于内心里关于为什么她很害怕地缩了一下的思考也硬生生被他截断。
其实在这个问题产生的时候,也就是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那不足一秒的时间里,他就已经有了答案。
揪着他人的阴影发问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并不是一个大人应该做的事情。
“这么黑,来这干什么?”七海说,“等一会儿天就要完全黑了,你应该回家了。”
“坐会儿吗?”星野拍拍身边的一张椅子,“是干净的啦,我每天都会在这儿坐着。”
由于咒术师职业的特性,七海的视觉并不会完全受到黑天的影响,他能够看到那几张桌椅确实比废街里其他的东西干净多了,他落座,并发问,“地上这些烟头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看到的?现在天都黑了。”星野十分惊讶。
“别管怎么看到的,”七海继续道,“是你吗?你吸烟?”
“你连这个也要管啊?”星野的语气十分平淡,“是我抽的咯。”
他并不是面前孩子的家长或是老师,确实没有权力对她的行为指手画脚,但是他还是开口了,“成年人应当对未成年施予帮助和关怀,即便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也不例外,虽说你也许觉得我无权干涉,我本人也并不期待对你进行影响,但身为成年人,我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吸烟有害健康……”
“是,是……吸烟有害健康,尽早戒烟有益身体健康是吧。烟盒上都是这么写的。”星野打断了他。
“打断别人说话也不是一个礼貌的行为。”七海道,“有些烟盒上还会写‘劝阻青少年吸烟,禁止中小学生吸烟’,即使为此,我也应该指出你的错误并纠正你。”
“你这样活着不累吗?”星野跳下桌子,“不,你会知道烟盒上的文字,这说明你也吸烟吧。”
“我是成年人。”七海道。
“双标。”星野口气很不屑,“成年人怎么了。”
“成年人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但未成年人不能,吸烟对于身体的危害我相信现在的教育都会对孩子们进行科普,甚至大肆渲染,你真的可以承担那些吗?只因你一时的不成熟的决定?”
“还挺好笑的,成年人,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倒是见过很多不负责任的成年人。”
“那我换个说法,”七海修改自己的前言,“成年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和选择负责,如果有人不这么做,那么他就不是合格的成年人。”
“那我充其量就是个不合格的未成年人而已吧。”星野总结。
七海皱起眉,“相比之下,我觉得应该称你为十分善于诡辩的人。”
“哈哈。”
“算了,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会听。你到底有什么事,天都黑了。”七海看着完全黑下去的夜空。
“七海哥哥是十分负责任的成年人,对吧,所以会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的吧。”
“如果你是说上一次打了你的事,”七海点头,“我会负责到底。”
“那么,”星野从兜里掏出一张折了几次的纸,“签了这份协议吧。”
“协议?”七海不知这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看看。”星野将纸递给他,并掏出手机打开手电为他照明。
他本想说不需要手电他也看得见,但意识到对方是个普通人,便没有出声。
七海粗略扫过一遍,眉毛渐渐紧揪在一起,“你疯了吧?”
那张纸上写的内容,是关于七海可以随时对星野使用暴力,且星野保证这是自愿的,不会因此报警,如果将来有问题,也会替七海作证。
“你消失了这么多天,就是去写这种东西?”七海将那张纸揉成团塞进衣兜,“我就当没看过。如果说,你的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可以对我说,但是这种……这种……”
“这种变态的要求吗?”星野出声,“没关系,我知道自己有别于常人。”
“……”七海沉默了一下,“不,这是你的权利,只要不伤害到他人,就不该对此进行批判。”
“哈哈,”星野忍不住笑,“七海先生才奇怪,至此依然坚持着这些奇怪的原则。”
七海注意到对方更换了对他的称呼。
“老实说,七海先生,这真的没什么不好,你还可以用这个来放松,而且根据上次的经验,我看你很会把握分寸,不会把我打坏的对吧。”
“啊……”七海已经懒得去计较这个人把这些奇怪的话冠冕堂皇地说出来的事了。
“我不会同意。”七海站起来,“我拒绝。”
他绕过星野,要走出废街。
身后的人拉住他的西服下摆,“七海先生,这个所谓的协议呢,其实不过是我尊重你所以和你走一下流程罢了。上一次也是,你应该清楚,我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你不同意我可以来硬的。”
七海再次感到头疼,他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所以他更觉得烦躁,想要发泄。
但是因此就去做这样的事,他觉得不行。
至于星野风子,为什么会有如此的“癖好”,他不得而知,但他又依然能够知道,有这样的癖好,并不是一件好事。她如果找得到接受所谓的协议的人,那么面对的就未必只是协议上的东西而已。当人给了他人处置自己的权力,就已经失去了自己,若非对方有不可撼动的人性,那么他们将会一起走向灭亡。
痛苦,在自己身上,而对自己施加痛苦的人,若是习惯了这种情况,就会变本加厉,会更看轻赋予权力的人,会变成疯狂践踏他人的行凶者。而自找苦吃的受害者,将会在泥沼里深陷,希冀着痛苦,继而在身体痛苦后,亦不觉得放松,反而给心灵带来更大的痛苦。
这是对任何人都毫无益处的东西。
“星野同学。”七海又转过身,“……”
他很想说什么,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话来。
星野仿佛知晓他意图一般,“你不能理解吧,我这种变态。”
“不要这样称呼自己,”七海道,“我只是想告诉你,痛苦未必更好。”
“你也很奇怪呢,”星野说,“这东西对你没有害处的。”
“只是眼下无害而已,如果说将来你又‘物色’到什么人选的话,我建议你不要这样做,你会将对方变成恶魔。”七海不知对方能否听懂。
“我知道,所以才选了你。”星野说得认真,“你和其他人不同。”
七海叹了口气,“没人是与众不同的,现在的你也许还不理解,但,我和别人一样。就算看上去不同,本质也没有分别。还有,不要再为这件事纠缠我。”
星野没再拦着他,目睹着他渐远隐于夜色的身影,她说,“我会继续纠缠的。”
回到家后,七海照例准备清洗衣物,这才记起那张纸团还留在自己这。他又打开看了一遍,依旧无法理解。这其上的文字通俗易懂,手写笔迹也难得的工整洒脱,但结合之后的表意却让他感到陌生。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星野,对方所说的要珍藏着这些伤痕。放下衣服,他打开电脑开始检索。
网络上可以说是十分详尽地介绍了这种东西,甚至还有所谓的发展起源、表现形式、真实案例以及所谓的“规则”……
这真的会令人感到愉悦吗?七海不由得怀疑起来。
但他嗤之以鼻的这些看过的内容,连同那一天在废街的初遇却开始频繁地进入他的梦境。而他也自始至终扮演着给人痛苦的角色,不得不说,他乐在其中。
另一个清晨被闹钟叫醒时,他用沙哑的声音对着一屋子安静说,“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随后到浴室清洗。
他从未自诩清高,认识到了这点之后也很轻松地接受了现实,但他并不打算将自己的变化归罪于他人;诚然,不遇见星野的话他不会认识这些,但他认为,自己是有这样的基因存在,那么无论是受什么的指引,总有一天会走到这里。
即使如今情况变成了这样,但他依旧没有接受对方提议的想法,这很麻烦,他宁愿什么都不做,只做做梦就够了。但星野依然不如他所愿,极尽所能地纠缠着他,对于她的纠缠,一开始的拒绝出于当时的真心,如今的拒绝却已充满了假意。他开始担心,某一天的自己会舍弃原则,踏入泥潭。
人生总充满了戏剧性,他设想过的很多事都没能成真,偏偏这一件事,被他一语成谶。
他没有想到,在常常光临的酒吧遇见了星野,而这其实是后者的蓄意。
要说真的完全没有预感,那也是骗人的,曾经作为咒术师的经历让他比一般人更有危机意识;所以倒不如说,是他在纵容对方的行为。
星野对他的跟踪,他是知情的;她从公司跟到地铁,再跟到小区,跟到单元门口,这些他都了如指掌。七海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跟踪狂一样,密切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他在门内等待着,从猫眼里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时间经过了,楼道内的灯灭下去;再一会儿,紧急通道的方向出现了一束光亮,而后常闭门打开的声音将走廊内的声控灯唤醒,星野的身影从紧急通道的方向出现。
星野停在走廊里,面对着一梯二户的两扇门仔细观察。门内的七海猜想,她是看到了自己按的电梯楼层,由于没有电梯卡,转而选择了爬楼梯上楼。
星野观察了一会儿后,又向着紧急通道的方向走掉了。
七海回到屋内,换了身衣服,打开门出去了。
在踏出门的一刻,他就感受到了,从常闭门的门缝投来的视线,不用想,他知道那是谁。七海并不在意,来到电梯口,按下了电梯按钮。
电梯停在负一层,和一般的小区一样,这里是地下停车场,七海的车也停在这里。他依然选择公共交通上下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座城市的地面交通总是太过拥挤,廉价而快速的地铁便成了他的选择;买车则是因为七海在难得的假日喜欢出游,只要不太远的地方,开车总是会比较方便。
他站了一会儿,听到了紧急通道方向传来的声音,猜想是星野已经跟过来了。他一边装作打电话一边慢悠悠地朝着自己车的方向走。经过转角处的广角镜的时候,他不算意外地看到了星野的身影。
七海不禁停顿了一下。
他开始自责,自责自己拒绝对方,又处处留有余地的行为。他在期待什么?期待星野奔跑向他,要求他答应那个所谓的“协议”吗?七海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这样想的。但,七海又清楚知道,伪善的自己终究还是会拒绝她;那么现在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况且,当七海看到那个蹑手蹑脚向他靠近着的星野,他又意识到对方是个只有十几岁的高中生,还是个孩子而已。她有什么可以和自己抗衡的?只要七海想,他答应了,他做了,就做到最后一步了,又如何?他不想,那么断然拒绝,不留后路,星野又如何能够追到这里?
是因为他不够坚决,是因为他暗生心瑕;但七海对自己这人模人样的卑鄙无耻毫无办法。
确认星野可以观察到他的动向后,他上了车,而后启动车子,缓缓驶出地库。
留在原地的星野张望着,从衣兜里拿出手机飞快地操作着。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偶尔七海晚上出门的时候,总会有一辆出租车从小区门口开始跟上他,七海知道,出租车里的客人一定是星野风子。
但她始终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七海对此有些庆幸,酒吧禁止未成年人出入。
直至今日。
他本以为星野犹豫,或是踌躇,才一直没有露面。
按照他的想象,他应该在某天深夜走出酒吧时看到那个少女才对;但他迈出酒吧缓步走向停车位的路程中从没有人来打扰他,他曾在车旁站立许久,也不见有人跟上来;对此他不想承认的是,他感到遗憾,或者是失落。
七海所未料到的,就是星野风子进入了酒吧。但这也不算很奇怪,毕竟从认识开始,对方就没做过一件符合常理的事情。他不喜欢这样无法掌控局面的感觉,但又对这所带来的未知充满好奇。
刚开始接触酒的时候,他年龄还不大,一点少量的酒就可以让他烂醉如泥,那时候的生活有许多不快,但醉酒时他可以将烦心事全部忘记,于是他爱上了酒精;时间转过多年,闲时饮酒已经成为了习惯,但与此同时,他也无法再醉了,无论喝掉多少烈性酒,总是清醒,也总是记得那些想忘记的事。酒精对他来说,像是毒品,越来越不能让他身心放松,却越来越需要更多。
这间酒吧不算安静,但也不很吵闹,这也是七海选择这里的原因;曾为咒术师的他经常为捕捉到他人的对话、门被推开的声音、或是哪个人的脚步声这些事情而烦恼;而这间酒吧有持续低声的嘈杂,让他能够被动忽略那些总是干扰他的声音。
七海坐在角落的沙发里,面前摆着很多的酒,看起来像个酗酒成瘾的烂人的他坐在酒堆中,用这些颜色绚丽的玻璃瓶来将自己和世界隔绝。握着酒杯,他回想起刚刚出门的时候,夜雨濛濛,雨刷器刮过挡风玻璃,透过它的景色里并未有出租车的影子;转弯出了小区,倒车镜里也没有看到车跟着。整条马路空空荡荡,只有雨水和自己。
她是腻了吗?
七海饮下一杯,放下杯子时,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酒吧内的声音盖过了来人到来的声音,七海便没有察觉;穿着十分暴露的星野正站在绚丽的玻璃瓶之后的世界里。
七海有些惊讶。
星野穿着一块布又围着一块布,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酒吧里。原谅七海只能这样形容了,太过短的上衣和裙子,穿了和没穿如同没有区别。
来时外面下了很大的雨,虽然是夏天,也有着不穿外套无法抵挡的寒意。
“你怎么穿成这样?”七海忍不住问。
“唔……”星野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开场白,“我还精心打扮了一番的。”
确实是无法错认性别的装束,七海看看短发的星野,“不冷?”
星野忽然眼睛一亮,“我还以为你会说我穿得太暴露呢,竟然是问冷不冷?七海先生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大人。”
七海皱皱眉,“穿什么是你的自由,但是你的装束明显不适合今天的天气。”
星野点点头,“是有道理啦,不过很适合这个场合吧?”
“你是来干什么的?又是怎么进来的?这里禁止未成年人入内的。”
“难道你上学的时候都没有去过酒吧吗?规矩都是摆着看的,其实根本没人会查。”
七海在心里叹了口气,确实,第一次出入酒吧的自己也还是个未成年人。
“目的吗,当然是为了找你啊,七海先生。”星野坐在七海身边的沙发上,把空酒瓶向外推开一段距离。
这样一来,她便进入了七海所在的被绚丽的玻璃瓶阻挡着的世界里了。
“你跟踪我?”七海明知故问。
没料对方却不回答。
星野将折了几折揣在兜里的纸拿出来展开铺在桌上,不出意料,又是一份“协议”。
“条款已经更新了,对你十分有利,不如就签了吧。”
七海瞟了眼那张纸,密密麻麻地许多字,他喝了口酒,“我拒绝。”心脏却在胸腔内七上八下起来,十分想看清楚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我也没抱什么希望,难得来一次我要好好玩一下,七海先生自己坐吧。我还会再来的。”星野丢下了这句话就离了桌。
那个少女的行为其实是为了刺激自己吧?但他却不为所动。
七海其实很介意对方作为一个未成年人出入酒吧这件事,也很介意酒吧方面对于未成年人的进入默许的不作为。但他在心里劝自己,规则标准,像是只划在自己心里,只约束自己行为的东西,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合常理,不合常情,不合规范;但所有人都对他人的逾矩默不作声,对弱者的遭遇不管不问,对自己周围的环境毫无关心。自己为何还要遵守规则?为何要对不正之事指手画脚?所谓的隐藏在普通人中生活,就应该是将自己同化成普通人才对吧。
而且那些对自己也没有好处,星野就是典型的例子,插手的自己得到了什么?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在别人耳中像老师的说教一样空泛无物,无法改变现实不说,甚至连自己的生活也一并受到影响。人是利己的,七海承认自己也一样,所以不想再管这些无用的事。
他内心十分矛盾,一面想着恪守自己的一点端正,一面又想连这些也丢掉,踏入泥水里,任由脏污浸染自己。看着眼前的那份协议,七海再一次出神。
这次那张纸上有了更多的细节,几乎事事都在偏向着这份协议中的七海,失手造成对方受伤免责,无需支付治疗费用;不开心时随意处置,任何时间都可以进行,包括星野的上课时间;甚至于要为七海安排一日三餐,看到这里,七海不禁无奈地皱起眉来。
但无论如何,他都明白了对方的迫切。
七海的酒又见了底,他放下酒杯开始思考。自己放任星野走到这,是期待些什么的,是吧?是,他确实时常后悔自己的拒绝。自己为何会拒绝?是因为觉得这事情是不正确的,是不想给人带来伤害吗?不,应该是不想破坏自己的统一性,不想打破自己圈定的安全范围。那么如果说,安全范围外依旧是安全的呢?要如何选择?甚至可以让双方都获得快乐,这看起来是好事对吧。而且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代价,那么为什么不做呢?
时间已近凌晨,七海到酒吧外面查看,雨依然没停。他像往常一样联系了代驾,然后回到座位等待代驾到来。
在此期间,他点了一根烟。
曾与星野发生过的关于“未成年人是否能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对话片段蓦地出现在脑海,七海看了一眼烟盒,上面的警告文字安然如旧。他觉得心情有些差,果然,没办法放任不管呢。
他的目光逡巡于各处,很快就在不远处的一张桌上看到那个身影,他掐掉烟,想过去再制止一次对方错误的行为——进入酒吧这件事。虽说七海默许对方的跟踪,但他没想过让对方进到这里来……但是,如今对方进来了,是不是也是自己的原因呢?若是没有自己沉默的鼓动,这事可能不会发生吧?至少不会是在今天。
难以抛掉准则的七海被自己互相冲突矛盾的思想和行动搞得疲惫不堪。
他想自己依旧不够坦诚,承认自己的不同,但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需要;想要接受什么样的提议,却一直为自己留着余地地后退着。
星野被同桌的几个男女包围着,看起来醉醺醺的,她面前放着一个还剩不到一半的酒瓶,杯子被她握在手中,正仰着脖子准备把那半杯酒吞下去;几个男女起着哄,身边的男性手搭着星野的肩膀,挂着猥琐的笑容催促她,另一个人手已经伸进她的短裙中,而她对此像是毫无知觉。
七海眼中盛着怒火,上前夺掉了星野的酒杯;橙黄色的液体洒出来,周围的两个人都被溅落的酒水沾湿了衣服。那两个男人看起来十分不快,放开星野站起来,抬手推了七海一把,“你干什么,找茬?”七海并未理会,拉住失力将要躺下的星野的胳膊,“站起来。”
星野醉醺醺的,抬起的眼里迷蒙着没有焦点,她吐出粘稠的音节,“嗯……七海……先生?”
被无视的两个人打掉七海牵住的那只手,强迫七海转移了注意力,“喂喂,爷爷跟你说话呢。”同桌的几人也纷纷起身,表情十分不善。
四周也有人开始向这边投来视线。
你看,只要管她的事,总是没有什么好的结果,不然就把她扔在这里吧。扔在这豺狼堆里,任她放纵自己,任她失去自己。
反正自己对她也无不同,只不过相比之下算是披着人皮,是更加危险也更具欺骗性的豺狼。
是吧。
但他心中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的同时,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不必赘述那些人被怎样打倒,七海面对普通人有着无可对抗的能力。
几人趴着倒着歪着,陷在沙发里的星野此时酒也醒了几分。她睁开迷蒙的双眼,看七海在多彩的暗色灯光下模糊又沉重的轮廓,对方脱下外套,全然不顾四周揣测怀疑的眼神,将衣服扔给她,“穿上,站起来。”
那句话仿佛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状似英雄救美桥段的情形让星野有一瞬失神,她想起了什么似的,眨眨眼露出恶作剧得逞的调皮笑容;她顺从地穿上还留有七海体温的衣服,站起身来。
七海瞧了眼适时亮起的手机,伸手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对星野说,“走。”
她不可避免地视线定在面前伸出的手臂上,不同于前几次见面,此时这条手臂没有了西服布料的包裹,在视觉上给人凶狠强壮感觉的肌肉缠绕包裹出优美的线条,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手臂的主人仿佛很不耐烦,再次对她说,“走。”
星野出了酒吧,被夜风吹了一下便醒了七八成;身后的人将伞举在她头顶,而后与她并肩走向停车位。
到了车前,星野象征性地问道,“去哪?”
对方并没有回答她,反而对她说,“要是你再敢来这种地方……我就打断你的腿。”
听了这句话的星野差一点就要跪下去,她并不是吓到了,而是那声音太过好听,让她不禁双腿发软,至于那句警告,她压根没有听进去。
七海打开车门,让星野上车,自己也从另一侧上了车;很快,代驾到了。
车子启动时,星野正在摸腿,这天气确实还是有点凉了。七海从旁边靠近她,星野一个激灵,向边上躲了躲,七海的嘲笑传进她的耳朵,“怎么回事?你害怕了?刚刚在酒吧左拥右抱的人……”
星野结结巴巴地道,“谁怕了?”便缩着身子向七海靠近。
七海却坐了回去,从手边拿出车上备着的毯子丢给她,“盖上。”
她吐吐舌头,没有拒绝这份好意。
“你家在哪儿?我先送你回去。”七海又说。
前座的司机此时冷汗涔涔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以为星野是七海从酒吧拐出来的失足少女,而七海在他心里正是个好色男人的形象。
“我没家。”星野道,看着窗外疾速后退的夜景不知在想什么。
司机心里马上冒出了第二种可能性,这个女孩是出来援交的,缠住了后座的男人。
七海抱着胳膊,“你对我是不是太没防备心了,难道这种情况下你要去我家吗?”
星野转过来答,“有什么好怕的。”
“确实,你跟踪我这么久了,应该也有些别的准备吧?这次怎么说?到了之后报警抓我吗?”
前座的司机越来越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了。
“你知道我跟踪你?”星野有点惊讶。
“你的跟踪水平很差,很容易被发现。”七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那你还是被我跟到了。”星野不屑。
“你就没有想过——我是故意被你跟踪的吗?”七海回头看了眼她,狭长的眼中只有冷漠。
星野会被他吓跑吗?
果然,再开口时少女的声音有着强装镇定的颤抖,“那今天……”
七海摇摇头,“今天的事确实不在我的设想之内。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现在生气了;刚刚给过你回家的机会你拒绝了,现在开始,再想走我也不会放了。”
星野梗着脖子道,“怕你不成。”
司机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报警,这两人的对话听起来太奇怪太危险了。
到了地方,司机脚底抹油一样地下车跑走,转过转角时却看到男客人站在面前。“师傅,你忘了拿钱,这么晚辛苦你了。”
司机颤巍巍地接过钱,面前的男人谈吐得体姿态优雅,但想到对方悄无声息绕到自己前面,还是有些后怕。
还是别报警了,这男人看起来很危险。
七海返回车旁拉开车门,星野下车。
在电梯里,星野还是有点担忧地问了一句,“七海先生,要干什么?”
七海收起盯着手机的视线,看向星野,近乎温柔地说道,“星野同学,你所害怕的一件都不会发生。”
她突然又有了底气,自己应该是选对了吧,这一次。
七海的下一句适时响起,星野又差点跪下。
“至于三番五次招惹我这件事,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事情终于还是变成这样了。
七海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平凡人;即使某些方面不太平凡,但也依然是个平凡人。
生活中的种种,他不能免俗;生活之外的,则因动物本能而不能免俗。
或许是因为见识过太多人的恶,又或许是因为见识过太多次伙伴的死亡,他一直对亲密关系感到恐慌。他不愿交际,不愿结识朋友,也不愿谈恋爱;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孤僻,但因为他自己所意识不到的魅力点,依然有许多适龄男女对他献殷勤。他同样不愿留余地,每次的拒绝都很彻底,这件事情上他是一以贯之的。至于成年人的生理需要,在多数时候他会自己解决或是借助工具,连约人都觉得麻烦——以他的严谨,一定会要求双方出具HIV抗原检测及各种其他病毒检测的阴性证明,但这看起来会很奇怪,所以他也没有和其他人共同解决过这个需要。
讲到这个有些奇怪。
当然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得奇怪的。
自当星野和他提出签署所谓的“协议”开始,他才了解到有关于这方面的事情。虽然感到震惊,但却不知不觉间觉醒了什么;当他意识到自己所想象的“快乐”伴随着什么,自己所想象的到底是哪一种“快乐”时,他又一次觉得震惊,直到从相关的知识科普中看到了这一项内容时才接受这件事。
准确地说,多数人进行的类似这个“协议”内容的活动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即性快感。
其实这也没什么,但当对象是星野风子的时候,便不同了。
七海认为,抛开其他的,他可以随便找一些“圈内人”共同进行此项活动,鉴于自己某些被人认为很麻烦的“严谨”,则更希望对方是熟悉的人,或者可以长期合作的人……但是现实中七海不认识符合这些条件的,除了星野。
但对象是星野的时候则更加不行了。按照他自己的道德底线来说的话,这已经是完全的越线行为了,因为对方是个未成年人;更何况,在网络上检索时,内容分享者也做了这项提示:和未成年人进行此类活动可能涉嫌违法犯罪。
星野怎么看都不可能超过了20岁。
但如今的发展却是……七海把星野带回家了。他当然没有期待马上发生些什么,但如果他们谈论的依然是这个话题的话,最终还是会走到死胡同里。
这样难解的愁绪让七海眉头紧锁,更何况眼下他还要为了其他的事情发愁。
这个未成年人,十分符合他所了解到的知识——有受虐倾向的人,可能会故意使他人生气。七海认为,对方的纠缠以及闯入酒吧的无视规则和自身安全的行为,就是在通过牺牲自己的权益,唤起他的负面情绪——而这会让她开心的,七海想。
但此时此刻七海只想让她明白,这是危险的行为——因为她是未成年人。
哈,真是多管闲事,七海在心里吐槽自己。
星野其实很醉,酒精对她实在很有效果,虽说吹了风清醒些了,整个人也处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之中。
“唔……”她捂着嘴巴干呕起来。
七海手腕挨上她披着自己外套的肩,“再忍一下,马上就到家了。你要是在这吐了的话,会很麻烦,也很不讲公德……等会儿我还要出来收拾电梯,即使如此,味道也没有那么快就能……”
星野噗嗤一声笑出来,“七海先生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说教啊……”
七海被噎住了。
刚一进门,星野便顺着七海指的方向奔向了洗手间。七海交代了几句,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听到。他回到卧室,将床单被罩枕头换了一遍,又翻箱倒柜拿出一条宽松的运动短裤和T恤,放在了床头。
星野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七海正在拖地。
他制止星野即将迈出的脚,指指洗手间门口刚刚摆好的拖鞋,“把鞋换了。”
星野吐吐舌头,将鞋子换掉。
还没等她蹲下拿鞋,七海已经走过来蹲了下去,拿起了她的鞋,“来回做这些动作的话,你可能又会想吐了;现在最好不要压迫你的胃。”
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蹲在自己面前的样子,星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抬起脚踩住了七海的肩膀。
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七海动作一顿,想要发作,一抬头却是少女的短裙,只好又低下头将肩膀上的脚拿掉。
“你耍什么酒疯。”七海站了起来,他们离得很近。
星野别过头逃过七海的视线,一边说着“啊啊我怎么又想吐了”一边跑回了洗手间。
七海站在原地歪了歪头,他拍了两下肩膀,将星野的鞋拿走了。临走,他在洗手间门口沉声道,“这次,我就当你是喝醉了。”
洗手间内的人哆嗦了一下,赶紧装出在吐的声音。
星野再次出来的时候,七海正好拿着一张毯子放在了沙发上,她便问,“我睡这吗?”
七海回头看她,“不然你想睡哪。”
“呃……不是,我看不是有两间屋子么?”
“那间是书房。”
“哦。”星野往沙发边上走。
七海没等她过来,“我难道真的会让客人睡在沙发上吗?这是基本的礼节,过来吧。”
这次星野没有吐槽七海的“说教”,她跟着七海来到卧室门口。
七海领她进屋,“床头有控制灯的开关,衣服你换上,我不想你把我的床弄上酒味……当然,床单都是重新换过的。门可以从内部上锁,我没有钥匙,所以不用担心我会突然进来。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出来找我,我就在客厅。”
“还有什么问题?”七海问身后的人。
星野暗自在心里感叹了一番七海先生真是不多见的好男人,不会是不行吧?听见七海叫她,赶紧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那……”星野支支吾吾,“那协议……”
这种男人应该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吧?七海先生肯定又会严厉地拒绝自己,附赠一段冗长的说教。
“协议的事,和你惹我的事,等明天你醒了酒我会一一跟你算清楚。醒酒茶我放在床头了,你喝了就睡吧。”七海又看她一眼,“放心,我没下药。”
星野扁扁嘴,认命地走到床前。她真想现在就和七海先生谈协议的事情,但是……七海先生说惹他的事也不能算了,还是有点打怵。
再看时间,已经近两点了,七海把备用的牙刷从柜子里拿出来,又拿了一条新的毛巾,一同放在了洗手台边。而后也关了灯,到沙发上睡觉了。
虽然很想现在就把一切都说清楚,但他实在没法忽视星野浓重的黑眼圈。是最近都在熬夜么?七海最懂熬夜不能睡的痛苦了,一时心软,便放她去睡了。
卧室内的星野却不好受,她蜷着身体缩在被子里,忍受着如期到来的失眠,在这之后,还有噩梦。
她希望24小时都是白天。
星野准时在五点五十醒来,她入睡大约是在两小时前。
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门想要去厕所,一回头,正好看见睡在沙发上的七海。说老实话,这么大的块头塞进沙发里看起来就很不舒服,他屈着膝,盖着一层薄毯,脑后垫着块枕头,大约是这会儿清晨的阳光肆虐,他眉头像醒时一样皱着,一只手臂搭在额前阻挡阳光。
她从手臂下面看到了刘海。
没有抓上去的金发此时服帖地顺在七海的前额,给人一种很乖顺、甚至有些学生气的感觉。
七海先生长得还挺帅的,星野绕过沙发边摆放得整齐的拖鞋,凑近了看他。
被目光盯住的人本没有打算理她,还想多睡一会儿;但这人的目光实在太有存在感,让他没法继续装睡。
“看够了吗?”七海睁开眼,声音里带着未醒的沙哑。
星野差点又栽过去,这人怎么睡觉还带侦查功能的?天啊,七海先生的声音本就很有磁性,再搭配上恰到好处的沙哑,真是能要人命。
她看看对方也带着困意的眼,磕磕绊绊地说,“哦,哦……七海先生早上好,睡得好吗?”
七海眉头皱得更深了,“没话说可以不说,醒了就去洗漱吧。”七海瞧着她身上那两件自己的衣服,看起来非常不合身,像两块大布……
“好,好……”星野一溜烟去了洗手间。
她自然看到了洗手台边的东西,像是怕她多问一样,东西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便签纸。
“给你用的”。
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星野又在心里吐槽,不是挺能说教的吗?就不能多写几个字?这么爱装高冷的吗?哦不,七海先生看起来就很高冷……是不是我太烦人了,才被我搞的天天说一堆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有趣。
她心情大好,再出洗手间就看到七海已经在做早餐了。
“坐吧,马上好。”
星野在餐桌前坐下,没多久,七海就端上了早餐,简单的烤面包片、牛奶、还有煎蛋……
不得不说,都是星野讨厌的东西。
“真是服务周到啊。”星野道。
七海此时也面对着他在餐桌另一头坐下了,“你应该学学怎么跟长辈说话了。”
“七海先生教我呗,反正你喜欢说教。”
七海拿着杯子的手顿了顿,“你又皮痒了是吗。”
听到这句,星野又是一个激灵,“是的是的,七海先生,打我吧。”
这下轮到七海哽住了。
“别说奇怪的话。”七海憋了半天才道,“你既然来了,就是客人,对待客人这些只是基本的。”
“可是我不爱吃诶……有没有面条?辣的那种。”
“必须吃。”
感受到七海先生警告意味极强的视线,星野只好点点头,拿起了盘子里的面包。
唔,其实不难吃,有一点甜。她仔细看看刷了黄油的面包片,“还不错诶……”
七海的表情终于算是缓和了下来。
刷碗的时候,星野在后面看着他,“要不我来刷?我很会刷碗。”
“吃完了?吃完了你就走吧,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刷碗的人说。
“啊?为什么啊七海先生?昨晚不是说好了今天谈的吗?”星野急切地问,“为什么突然又叫我走啊?”
这会儿七海已经刷好了碗,他擦过手后转过来,问,“你真的要谈?这可是最后一次走的机会。”
拜托你,快走吧。七海在心里这样说。
再继续下去,他不清楚自己会做什么,也不能预见发展……如果停在这的话,他有信心让自己不再去想,然后渐渐淡忘这一段离谱的际遇。
但七海不明白,对于星野来说,这是多么珍贵又难得的际遇。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因为少年人不懂得谈判,也不会保留底牌,和盘托出的那种无畏的勇敢,已经是绞尽脑汁全力以赴的办法,他们误以为世界会善待真诚。
可要感谢这份勇敢用给了七海,而不是他人;多数人,是宁愿伤害他人,也不听内心的审判的。
“我要谈。”星野说,“七海先生,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可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是我自己也没有办法改变的。你就当我是沙袋、出气筒,我一定不会告发你的,求你了……”
七海的内心不可避免地发生地震,可还是隐藏着,“第一次见面你就威胁我要送我去警局了。”
星野不知说什么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那时候,我只当你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我不知道你是……”
“我确实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七海头一次听到这种评价。
“……如此特别的人。”星野断掉的话接上了。
他有些眩晕。特别。特别。特别。他知道,自己普通,与他人没有不同,虽然曾以为自己不凡,但终究明白自己和芸芸众生毫无分别。可是听到这句“特别”,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脏狂跳血液上涌。
啊,他曾经渴望不凡的,也曾经历了什么。作为咒术师,保护着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普通人;那时候,他怀着热忱,激动不已。而一次次的同僚死亡和任务失败后,他终于认识到,他没有不同,只是有这份能力,还不够保护他人的只一点点的能力而已……
他对任何人都不特别,也不能再救任何人了。
可面前的少女在说什么?
不知为何,这句“特别”使得七海终于愿意坐下来聊聊。
星野显得很激动,内心有些窃喜和得意,就知道的,七海先生是这样的人。
其实只是她幸运而已,佯装正人君子的人渣在这世上千千万,她不过有幸遇到一个表里如一的,也不过有幸抓住了这个表里如一的。
虽然七海一直觉得自己表里不一,但他说的话总实事求是,内心悸动的破坏性也被难以撼动的人性挟持。他该相信自己,也该相信自己可以救别人,不管是眼下,还是他所后悔的曾经。
七海决定一件一件来厘清。
“我曾经警告过你不要再为了所谓的协议纠缠我的吧?也曾经和你说过我和他人没什么不同的吧?为什么还跟踪我?甚至跑到酒吧?你知道你做这些事的后果是什么吗?”
星野道,“可你是唯一的人选。”
“我不想听这种回答。”七海说,“无论我是谁,我要你解释的是你的行为。”
“什么……什么意思。”星野不太听得懂。
“先谈后果,你是否预见到可能造成的后果?”
“不……我没有细想过。”
“好,那我帮你想。我可能会报警;可能会伤害你,把你打得头破血流,你知道我有这种能力对吧;也可能会因为你太过主动,认为怎么对你都可以,那时……我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式伤害你。这些你想过吗?”七海缓缓说道。
“其实……”星野挠挠头,“我不在乎这些。”
“不是的,”七海否定她的话,“你不是不在乎,是你不清楚这些会将你变成什么样。你只顾着自己的需求,只想揪住你所认为的稻草,你不知道稻草是真正的稻草还是长满倒刺的荆棘,因为你只想着想要的东西。”
“我不敢说了解。”七海又说,“但我可以大体推测一二。你平时与他人相处大约也会如此。你的行为准则与正常人不同,这是因为你的需求。”
“你有受虐倾向,对吗?”七海并未等星野回答,“所以你的行为逻辑也被这深深影响着。你并非完全认识不到后果是什么,也不是不在乎那些可能会承受不来的后果,因为你以为你追求的就是那些。”
“你会通过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求得什么,你会拒绝他人善意的帮助,宁肯留在痛苦的漩涡中,因为这让你上瘾。”
星野听得脸上发烧,“就算你说的是对的,七海先生,可是我确实就是如此。”
“那也不能够这么做。”七海道,“我说过了,你没有能力承受你的选择带来的后果,也无法预见明显可知的危险,这不仅仅因为你与他人不同的需求,更是因为你是未成年人。”
星野不愿听七海说来说去总是未成年、成年的车轱辘话。难道就因为未成年,所以所有的需求都无关紧要吗?所有行为就都是没有深思的儿戏吗?
“但是,身为孩子不是你的罪过。”七海看着她不太情愿的脸,“你要接受年长者的教导。”
前半句太有效用,星野一瞬间甚至产生了可以依靠什么的错觉,可后半句她却无法感到放心,“我不认为成年人就一定行。”
“你不是找到我了吗?”
“可这也不是因为你年纪大啊。”星野扁扁嘴。
“好,你很抗拒成年与未成年的话题,是吗。”七海思忖片刻,“让我来猜猜为什么。”
“你遇到很多不负责任的成年人,也被迫在那时就开始对自己负责,是吗?”
七海的话让星野眼睛倏地瞪大了。
“是吧。”看到她的表情,七海更加确定了。
“那么我们不谈这个,换一个方向。”七海道,“你想要和我谈判,就要拿出诚意,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我生气。这是最为简单的逻辑。”
他们此时正面对面坐在餐桌前,七海说着话便从座位起了身,走到星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看他的人。
“我昨晚说过,我生气了。你的错误,第一条,用一切办法使我生气;第二条,过分相信我这个只见过两次的陌生人,你和我回家,接受我给你的解酒茶,我说没有下毒,就真的没有下毒吗?你一再挑战我的底线,是因为我第一次对你手下留情了吗?那次是鉴于你只是高中生,没有必要对你下重手,但我并不喜欢在打架时控制力道,当然,其他事也是。”
星野的眼里渐渐染上些恐惧。
七海对此很满意,“那扇门,也并不是打不开的。这是我家,你凭什么天真地以为我会没有钥匙?”
“可你昨晚确实没有做什么。”星野颤抖着说。
“你希望我做什么?”七海弯腰靠近她,“暧昧邀请的话不要对异性说,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星野徒劳地后退着,艰难点头。
“至于你的自毁倾向——必须让你知道后果多可怕才行,你说对吧?”
七海说着,右手已经轻轻放在了星野裸露的颈部。
“接下来的感受,你要好好记住,如果以后再犯,我会让你比这次更痛苦。”
他手上突然用力,狠狠捏住了少女脆弱的脖子。
“嗬——嗬————”星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无法呼吸的她此时只能发出难听的声音,两手用力地拉扯七海的手臂,但对方却一动不动。她试图向上看时,涌出的眼泪中模糊的人眼底却都是冷漠,且根本没在看她。
那眼神轻轻落在虚空中的一点,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半分。
一直到脑袋里响起嗡嗡的声音,无法思考世间万物的时候,她才觉得脖子一松,久违的空气在体内重新循环,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其中还夹着几声破碎的呛咳。
七海捏住她的下巴,将她垂下的头抬起来,不咸不淡地问,“你记住了吗?”
看着满脸泪痕脖子被掐出红色印记的星野,七海还是有些不忍,眉毛又皱了起来。他果然不适合扮演这种角色,可是对这样的对方……他实在想不到更有效的办法。
痛苦往往能让人记忆更深刻。她喜欢痛苦,那肯定更明白痛苦之所以“苦”是苦在何处吧。
星野看到七海皱起的眉,却想的只是另外一件事。
我又让七海先生生气了吗?
“我记住了。”她可不想再一次体会这窒息的感觉,太可怕了。
虽然她热爱痛苦,但说到底这只是她努力活下去的方式,她从来没有真的想死。
七海点了点头,拽过几张纸递给她,“擦擦吧。”
语气已经柔和了不少。
星野盯着那条胳膊,那上面被她抓出了淋漓的血痕,“七海先生的胳膊……”
七海已经再次在对面坐下,“你的脖子也没好到哪去,扯平了。”他看看自己的胳膊,也扯了几张纸擦拭,“接下来,我们可以谈协议了。”
星野又开始颤抖,她真的完全没想到,七海先生生气时这么可怕……那么协议……
“我曾经说过,给你离开的机会。”七海说,“不止一次。”
“是……是的。”
“但你都没有离开,现在知道我与你想象的不同了吗?害怕了吗?”
星野情不自禁地点起头。
“你无法承担选择的后果,现在你也知道了。”
“我知道了。”星野道,“对不起,七海先生。”
“不必道歉。”七海道,“因为即使是你无法承担的后果,你也必须要承担了。以后说对不起的机会多得是。”
“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过了吗?机会已经没有了。”七海面色十分平静,“往后的一切,由我主导。”
这句太过危险的恐吓吓得星野立刻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挪动步子,疯狂地跑向门边。
她“有幸”进入过那个奇怪圈子,即使那时,那些圈子里的人也一再强调着,他们只是各取所需,只是扮演角色,那之外他们是平等的。而此刻七海的话,已经完全地将她抹去,她似是存在却毫无自主权的工具。
在她颤抖着手试图将门打开时,带着血痕的那只大手捏住了她的手腕顶在门上。
“大人生气是很恐怖的哦,星野同学。”这句话响在她耳边。
难以挪动分毫的手、笼罩在身上的阴影、喷在头顶的呼吸……星野终于认识到,他们的差距太过悬殊,这不是协议与否的问题,她根本,无法同面前的人谈什么条件,她没有与之对等的能力。
但是,在她耍小聪明的那时,七海先生完全可以无视自己的,对吗?她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用小聪明得出的那个七海先生是值得信任的人的结论是假的。
那说明七海先生才是隐藏得很深的恶魔。
“吓得不会说话了?”七海的声音又响在她头顶。
他是不是曾用这完美的伪装欺骗过很多人?是否自己只是其中一个猎物?
“再想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星野风子。”七海叫她的全名,“除非你想在这跟我谈,但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变的。”
星野任由他拉着自己坐回了椅子,终于慢吞吞地说道,“七海先生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XXXX,XXXXX。
七海没把这话说出来,伪装卑劣者已经很累,袒露真心此刻却显得无趣。
“如果想要知道的话,还是继续谈协议吧。首先,从你的过去开始。”七海整理了一下心情,“你为什么喜欢受虐,这不是天生的吧?你经历过什么?”
“当然,我对你的过去并不感兴趣,但要进行协议内容的话,我必须研究透彻你的需要,才能更好地完成我的角色;那么就必须要知道,致使你变成今天这样的原因。”
星野依然沉浸在恐惧中,她没有回答七海的话。
啊,好害怕。啊,好害怕。
这样的情绪很久都不曾出现过了,而与此共同出现的痛苦记忆,将她逼进了狭窄的角落。
七海看着星野魂不守舍地从椅子跌到地上,又魂不守舍地爬到了桌子下面;他弯下腰查看,星野抱着膝盖靠在桌腿旁边,警惕地看着他,眼里是浓浓的害怕。
他不由得拧紧了眉。
我太过分了。
“我去洗漱。”七海没再逼迫她,反而像逃跑一样找了个借口离开客厅。
我有什么权力这样做?我一直以来尊崇的标准被我自己打破了。我不该插手星野风子的问题,更不该自作主张地将自己当做修剪枝条的园丁,妄想纠正对方的扭曲。她被吓坏了。虽说她的做事方法确实有问题,但是我想要纠正的只是她错误的思想,并不是为了将自己变成恶魔,也不是为了让对方感到恐惧……我只是想要她想通而已。可我并没有这个能力,事实上,我做得太过火。星野她确实有错,但通过几次的相处,可以看得出,她是有自己想法的人,看起来也很自信和快乐;我并不是想要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啊,什么成年人?自己根本不合格,自以为是地分析对方,打击对方,这是成年人该做的事情吗?利用身体优势伤害她,冠以纠正的美名就能为这已构成犯罪的行为开脱吗?
七海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想着下次见到她一定要道个歉。反正现在,她肯定已经离开了。自己留她一个人在房间,也确实是希望她趁此机会“逃离”自己。
等他一边擦着头发上的水一边推开洗手间门出来的时候,听到了客厅里的声响。
七海向餐桌的方向看,星野竟然还在桌子底下颤抖着,似乎是因为自己从洗手间出来的声响,她被吓了一跳,撞到了桌腿。
见七海往自己的方向看,星野将自己抱得更紧了,嘴里低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没走。
是我的恐吓太过吓人了吗?连逃跑都不会了?还是吓得已经忘记了逃跑?
七海的心脏猛地感到疼痛,我到底在干什么?
星野这副可怜的样子,差点要将他的眼泪逼出来。
他叹了口气,就地俯身正坐①,离星野有一段距离。
对方把视线移开了,身体也向更远的地方挪了挪。
七海尽量将声音放缓放轻,“我去洗漱已经有二十分钟了,那期间你一直在那里藏……坐着吗?”
星野沉默了一会儿,到七海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才嗯了一声。
七海也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怎么不走?这段时间你完全可以走的。”
“我离开的话,七海先生就再也不会理我了吧?”星野小声说,“明明刚刚才同意谈协议的事情……”
七海惊讶,“可我让你害怕了吧?这样的情况你还想着协议?”
“因为……”星野道,“七海先生是特别的……”
“真是被你打败了。”七海很难说自己没有被这句话打动,但依然觉得,星野的想法太过神奇。
“我可以靠近一些吗?”七海询问,他很怕自己有什么动作之后星野又被吓得不敢说话。
星野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保证不对你做什么。”七海试图让她平静。
良久,星野轻轻点了下头。
七海就着现下的姿势尽可能轻声地爬到了星野附近,不过以他的身高,很难也进入桌下的空间,于是他在外面停了下来。
“你看着我。”七海声音很小。
星野将头转过来看着他。
其实星野清楚自己现在面对的是七海,而不是面对着令她痛苦但又总在纠缠让她不能好好活着的过去;但是她难以抵抗回忆所带来的手脚发软,也难以让失掉力气的四肢不再颤抖,更难以控制自己声音的波动。
她刚刚有想逃跑的。
但是,但是自此之后,还能遇得到像七海先生一样的人吗?很难说七海先生与他人到底有什么不同,自己却像是被下了蛊一样认定了就非他不可。即使他刚才做了那种事,自己也还是忍不住想要相信,坚持下去会出现与以往不同的情况。
直到现在,七海先生跪坐在自己面前,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并躬下身子对桌下的自己讲话。
“你说我是特别的,唯一的。虽然我每一次都会纠正你我与其他人相同,但必须要承认的是,你给我的这两个定语让我感觉到胸口发热,让我感觉到被人需要,也让我有了‘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这样的想法。我不愿意让你失望,但我刚刚的做法确实非常过分。就像第二次见面时我说的,被给予权力的人践踏赋予自己这样权力的人那样……我让你害怕了,这是我的目的,但我绝不是想要你害怕到这种程度。我只是想要让你明白你不计后果的行为有多危险,并不是想让你真的害怕我。这一点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我不是乐于折磨他人意志的变态,掐你的时候我也并不好过,但当时的我认为这是规劝你的方法,只要我控制好力度不让你受伤就可以。但显然,我没做到。你虽然没有因此头痛或是昏厥,但我让你的心受伤了。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七海的这段话诚恳,也好懂,星野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也终于不再颤抖。
“现在到沙发上去坐着好吗?地上很凉。”七海又道,他边说着,边伸出左手。
右臂上还留有星野抓过的痕迹,七海很怕现在让她看到这些她又会回到刚刚那种状态。
星野像是躲在墙角下水口的小猫被路人用吃的喂饱后一样,躲躲闪闪,最终信任地交出了自己的爪子——手。
七海轻轻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而自己站在她面前。
正当七海想要郑重道歉的时候,发现星野哭了起来。
没有声音,只有两行泪自她眼中滚落,汹涌、猛烈。
他感到一阵心疼。
都是我害的,我可真是个失败的狗屎大人。
七海向星野鞠躬,并说,“刚刚的事情,对不起。”
没想到,这话这动作没什么效果,星野反而哭得更凶了。
七海第一次感到词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难道……要她还回来?不知现在的孩子还是不是这种逻辑,你打我一下,我就必须打你一下还回来这样……
“别哭了。”七海干巴巴地说,“礼尚往来,你也掐我吧。”
星野立即抬起了脑袋,还盛着水的眼里都是错愕,“什……什么意思?”
她刚刚哭,是因为被七海先生那一大长段的自白给感动到了……竟然为了我的一句话就做了这么多,实在无法不为此流泪。
而听到那句话时,她再哭却不是因为七海的道歉了。
不,要说也是那句道歉。这让她意识到,七海先生是她所遇到的大人中,唯一一个会因为伤害自己而向自己道歉的。
果然是唯一的、特别的七海先生。
嗯……甚至现下这句话……也够唯一够特别的。
“我们是平等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掐我。”七海跪下来,让星野不必再仰视自己,如果星野要掐的话,这个姿势会让她比较舒服。
星野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是吧……”
再次看到这个有些调皮的狡黠笑容,七海才松了口气,总算是让星野恢复常态了。
“我没有开玩笑。”七海再次说,并将身体前倾,向星野展示自己的脖子。
“嗯,看起来很好掐。”星野又回到了往日那个不怎么会说话的样子,“不过七海先生力气太大了,挣扎起来受伤的还是我诶。”
听她能有闲情跟自己抬杠了,七海也回到了往日的状态,“我不会挣扎,你可以试试看。”
“你别以为我不敢哦七海先生,说到底这也是你自己愿意的,我又没有逼你。”
“都说了是认真的。”
“还是算了吧,我又没你那么精准的控制能力,万一把你掐出个好歹,到时候我就要进少管所了。”
“这点你可以放心,”七海脖子有点僵硬,“虽说我不会挣扎,但当我认为到限度的时候,我会终止你的行为。”
“又来了,这成年人的自以为是。”星野两手覆上七海的脖子,“哦吼,这个血管,这个喉结……”
“别说没用的话,要掐就快一点,现在都快八点半……”七海又渐渐失去了耐心,以后有机会的话,必须把星野这个无法好好对话的毛病给改掉。可话还没说完,脖子上的手就用上了力。“嗬……”真是完全不留情面。
感受到七海先生说话时自己手下面喉结的震动,星野又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奇怪的机关一样,手上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力。
七海先生现在的样子真丑,啊,我刚刚肯定也一样吧。
出乎星野意料的是,七海真的完全没有挣扎。虽说身体不自觉地变得僵硬起来,但并没有逃离自己双手的迹象。她视线下移,看见了七海在身体两侧攥成拳头颤抖着的手。
星野松了手。
“咳……咳……”七海捏着自己的脖子清了清嗓子,“你还真是下了狠手啊。”
星野扁扁嘴,“不过,七海先生真的完全说到做到呢,竟然没有一点挣扎诶。”
“毕竟是我提出的。”七海站起身,“现在都扯平了,对吧。”
“嗯……”
“好。”七海点点头,“我刚刚说过我不是喜欢折磨他人意志的变态,我的行为是为了让你明白你做事的方法有多危险,这点你也明白了?”
“怎么又变成这种语气了,我害怕!”星野哆哆嗦嗦地回答。
“别装了。”七海哼了一声,挑挑眉,“所以说我并不打算改变方式,以后……如果你不想再被我掐的话,做事之前最好深思熟虑。”
星野吐吐舌头,“嗯。”
这次她完全没有被危险包围、被威胁的感觉了;相反,她竟能从七海先生冷冰冰的警告里听出“温柔的呵护”来。
反正自己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索性就这样疯狂下去吧。
“那我们谈协议吧。”七海坐在远一些的地方,“首先是刚刚没有谈完的话题,造成你这样的原因,请讲给我听。”
星野挠挠头,自己从未对人讲过这些往事,“估计是很长的故事诶……”
七海点点头,拿起水杯递给她,“今天是休息日,我有一整天的时间听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