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欣是被孟德海和安长林联手扔到双桥派出所的。
双警家庭出身,十三岁父母牺牲后安欣在两位叔叔的轮流看护下磕磕绊绊长大。如今长辈们都身居要职,他们对战友遗孤总是不自觉地带着溺爱,却独独在一件事上毫不让步——安欣的未来。初中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安欣写他的理想是当父母那样的好警察,抓住天下所有的坏人,让所有小朋友都能和爸爸妈妈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孟德海看到后却难得发了脾气,安欣,你是个聪明孩子,将来当老师、当医生、当科学家,都行,就是不能干警察。安欣又委屈又生气,孟钰知道后也为他打抱不平。她打小胆子大,自己去找了孟德海抗议,也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兄妹俩抱头痛哭后商量找安叔告状,安长林没发火,但态度也很坚决。安欣,你不能当警察,至少不能干刑警,我答应你父亲要照顾好你。
安欣又掉下眼泪,他打小眼窝浅,性子却很倔,从来不肯当着外人的面哭出声,安长林见他哭得凄惨,也知道孩子受了委屈,手忙脚乱地掏手帕给他擦脸。安叔,我小时候和爸爸说,我也想当警察,抓坏人,爸爸妈妈都说好。叔,您就成全我吧。安长林沉默了很久,长辈蹲下来把单薄的少年抱在怀里。安欣,我还是不能同意,但我答应你和你孟叔说说。
高考报志愿时安欣坚决填上了临江警察学院,并被高分录取。可到了毕业前孟德海和安长林又变卦了,这些年长辈们的态度总是摇摇摆摆,他们不舍得安欣难过,又实在狠不下心同意他走父母的老路。两边妥协之下的结果是让安欣入伍参军,用孟德海的话说,先让部队磨磨这小子的性子,要是……后面的话他就不肯再说了。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安欣刚办完离队手续,孟钰就兴高采烈地打来了电话,叽叽喳喳像只报喜鸟:安欣,我爸态度好像有松动!我觉得有希望!听电话时安欣正在擦父母的相片,闻言也跟着笑。大概孟钰身上多少沾些喜气,这边电话刚挂断,孟德海的电话就又打进过来了,安欣接通迎面就是一句:安欣,你怎么不接电话!
孟、孟叔。孟德海担任局长后威势更重,安欣在电话那头条件反射立正,嘴比脑子快:刚才和孟钰打电话……
孟钰都和你说了?我就知道,她打小就藏不住事。孟德海的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但安欣敏锐地听出他心情其实不错。行了,既然你都知道了,办完离队手续就去双桥派出所报道吧。
啊?什么?安欣更懵,您同意了?!
然而孟德海已经没在听他说话了,对面吵吵嚷嚷人声鼎沸,接着电话就被挂断。安欣被“双桥派出所”震在原地,拿头撞了撞墙——没收住劲,挺疼。他如梦初醒,嘴里嘶嘶吸着凉气给安长林打电话,由于说话太急还差点咬舌头。安长林告诉他双桥镇辖区内发生命案,上报市局后决定清河县刑侦大队牵头成立专案组,在双桥派出所办公。安长林说京海最近命案频发,警力紧张的报告每天三四封,老孟压力很大,正好你小子还撞上来……反正市局也办完接收手续就差组织考试了,老孟说还不如让你先跟着案子练练,看你能坚持多久。先说好,你在双桥不享受任何特殊待遇,专案组和那边派出所都没有你父亲的同事,没人照顾你。而且你工资还没套,你孟叔和我各给你四百块钱,多了没有。你有意见吗?安欣说叔,坚决服从命令,就是还有一件事……安长林听完沉默了会说可以,我和老孟说。
于是1999年10月,二十四岁的安欣,不,孟小安就站在了双桥派出所门口。
02.
日头灿烂,安欣满头大汗地提着行李箱下车。安长林好像算准了时间一样打来电话,言简意赅:双桥给你安排了个搭档,叫李响,和你同年,他会来门口接你。曹闯好几次夸过他踏实能干,跟着好好学。安欣点头,想起安长林看不到又说了声好,对了,安长林好像在看什么材料,电话那边不断传来翻动纸页的声音,曹闯和我说过想把李响调到市局,你多注意着点他的表现,也算帮我们把把关。
同志?刚挂电话,背后有人拍他肩膀,安欣条件反射转身立正答了声到。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都有些愣。来人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一身烟味,身材高大,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眼皮浮肿,嘴唇干裂,眼神却十分清正,眉眼带笑。
长得挺帅,就是有点着急。
就在安欣犹豫开口喊哥还是喊叔的档口,还是来人先反应过来,孟小安是吧?我叫李响,俞所去县里汇报了,让我来接你,声线低沉嘶哑。他探身去提安欣的行李箱,安欣往后一躲,李响的手就伸了个空。伸手的和躲开的都愣了一下,安欣正想开口却被旁边人的笑话打断,响子,自作多情了啊,人小同志不要你伺候,几个神色疲惫的夹克衫匆匆进门,没给安欣解释的机会。安欣张嘴说我不是——李响却摆摆手笑了,我知道,没事啊,咱干这行的,熬夜是常态,箱子我还提得动。走,带你去宿舍。
李响没撒谎,所长俞长河早就交代过有个平峰的小同志要过来,刚转业的新人,又是一人带着铺盖来双桥住,李响心里早勾勒出个半大孩子的影子。他没见过孟小安的照片,喊人时自己也觉得有点冒昧,好在没叫错,就是他心里那个影儿的样子。小安真人长得乖,比他瘦比他小,头发毛茸茸像商店里摆的猕猴桃,圆滚滚多可喜,一层细软的绒毛。李响没吃过这种水果,太贵,摸了摸又遗憾地放下了,手指头只记住了那种触感。刚来就闹了个小插曲,一下下不着痕迹地拿眼瞥自己,探头探脑的样子像狸花猫,李响看着就想乐,觉得这孩子实在可爱。
双桥所不大,一方天井,正中榕树遮天蔽日,倒像它才是这里天地的主人。基层所条件自然谈不上多好,匀给专案组的也就是三间屋,其中还有一间是办公室兼档案室。李响和安欣年纪最小,分到的是最偏的一处。京海气候潮湿,墙皮大片脱落,露着背后的砖缝。这间屋子靠近旱厕,不敢开窗,就显得阴暗,白炽灯的灯泡位置尴尬,下铺看不到光,上铺能晃瞎眼。桌子上摆着李响买的台灯,窗台上还放了一捆蜡烛。屋子窄小,铁架子床和书桌就差不多占满了,李响扯了根电线当晾衣架,又搬了把椅子放杂物。他昨晚熬夜审人,四点多才睡下,铺盖没来得及收拾,李响不好意思地说这是睡晚了,他平时不这样,安欣在短暂的惊讶后却没露出任何不快,他也不要李响帮忙,自己利索地收拾好铺盖,又把东西摆好。箱子就不放在床下了,立起来当衣柜。李响打水回来,见桌子上放了三四个饭盒,卤牛肉、白切鸡,还有一盒水饺。两人这才有空坐下来正式自我介绍——人不可貌相,李响居然比安欣还小两个月。安欣打开饭盒,说家里长辈带的饭,邀李响一起吃,李响也没客气,夹了点尝了尝,夸阿姨手艺真好,又掏出自己饭盒,问安欣介意不介意。
安欣说当然不介意,这个天气本来也放不住,李响说行。他把安欣带来的菜往自己饭盒里扒了点,看了看表,又带着安欣往隔壁去。屋子隔音不好,安欣打进院就听见大办公室吵吵嚷嚷,和赶集似的,正是饭点,一溜泡面香气。李响端着饭盒领着安欣推门而入,早有人凑上来,嗬,响子,这是啥?刑警鼻子尖,吃惯了泡面馒头的大老爷们早闻到了香气,有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李响笑眯眯把安欣往前一推。这就是俞所前几天说的孟小安同志,我搭档。小安家里给大伙带的牛肉和鸡肉,这孩子实在,一点没给自己留,饭还没吃就过来报道了。
安欣其实还有点懵,但也大大方方问好,他也看出安长林让为什么让李响和自己搭档了,合着除了李响最年轻的也是六零后。牛肉和鸡肉迅速地拉近了大家的友谊,但安欣开了一上午车还并不饿,吃了半个馒头就吃不下了。他本能地看向李响,李响正和人聊着,很顺手地塞给安欣半根玉米,又把他手里的另外大半个馒头拿走。他们讨论的还是案子,安欣刚才也听李响简单地介绍了案情,但只有个大概印象,李响说下午给他看材料。风卷残云过后前辈们都睁不开眼了,纷纷回到宿舍,很快就听取鼾声一片。李响熟练地撸起袖子收拾桌面,安欣给他帮忙,李响让他先去休息,安欣说自己睡不着,两个人干活也快。李响弯起眼睛,轻声给他讲坐在他身边的都是谁,什么性格脾气。安欣擦着桌子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嗯?李响没听清楚,安欣说没什么,又说,我那里还有菜呢,晚上再分。李响摇摇头说没必要,中午已经说了,再说今年牛肉贵,你带的是满满一个饭盒,端出一半来可以说当家长的舍不得孩子,全拿出来就太扎眼了。他把方便面盒子塞进垃圾袋,打了个结实的结。再说了,你也得给自己留点,别太实在了,这几天赶紧吃了,可有得忙呢。安欣很坚持,说那我们俩一起吃,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呀。
李响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他忍了忍,终于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小猕猴桃的头发。
03.
晚上俞所长给安欣接风。
俞长河是在傍晚回来的。俞所是土生土长的京海人,年轻时也是刑警出身,因伤病转到了派出所,在基层一干就是二十六年。老人快退休了,头发花白,身形精瘦,为人和蔼,目光锐利,像只威风凛凛的老猫,他身后是清河县刑警大队特案队队长史文宣,名字文气,外表粗蛮,为人彪悍,胆大心细一米九的大个子,摔跤专业出身。史文宣同时也是专案组组长,他和俞所有另一番缘分——俞所是他的老师。
接风宴规模不大,就他们四个,其他人下午都陆陆续续回家了。晚上吃安欣带来的卤肉和水饺,还有史大队拎回来的半只烧鹅,李响下厨炒了两个青菜,开了一包花生下酒。俞长河向安欣道歉,说等人齐了再正式接风,安欣摇摇头说没什么,大家都辛苦,回去休息要紧。下午睡起他跟着李响看了材料,两人还去现场转了一圈,安欣本来就不在意这些形式,更知道他们不是故意怠慢,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双桥因镇内两座古桥而闻名。镇北临河,但丹河水流不大,河水将断未断,难以滋养两岸,地力贫瘠,平时也没什么人去,原有机井也早就废弃闲置了。今年京海气候特殊,连着下了两场暴雨,河水暴涨之下竟冲出两段白骨。9月30日,双桥所接警后立即上报至清河县刑侦大队,经组织打捞,从水中捞出个破烂的编织袋,里面是一具破碎的尸骨,已经完全白骨化。经法医鉴定,受害者为女性,身高一米六至一米六五之间,年龄二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系被扼颈而亡。死亡时间在一个月以前,但再详细的时间就无法确定了。市局批示成立“9.30案”专案组,史文宣亲任组长。专案组冒雨沿河追溯,发现白骨来源为镇北尘定村东一处废弃机井,受害者系被杀害后被装入编织袋内抛入其中,被水流冲出。因袋内无其他物品,尸源无法确定,专案组兵分两路,一组通过群访排查重点区域、重点人员,同时向周边发出协查通报,一组对双桥近期上报的人员失踪案件逐一核查排除。初步核查范围是一年半以内失踪案件,双桥共排查十五起,其中符合死者条件的十一起,逐件核查也是一项大工程。群访同样耗人心力,当年没有监控、没有大数据,甚至身份证都是模糊不清的一代证,通讯靠座机和传呼机,其间辛苦自不待言,自9月30日案发到10月12日安欣报道,十一起被全部排除。加上群众提供的线索,专案组终于初步确定了死者身份。于是史大队做主所有人放一天假,后天早上集合开案审会。还多亏了这小子,史大队一指李响,冲安欣赞许地笑笑。
见安欣目露疑惑,史大队抓了把花生点点李响,让他自己说。李响挠挠头说也没什么,正巧之前办案时给群众帮过忙,这次也是那位群众提供了线索。这话题寥寥几句,不久后安欣跟着李响走访才了解到内情,双桥有一条“发廊街”,里面有二三十家发廊,实际很多人都从事卖淫活动。这些小姐分为两类,有些是固定的“员工”,上面有固定的老鸨,有些则是“散客”,和发廊是合作关系,发廊帮忙介绍客户,再从中抽取介绍费。死者凌霄是“散客”,白天打零工,晚上“接客”,她的朋友柳眉则是梦梦发廊的“员工”。
柳眉之前报警是一年前,她接完客后存款被嫖客抢走,那是她准备到银行去汇款回家给母亲治病的救命钱,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衣冠不整地跑到派出所就跪下了,她说她钱被抢了要报警,把自己关起来也行,枪毙也行,只求把钱追回来,她母亲等着动手术救命。警是李响接的,当时有人鄙夷小姐嘴里能有什么实话,指不定是恶人先告状呢,李响却说是真是假也得把人先找到,还是坚持出警了,也幸亏他行动快,那嫖客抢完钱转头就进了赌场,那些钱差点就被输光。
嫌疑人供认不讳,案件宣布告破,所里还扫了个赌场。柳眉得接受处理,是李响带着她先去银行把钱汇到家里再来蹲的看守所。当时说风凉话的几个人面上无光,背后指指点点李响这么上心说不定和柳眉是什么关系。姑娘听说后挑了个李响不在的空风风火火进了派出所,一进门就要解衣扣,吓得一群大老爷们夺门而出,她在俞所长面前边哭边骂:我娘病重,一个月吃药就三百块钱,手术还要一万块,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哪,但凡有别的选,谁愿意干这个?别的不说,李干部救了我娘的命,凭什么要被那些怂屄这么编排?!说两句话就是我和他有事,那行,今天除了李干部和您,他们都对我耍流氓!俞长河安慰了她,也郑重地承诺会管束好那些说闲话的人。
李响回来后主动去找了俞长河,还没开口,老人先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响子,你受委屈了,知道他们为什么说你吗?李响试探问,因为我当时对魏指导他们语气不礼貌?俞长河摁灭一支烟,语气掷地有声:响子,你记住,他们这么说你是因为他们有理吗?不对,是因为他们心虚!他们知道自己不如你。咱们当警察的职责是什么?抓坏人,保护好人,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轮不到我们去评判,警察不能瞻前顾后,有警就接,有案就破,觉得对就去做。警察得始终有这口气,这口气散了,你的腰杆子就再也直不起来了。李响偷偷告诉安欣这话他抄在笔记本上,什么时候难受了就翻出来看看。安欣说俞所这话说得太好了,我也抄一份学习学习,李响嘿嘿笑说行。
那这次提供线索的就是柳……?李响两手里一边提着一只暖壶,抬抬下巴,安欣探身过来从李响兜里掏出钥匙开门。
柳眉。李响补充。柳眉是山林镇瑞阳村人,死者凌霄和她是老乡,两人都是独自在外面漂着,平时关系就很好,相互扶持有个依靠。如果凌霄是真的回家了,不说得和柳眉说声、得辞去零工,至少铺盖不能不收拾,何况柳眉已经证实凌霄没有回家,而且她的体貌特征与法医鉴定类似。——柳眉正是因为回乡探亲,10月11日才回到双桥,得知凌霄失踪了才急忙来反映情况——安欣来的前一天,李响连夜询问的人就是她。因为凌霄以前没有受过处理,市局DNA库中没有她的信息,与白骨无从比对,目前只能说存在高度可能。
柳眉说凌霄也是苦命人,父母早逝,公公婆婆都种地,丈夫原来是开大车的,出车祸后高位截瘫,生活无法自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还要念书。说到这里李响叹了口气,小安,刚才你们夸我,其实是过誉,因为其实魏指导说得并不错,完全存在贼喊捉贼的可能。我只是家里也穷,更知道那样的滋味——诶,他拍了拍安欣的头,别哭啊,今晚看你眼圈红了好几次了,人再难也得活下去,喘一天气就能看一天的太阳,是不是啊小安同志?赶紧洗漱完休息去吧。安欣其实还有些闷闷不乐,闻言脑袋上下点了点,继而反应过来:李响!你又拍我头!
04.
10月14日早,史文宣主持召开“9.30无名女尸案”案审会。会上大家讨论了侦查方向,一致认为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仍然是确定尸源,以确定死者身份。史大队提出两个观点:第一,嫌疑人应为双桥本地人,因为抛尸处原有机井已废弃多年,人迹罕至,本地人才知道这里有一处机井;第二,受害者应为外地人,但在本地生活或工作,这样,老家的人以为还没回家,本地的人以为她回老家了,才两边都没有报案。重点人员凌霄就符合这种情况。
安欣第一次参与这种会议,觉得挺新鲜,认认真真地记了三页笔记。他没发言,有不懂的地方就小声问李响。会后史大队做了简单分工,刘副队带人继续摸排走访,大杨带人去再次查看凌霄租住的出租屋,重点看周边是否有可疑痕迹,便于向上汇报开展工作。因为目前确实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证明死者就是凌霄,如果贸然破门取私人物品进行鉴定,如果是还好,如果不是就有侵犯隐私之嫌,因此安排李响和安欣再次勘验现场寻找物证。会后领完任务各自行动,李响看了看安欣的卫衣牛仔带他回去换衣服,你这身不行,得换便宜的。安欣在衣柜里翻找,李响站在天井里树荫下抽烟,好找吗?不好找穿我的旧衣服也行。不用啦,安欣换好衣服出来,李响提着设备,从兜里掏出个口罩递给他,让他一会带上。
安欣拒绝了他,说按规定进入现场不允许戴口罩,因为不能封闭嗅觉。确实是这样,孟德海和安长林都说过,现场再臭也不能捂鼻子,要靠嗅觉判断信息。刑警的鼻子是最灵的,素不相识的人打旁边过,尸臭闻得出来,酒精汽油闻得出来,血腥气闻得出来,吸冰毒闻得出来,这都是经验。李响边走边说是这个道理,小安专业学得扎实,但是这次去不是出现场而是勘验,放心吧,以后有不让你戴口罩的机会。
废弃机井内污水横生,李响说当时机井是勘验得最仔细的,大队董法医亲自下的井。两人于是以机井为起点开始搜寻。河水退却,留下大片淤泥,粘得人拔不动腿。两人穿着雨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这是个苦力活,又脏又臭不说,还得一直低着头找东西,一会儿腰就酸了。河岸附近蚊虫丛生,李响举着花露水瓶子来来回回喷了安欣一圈还觉得不放心,拿风油精给他抹了抹耳后和脖子,但作用只能说聊胜于无,很快两个人手上腿上都有了红通通的大包,又疼又痒。大雨之后是大太阳,热辣辣的汗往眼睛里流,刺激得不断掉眼泪。上午搜寻一无所获,李响说不能再这样了,这是大海捞针。安欣和他商量得划定一个范围,以机井为圆心,以与尸骨被发现地的距离为最大半径,当天雨量大概多少?是第几天暴雨?李响回忆了下说大概是第二场暴雨,好,安欣说,前面还有一场暴雨,也就是说,并不是水位一上来,尸体就被冲过来了,抛尸地点和发现的地方就有一定距离……他喃喃自语,视线快速扫过河岸,响,你们当时画的地形图有吗?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称呼脱口而出,李响愣了一下才说有,难得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来。看得出来前期李响下了不少功夫,前后几天的天气、水位高度一应俱全,安欣咬着笔杆算了半个小时,眼睛明亮地抬头喊李响,响,我们差不多搜寻到这里就可以了。
搜到哪儿都行,李响从安欣手里抽走铅笔,递给他水壶让他漱口。安欣不明所以地照做,李响才慢悠悠补上下半句话,别咬笔杆,不干净。安欣撇撇嘴。
又找了一会儿,也许皇天不负有心人,安欣眼尖地瞥见淤泥里有不一样的颜色,他赶忙走近查看,竟是一道被扯开的编织袋。安欣欢呼一声转头喊李响,李响也十分惊喜,还真是,小安真厉害,他说着立刻拍照,让安欣给史大队汇报情况,不一会负责勘验的老夏和小严就到了,三米左右又发现一条被扯烂的编织袋条,小严小心地将淤泥清理干净,这条条带末端竟缠绕着一枚戒指!有了初步进展,再苦再累也有劲儿,安欣嫌手套笨重,趁李响不注意偷偷摘了手套在淤泥中翻找,突然他手指摸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赶忙两手并用将不明物体挖出,小严早就等在身后,几人齐心协力清洗干净,居然是只打火机,同样缠着编织袋条带,红底,印有“新华酒店周年酬宾”字样,并有小字酒店地址和联系方式。
有突破!登时全体欢腾。李响推推安欣,让他赶紧给史大队打传呼汇报发现,史大队对他们大加表扬,立刻安排人前往联系新华酒店。安欣放下传呼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李响,却见李响不知什么时候提了紫药水和棉签来,笑容里带点无奈,你呀,安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手背被划破了好几道,应该是当时的淤泥里有砂石。刚才没注意,现在才觉出来火辣辣地疼。李响用水壶倒着水简单给他冲洗了下,又涂了紫药水,最后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我们办案最重要的是保护自己的安全,保全自己才能惩罚坏人,记住了吗小安同志?安欣吸着凉气说记住了记住了,李响问那下次还这么干吗?安欣正小口小口吹着手背,闻言话没过脑子,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干啊。
李响难得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安欣冲他吐吐舌头。
当天后续没有太大收获。勘验组取回的证据被分别送去辨认,柳眉一见那枚戒指就哇地哭出了声:那是凌霄姐的婚戒!我回家之前她说要送去擦擦亮的……有了柳眉的证言,史大队终于得到了市局许可。专案组在柳眉的见证下进入凌霄房间,取得了她的生物组织送去鉴定,并对这间出租屋开展初步勘验,随后侦查员们在窗框上发现了半枚指纹。那只打火机上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痕迹,史大队派出去的核实组也很快有了结果。新华酒店是清河县一家规模比较大的酒店,经理周传民回忆,他们是1997年7月开业,1998年7月周年店庆搞活动,酒店便定做了这一批打火机用于分发,当时一共发了500只。这数量当时就听得前去核实的侦查员相视苦笑,周经理补充说,打火机发放本来是不记名的,但因为第一天发放时有人占小便宜排队多领引起了小小的纠纷,酒店就安排专人做了记录,领取人按了手印,现在这份领取凭证还在后勤处保存着。这发现令侦查员喜出望外,赶忙请酒店提供,这份名单上共记录了483个名字,但其中只有314人是真名(准确来说是看起来像真名),另外169个则是“大刚”“王老师”等绰号。周经理看到后批评了当时负责记录的工作人员,那小伙子也很委屈,有的顾客性子急,总不能因为写个名字的事把顾客惹恼了呀!侦查员们回来后面带沮丧,史大队却很高兴,安慰说至少女尸的死亡时间可以确定为1998年7月之后,这也是突破。希望便寄托在了DNA鉴定上。10月17日,鉴定结果确认了死者身份——这具尸骨确实属于失踪的凌霄。
至此,“9.30案”死者身份确定。
05.
信心大增的史大队气势如虹,连夜召开第二次案审会。
安欣是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位正值壮年的刑警大队长的口才,他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夸了安欣五六分钟,大嗓门把安欣从满脸通红念到双目无神,脑瓜子嗡嗡作响,终于结束于一句热情洋溢的“让我们一起向小安同志学习”。安欣眼睁睁看着随着史大队端起搪瓷缸子吨吨吨牛饮茶水,专案组成员都松了口气,从耳朵里掏出小纸团掸在地上,一套流程熟练、快捷,明显训练有素。
甚至包括李响。
连你都不和我说!安欣用眼神愤怒控诉,同时在桌子下伸手死命捣李响的腰。李响心虚地摸摸鼻子,轻轻握住他的手。安欣挠他手心,手指被李响扣住,比划嘴型:注——意——纪——律。
安欣食指在他手背上点两下,意思是两顿宵夜。李响点头。
这次讨论便不同于上次愁云惨雾了,侦查员们个个摩拳擦掌干劲十足。史大队提出,受害者身份已经确定,那么就要针对她的社会关系开展排查。凌霄窗台上发现的指纹并不完整,已经上报县局和市局进行比对,同时专案组成员也不能闲着,一组赴凌霄老家开展走访,了解其其他家庭成员的情况,一组以双桥镇为中心对前期群访情况进行梳理,围绕凌霄的人际关系再次开展走访。同时,凌霄没有抽烟习惯,那么现场发现的那只打火机就极大可能是凶手无意中遗漏的,因而要对新华酒店提取的名单进行梳理。涉及人员要逐一核实排除。刘副队主动认领了排查走访凌霄人际关系的任务,魏指导自告奋勇带人梳理名单,名字确定的进行群访,不确定的通过比对指纹的方式尝试寻找。安欣打上次案审会时就有个疑问,会后李响问他在想什么,他也实话实说,响,我在想嫌疑人是怎么把凌霄杀害后抛尸的。
李响一点就透,你觉得他有交通工具?
安欣点点头,手比划了一下距离:那天上午咱俩转过嘛,凌霄和柳眉她们是在镇驻地活动,但抛尸的机井是在尘定村,开车都得十分钟,嫌疑人是怎么把人运过去的?总不可能扛着尸体走上半天吧。
李响顺着他的思路,是自行车……不对,自行车带不动,也容易引起怀疑,至少是摩托车或者三轮车,那就还有一个问题。
他是怎么不被发现的?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李响领着安欣向史大队汇报了他的想法,史大队说他也在琢磨这个问题,一个有摩托车或三轮车的人,在当时经济条件应当说是比较好的,但通常来说这种人找小姐会更偏爱柳眉那样的年轻姑娘,这又和杀害凌霄不太符合。同时,目前走访反馈回来的结果中,从双桥到尘定沿途都没有群众反映异常情况,那么要么凶手杀人抛尸的时间是深夜,要么就是他对尸体进行了伪装,如果是后者,说明编织袋就是凶手能接触到并且方便携带的东西。三人简单地讨论了下,史大队对安欣不吝夸奖,诶,小安脑子活泛,想事情也认真,很好。小安,你眼睛里有团火,是个当警察的好料子。咱干刑警的,就得有这股劲儿。
李响和安欣又带着柳眉往凌霄家中去了一趟。出租屋内室内陈设还算整洁,墙壁上贴着几张大胆夸张的女人裸体画。安欣从凌霄床铺上发现了一些白色粉末,有种特殊的味道。他问李响这是什么,李响闻了闻,小声告诉安欣是痱子粉,小姐们常用来扑擦下体。床边搭着一条毛巾,床单丢失,判断用于包裹尸体。室内没有搏斗的痕迹,门锁也没有损坏,说明前来开门的是凌霄熟悉甚至信任的人。两人没什么新发现,李响喊柳眉进来看看,柳眉转了一圈说别的没有动,就是凌霄姐床底的鞋盒丢了。那个盒子是凌霄用来放钱的,她们经常约着去银行汇款,凌霄就从这个盒子里把存的钱取出来一一清点,高兴地说两个孩子成绩都好,将来肯定有出息。
李响问大概有多少钱,柳眉说不一定,凌霄勤俭,攒个一千两千就往家里寄,她自己手里其实没几个钱,平时甚至都不怎么化妆。柳眉说着就又落下泪来,她说我们都知道这行不对,凌霄姐也是经常说攒够了钱就不做了,还不如洗衣服、做工,赚钱干净心里也踏实,可是谁想到她居然……送走了哭哭啼啼的姑娘,两个人心情都有些沉重。柳眉的证言实质上将案件又推进了一步,但喜悦相比于人命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甚至令安欣惭愧于自己片刻前的激动。
李响见他垂着头站在旁边,耷拉着眼皮,嘴角沉重地向下坠,生龙活虎的小猕猴桃变得蔫哒哒,想了想,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回神啦,安欣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李响拉起他的手牵着走了一段,呶,吃点吧,手里被塞进一朵棉花糖,安欣捧在怀里,像捧着一朵甜蜜的云。
甜食看起来并没有让安欣好受。于是李响对他讲起自己是莽村第一个大学生,通知书下来的那天他爸高兴得开了祠堂,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还是当警察,多么威风,多么光宗耀祖。李响心中当然也有英雄梦,可他第一次跟着俞长河出警就是凶杀,父子俩由吵架升级成拳脚相加,儿子对父亲拳打脚踢,打红眼的父亲举起了锄头。李响说那个案子很好破,也不需要破,但他全无激动和兴奋,那段时间他吃不好睡不好,不能下班,不能回宿舍,闭上眼就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和喷溅的鲜血。
李响说做了警察才知道,当警察是很累的。警徽、警服、警枪,它们并不是荣誉,而是沉甸甸的负担,群众依靠着你,受害人盼望着你,所以你不能示弱、不能退缩,装也得装得坚不可摧,甚至没有时间感慨杀死一个人并不比杀死一条狗困难。小安,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们不能做冷冰冰的机器,但也不能过度共情,否则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愧疚心痛之中。安欣说那不就麻木了吗,李响说你非得从一个极端走另一个极端是吧,不要过度,过度,懂不。安欣说那我就是难受嘛,你让我消化消化就好了,李响投降,行行行,你自己消化会吧,就是,那什么,祖宗,先把我衣服放开,我去买汽水,葡萄味的喝吗?安欣哼哼一阵说要橘子味的。汽水大口下肚,两人同时打了一串嗝,李响把两个玻璃瓶交回给摊主,换了一根橘子味棒棒糖,逗猫样在安欣鼻尖晃晃,被一爪子拍开。李响忍着笑给他塞兜里,不爱吃饭就多吃点糖吧,再吃猫食就得往回长喽。安欣磨牙,趁他在前面走的空一脚踹上小腿肚:李响,你会不会说话!
06.
案件再次进入僵局。
案审会开了一次又一次,前期调查核实的结果被一次次汇总梳理,凌霄老家的亲人没有和人结过仇,更谈不上什么情感纠葛,那么凌霄被害的落脚点就应当还是在双桥的关系。大家一致达成共识:前期侦查方向没有问题,这起案件应该是一起因为钱财引发的杀人案,凶手应当经过了充分预谋,是凌霄较为熟悉和信任的人,应当围绕凌霄的社会关系寻找可疑人员。方向非常清楚,侦查员们也非常努力,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快一个月过去了,名单中排查发现的可疑人员37人不是不具备作案条件就是没有作案时间,先后被逐一排除。被寄予厚望的指纹一路上报至市局,划定可疑人员14人,其中9人被逐人核实后排除嫌疑,另有5人无法找到。这名凶手好像藏在树林里的叶子,要怎样把他找出来?
十月过去了,十一月也快要过去,侦查员们由半袖换成线衣,再换成厚外套,凶手依然无影无踪。专案组办公室彻夜灯火通明,干刑警的几乎全是老烟枪,此时更是烟雾缭绕,安欣进出戴着口罩都被熏得眼睛发红。双桥所当然不只有这一个案件,期间安欣跟着李响修了屋顶,抓了两个小偷,扫了一次赌场,还当场抓获一个拐子,被发现时李响不得不护着他避免被愤怒的群众打死,还因此挨了一脚。专案组成员的传呼机不断响起,他们都来自不同的单位,所有的领导都在问为什么不回来。安长林和孟德海都先后私下问过安欣怎么回事,安欣如实回答,两位长辈也都认为侦查方向没有错误,前期走访和核查结果都被反复梳理过,理论上来讲就算有疏漏也都能发现,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双桥所弥漫着暴风雨前的平静。人人心浮气躁,个个眼睛熬得通红,安欣私下里见过李响蹲在俞所长身边,头发挠成鸟窝,手指被烟丝熏得发黄。安欣知道李响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睡好,就像他也辗转反侧夙夜不眠,两人有时偷偷起床到办公室想再看看材料,却发现史大队或魏指导都没睡打着手电翻着笔录,眉头皱得很深。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一言不合就能拍桌子吵起来。有次安欣和小严因为取证思路拌嘴,小严认为应当扩大走访范围,安欣则觉得是前期走访存在疏漏,应该再次梳理,这话让刘副队面子挂不住了,小安,你什么意思?安欣说侦查方向没有问题,肯定是这个范围,但是嫌疑人没有找到,说明我们该换思路了呀,李响看着他激动地和人讲道理,头一动一动,更像猕猴桃了,劝架的话就从嘴里秃噜出来:小严别激动,刘队您也别生气,桃子他不是那个意思……
几个人都是一愣。小严年轻,忍不住乐出声:响哥,偷偷给小孟起绰号啊。
李响闭了闭眼,只能解释,哎,你看小安,说着伸出两手拇指食指并成一个框,像不像猕猴桃。
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压抑的情绪得以释放,一场战斗消弭于无形。安欣却瞪了李响一眼,没什么杀伤力,倒有些可爱。晌午吃饭时李响在饭桌上没找见人,提着包子豆浆逛了一圈,在后院找到了猕猴桃本桃。小孩正蹲在俞所长身边认真地听什么,不时点点头,老人拍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去,安欣就继续坐着发呆,身体蜷起来,从背后看去小小一个。
李响清了清嗓子,见安欣耳朵动了动,转到他面前蹲下来。安欣不看他,挪着屁股转了九十度,李响就跟着挪了个圆弧。刚想开口道歉,安欣头却先低了下去,李响,你是不是……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啊?
李响一愣,安欣说,上次刘队休息回来,嫂子给他带的猕猴桃,说是进口的,可贵了,就你没吃,你说你不喜欢。然后今天你说我……要是、要是你,不是,我是说——
话没说完,李响把他揽进怀里。
怎么会这么可爱啊,他心头酸软地想,觉得自己的心也成了果实,轻轻一捏就沁出酸甜的汁水。李响见小孩没来吃饭就知道不大好,他本来是想道歉的,毕竟私下取绰号确实有些不大尊重,可万万没想到小猕猴桃纠结的竟然是这个。小安是能看出来是在条件优越的家庭长大的,对谁说话都不怵,刚才那样语无伦次的样子实在少见,揽在怀里小小一个,瘦削、单薄,两根竹子般清秀的蝴蝶骨,让人忍不住要去呵护。这种心情和对方是否强大没有关系,是面对这样的赤诚和热忱没有人不会珍重地失语,只能不断地问自己:我何德何能?
于是李响也不得不把自己剖出来,那些贫穷压抑的少年时代终于有了倾诉的出口。他讲起贫穷破败的故乡,沉溺于牌桌的父亲和缠绵床榻的母亲,莽村没有高中,中学在离家三十多公里的青华镇上,李响就得住校。高中最苦的并不是读书,而是穷,穷连带的就是饿。高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觉翻身时好像都能听到骨骼拔节的动静,食堂里早餐一块钱,午饭和晚饭都是三块钱,但没有荤腥,只有少得可怜的油水,有钱的可以再花钱打红烧肉、鸡腿,李响却是没有这个条件的,只能大口大口灌免费汤。周五下午放学,带着书包背上扁担一路小跑回家,才能吃上一顿饱饭。周末除了写作业还要干农活,周天下午,母亲再给他装上大米、馒头、咸菜,目送他挑起扁担回学校去。
李响第一次见到猕猴桃是在大学,舍友生日请他们吃火锅,李响吃了不少肉,回来吐了个昏天黑地,从那时起胃就不大好了。他责怪自己贪吃,舍友倒很义气,专门提了果篮去医院看他,还提了家里拿的猕猴桃给他们分,每人两个,他拿着也不知道怎么吃,直接咬还闹了笑话,切来吃,都又酸又涩,从此之后他对这种水果就敬而远之。这早都是过去的事了,李响说起来也不觉得什么,安欣就在他怀里认真地听,李响有点怕他露出同情或者怜悯,但安欣只是说,响,你真厉害,我下次拿猕猴桃给你吃,保证可甜可甜了。李响笑着说好,把人放开说咱吃饭去吧,包子都凉了,对了,刚才你和俞所说什么呢?这么认真。安欣说俞所给我讲了个案子,你也知道,就是芳岭镇女教师被杀案。
李响果然知道。1972年11月4日,位于京海市西北方向的芳岭镇中心中学一名女教师被杀害,凶手留下了一枚指纹和半枚掌纹,当时专案组组长就是现在的俞所长。俞长河亲自带队到省厅指纹档案室比对指纹卡片,安欣的母亲也被抽调参与了这次任务。那时候他还小,只后来听母亲说起那次的艰辛,当时条件不好,只能靠人眼比对,27个人从白天看到深夜,为了节省时间,吃住都在档案室内,一个月比对完了28万枚指纹。但那个案子成为了安欣母亲永远的遗憾——1988年他父母双双离世,1992年凶手才归案,而案件告破时俞长河也因伤病告别了刑警大队,刚才他们说起的就是这个案子。俞长河的目光温和而慈爱,安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他定定神,将老人的话转述给李响,俞所说刑警是人不是神,失望是破案的常态。我们得学会和解,得勇于承认失败,但与此同时,刑警又永远不能放弃,有时候差的就是那一步。
说得对,这段也值得记下来。李响盯着安欣吃完包子喝完豆浆,想了想又宽解他,也别怪刘副队说话不好听,他和小严看起来不熟,其实是远亲,两个人关系挺——安欣突然兴奋地跳起来:不熟,不熟,对,就是这个,我们就是忽略了这个!响——响你怎么了?
李响捂着下巴,声音瓮里瓮气:……撞到下巴了,你让我缓缓。祖宗,你头不疼啊?安欣嘿嘿笑凑过去给他揉下巴,李响按掉他的手:可别了,再按就骨折了,又伸出手揉他额头。你刚才想说什么?
安欣的注意力瞬间被拉了回来,哦哦,就是,我们之前不是讨论过凌霄的相关人员应该存在疏漏嘛,但是一直找不出来对不对,你刚才说,刘副队和小严看起来不熟,但实际是亲戚,那么我就在想,“熟悉”其实是个主观的概念,就比如专案组里大家一起相处了两个月,同吃同住,在群众眼里我们都是很熟的,但在我心里除了你,和大家还是不熟悉呀!也就是说,一定有人是凌霄熟悉,但“我们觉得”她不熟的,所以才会被漏掉,我们就要把这群人找出来!——诶响你脸好红,是不是撞疼了呀?李响捂着脸说你别管,安欣坚持凑过去,我就要管!我们是搭档哎!李响没法子,揉着脸说你想法很好走咱们去给史大队汇报——诶你往哪儿去啊?安欣头也不回地喊我才不去,我烟味过敏!撒丫子跑远了。
07.
李响还是找史大队汇报了上去,并特意提出是安欣的想法。众人不置可否,刘副队摇了摇头,话却被魏指导打断,让他们试试吧,反正也没损失。安欣撇撇嘴,李响没回头,手悄悄在背后摆了摆,安欣于是把要出口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心想这人背后长眼睛吗。
想法很好,两人又讨论了下如何具体实施,李响说看过电视剧吗,你干脆演一天凌霄不就行了,要不要给你买条花裙子?安欣一巴掌拍在他后背,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也不是不可以哦。
李响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安,你、你说啥?
我说扮演一天凌霄啊,安欣奇怪地瞥他一眼,把自己代入凌霄,站在她的角度接触别人试试,不过还需要人配合。响,你这几天好容易脸红,是不是不舒服了?李响站在原地反复深呼吸说没事,可能最近累了,我们去找柳眉吧。
哦。安欣蹦蹦跶跶跟在李响身后,乐滋滋地踩李响的影子玩。京海已经入了冬,一地金灿灿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柳眉已经离开了发廊,在一家饭店做起了服务员,李响请她坐下说明来意,姑娘垂着头想了想,说好,明天正好我休息,我带你们去走一走。李干部,孟干部,请你们……她忍不住落下了泪水,轻声告诉他们凌霄的丈夫自杀了。凌霄被害的消息传到了老家,她男人锤着床,哀嚎传出很远,半夜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两个孩子上不下学去,被接回家照顾,好好一个家瞬间分崩离析。柳眉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平静,她已经哭过太多次,几乎丧失了眼泪,李响和安欣却听得实在难受。临走时李响打包了两个菜,付了钱后把饭盒留给了柳眉,让她照顾好自己,安欣偷偷在饭盒里放了两张百元大钞。李响看到了也没说什么,只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叹息,量力而行啊孟小安,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安欣说可是我总比她们条件好些,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嘛,再说你还能让我饿肚子不成?李响闻言摸了摸钱包,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哎,你可不好养。安欣切一声。
第二天清早柳眉便早早站在双桥派出所门口,带着两人重现了一遍凌霄的痕迹。凌霄的生活十分辛苦,早上五点起床,五点半就要站在招工处等人招揽,后来因她活计做得好,被一家制衣作坊看中,每天八点到作坊报道就可以了,做到中午,下午再去给人清洗衣服,每日早晚不歇。两人跟着转了一天一无所获,一直到了下午,三个人都饥肠辘辘,李响找了家路边摊喊安欣和柳眉坐下,点了肠粉和炒粉,又要了两个菜,一人一碗牛杂汤。热乎乎的汤水先端上来,李响招呼柳眉喝汤,又偷偷塞进安欣手心一个暖烘烘的东西。安欣怀揣着被偏爱的快乐和小小的罪恶感趁着柳眉低头的空档悄悄看,原来是街上卖的小热水袋,五毛钱一个,巴掌大小,画着一只抱着球的猫。他体质问题,天冷就四肢冰凉,很长时间暖不过来,安欣把暖水袋抱在手里,十指连心,温热的暖意便从心口融融地流到全身。
柳眉喝着汤,挑起一筷子干炒牛河,伤感地说,凌霄姐最喜欢吃这个。
嗯?一句话拉回了两个人的注意力,柳眉看起来有些紧张,李响示意她继续说。
其实,也没什么,柳眉托着腮慢慢回忆,凌霄姐比我大两岁,她很爱吃干炒牛河,但是总想着攒钱寄给家里,就说每周五晚上吃一次,当犒劳自己了。当时在发廊附近有个老赵,经常推着三轮车卖炒牛河,他手艺好,价格也实惠,还肯多给辣油,凌霄姐就一直买他的。
安欣眼前一亮,李响与他对视一眼,也舀汤喝着随口问,我们走访的时候没见这个老赵啊?
哦,他估计到另外的地方摆摊了吧。柳眉说,像他们这种流动摊贩,不都是哪里生意好去哪里嘛,不瞒你们说,我现在见到炒牛河也能想起凌霄姐,她说雇主十一提前给她结了钱,她要找老赵点份炒牛河的,再加个蛋庆祝庆祝——
那个老赵,有三轮车?安欣冷不丁发问。
是啊,柳眉点头,凌霄姐还劝过他呢,三轮车推来推去不安全,还是租个摊子长久,他说都是没钱惹的。安欣按捺着激动问柳眉知不知道老赵现在在哪里摆摊,柳眉想了想说小姐妹在镇北见过,老赵好像是回去上坟,哪里人?不清楚呀,哪有人打听这个,不过听他口音,好像是尘定那一片的。
男性,体力好,有三轮车,尘定人,能接触到麻袋——最关键的是,他与凌霄熟悉!安欣要握紧李响的手才能让自己不尖叫出声,更大的力回握过来,转头看李响,也是强忍着的样子。他们真的找出了被遗漏的凌霄的“熟人”!某种程度上,是凌霄自己告诉了他们答案。
李响凑到他耳边,难掩激动,一句话拆成三句说:小安,你记不记得那份名单?上面有一百多个绰号对不对,如果我没有记错,第七页倒数第二个,写的就是“米粉赵”!他的指纹……在可疑指纹范围内!
安欣脑子里嗡的一声。
后来安欣已经记不得两个人是怎样回到所里的,细节全然模糊,他甚至无法确定李响借的二八大杠来源于回忆还是想象。他坐在后座,因为颠簸不得不揽着李响的腰,怀里抱着李响买给他的烤红薯——小热水袋早就凉了。李响蹬得很快,到了门口安欣被他一把薅下来扯到屋里:报告!李响脸涨得通红,神采飞扬,眼睛明亮,安欣配合着解释,我们认为这个老赵有重大作案嫌疑,史大队又追问了很多细节,问得两个人从满腔笃定到结结巴巴,之后是长久的沉默。烟雾缭绕,昏黄的白炽灯泡,令人心悸的沉默中,史大队狠抽了一口烟,拍在桌子上的一巴掌把安欣带回现实:抓!
12月5日,嫌疑人赵良归案,“9.30案”告破。
08.
凌霄的家人不能前来,柳眉代为领取了骨灰。她捧着骨灰盒,深深地、一遍又一遍地鞠躬,谢谢您们,谢谢史干部、刘干部、魏干部、严干部、李干部、孟干部……谢谢您、谢谢您……她抹了一把眼泪,轻声问:是那个姓赵的,对吗?
李响无声地点了点头。当天汇报过后,县局与工商、食药监等部门联合开展走访筛查,很快就找到了在镇北活动的米粉老赵——他叫赵良。赵良的作案动机也确实是求财,凌霄频繁往家中汇款的行为引起了他的注意,而真正让凌霄放下戒心的则是干炒牛河。凌霄一直爱吃赵良摊子上的炒牛河,两人时常能聊上几句,赵良也就在交谈中套出了凌霄的作息和习惯。9月17日,正是周五,凌霄的雇主因为要回老家提前半月给她发了工资,她见到赵良时兴奋地与他分享了喜讯,还好心地劝他租个店铺——这份善意反而激发了赵良的杀心,他谎称设备故障要先去维修,在凌霄遗憾之时,他又恰到好处地提出可以给她送到家,只是要等摆摊结束后,得到晚上。凌霄高兴地对他表示了感谢,当晚她没有丝毫戒心地开了门,迎面而来的却是电击棍。掐死凌霄后,赵良将她的尸体装入编织袋,用三轮车运到了尘定村废弃的机井内,到家后才打开那只鞋盒——
安欣闭了闭眼,回忆起审讯室内赵良麻木的表情。史大队亲自主审,李响负责记录,让他跟着旁听,赵良的描述自始而终都非常平静,唯有讲到那只鞋盒时才表露出深深的遗憾。赵良遗憾地说,那盒子里只有二十块钱。可惜了。
安欣不敢想他在可惜什么,是可惜自己为了区区二十块钱杀害了一条人命?还是可惜夺走一条命的报酬只有二十块钱?他只是觉得审讯室内的空气太令人作呕,那些人性中的恶意黏稠地滴下来,它们闻起来腥臭、腐败,像尸体或者鲜血。比起来哪怕办公室内的云山雾罩都可爱洁净。
然而当俞长河站在他面前,问他是不是还想当警察时,安欣仍然点了头。这个头点得很慢,他确信自己在犹豫,同时确信让俞长河欣慰的就是这种犹豫。俞长河说你小子刚来我就认出你了,嘿,跟你爸一样,都是单眼皮小眼睛,哦,鼻子随你妈,体型也是,你妈也怎么都吃不胖……孩子,你要走的道路是很辛苦的,破案、抓坏人,是警察的职责和使命,但永远不是我们的成绩。如果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犯罪,我们很乐意脱下这身警服,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不放过我们,或者说,总有人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个,所以就得有警察。警察的荣誉不在于抓多少坏人,而在于直面深渊时心里永远有杆秤,永远不被深渊吞噬。俞长河说着顺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诶,手感确实不错啊,响子这名起得不错,小猕猴桃。
安欣瞬间面无表情,盘算着回去得把李响揍一顿,不对,揍两顿。
所以当警察的,特别是刑警,才必须得有搭档,老人语重心长。搭档是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你的战友,他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他的心就是你的心,等到你俩交心了、过命了,这搭档也就成了。哦,俞长河轻描淡写地扔下一枚炸弹,市局打算把响子调过去了,今天刚开完会,去刑侦支队,估计调令很快就下来了。
安欣嘴比脑子快:啊?他没和我说——可是,他突然反应过来,李响有什么理由必须要告诉自己呢?相反以他的为人处世,低调、谦逊,才是最合适的做法。可是,他心乱如麻地想,那是李响,是李响,就该告诉我——他的所有事我都应该知道,我的所有事他也都应该知道,我们已经在一起两个月,接下来在市局、在京海,无论两个月、三个月,我们还要继续在一起,这样才对。但这样理所当然的蛮横从哪里来?这样蛮不讲理的心情又该如何注脚?
原来如此。安欣想,原来如此。只有那一个答案——从来就只有那一个答案。
俞长河正笑着看他。去吧,老人善解人意地指了个方向,响子在那坐到天黑了,别耽误一会的庆功宴。
09.
安欣找到李响时他正在抽烟,夹克衫搭在肩上,衬衫挽上小臂,黑影里烟头像安静的星星。响,安欣小声喊了一声,哟,对不住,都这个点了,李响把烟头踩灭,熏到你了?走吧,快吃饭去。
响,安欣凑近闻了闻,被呛得连连咳嗽,你不、咳咳,你不高兴。他十分笃定,为什么?
李响哑口无言,在过去的两个月中,准确地说在过去的经历中,他一直习惯并擅长担当解答和照顾的角色,此时却冷不丁被面前的小朋友戳破:我哪有不高兴,你别瞎说,不是,你关心这个干什么?安欣反问他你高兴那你出来干嘛,真高兴的都在屋里拼上酒了,现在你去还能赶上下半场。
李响不笑了,半晌叹了口气表示投降:……我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你不愿意去市局?市局不好吗?安欣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不高兴地别过头去。李响一懵,眨着眼不知道说什么,反应过来又是一乐:不是,好歹我在双桥也干了三年了,突然告诉我要走,还不许我伤感伤感啊?再说了你生什么气,怕我后悔然后咱俩不能继续搭档了?啊?小安同志,安欣同志?
啊!安欣闻言炸毛,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叫安欣,我我我——
打住。李响摆了摆手,别多想,没人告诉我,我也没打听,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他忍不住笑出声,咱俩第一次见面记得吧,你行李箱上名牌没摘,哈哈,哈。
——所以,李响笑声越来越小,安欣眼睛都快冒火星子了,一句话像是牙齿磨出来的:你知道我叫安欣,还喊了我俩月猕猴桃?俞所都知道了,你你你——
李响眨巴眼,反应过来回身就跑,安欣扑到他背上,一个擒拿手臂绕住他脖子把他往下拽,却很小心地没有用力:呔!哪里跑!
李响甩了甩,没甩动,干脆背着他拔腿往前跑,跑着跑着就觉得脖子湿湿的,嗯?什么味儿?下雨了?
这个嘛,安欣心虚地松开手,李响在昏暗的路灯下定睛看去,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一只猕猴桃躺在安欣手心,已经被捏破了:那啥,刚才上的果盘……你不是说没吃过猕猴桃嘛,这个熟透了,我尝过,是甜的……他越说越心虚,回手去摸鼻子,李响想开口阻止时已然来不及,于是眼睁睁看着安欣抹了自己一脸的果汁。
双双丢脸丢了个大发。两人在寒风中面面相觑,越回忆越觉得自己和对方都傻,半晌一起大笑起来。李响托了托安欣的腿:走,回宿舍换衣服去?
嗯嗯。安欣把头闷在他背上,仍旧念念不忘:响,那你去市局——
去去去,就算为了你也得去,行了吧,今天俞所和史队都和我说了,刚开完会,调令马上下,过了元旦就去报道。李响笑他,我也没说不去啊,看把你急的,而且……他的声音很温柔:你在市局,我是一定要去的,没我照顾你可怎么办啊。
安欣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那我就是着急嘛……响,我也通过市局招考啦,今天刚出的分,我选了刑侦支队。
你前几天请假就是考试去了?李响的声音含着笑,我们安子真厉害。棒棒的。
那……安欣往前凑了凑,好不好我们继续搭档。他声线柔软,李响能听出那其中的羞怯和热烈——他们都心知肚明那绝不仅仅是搭档的邀约。于是李响的脸颊也跟着热起来。
好不好……我们做一辈子的搭档。
李响大步往前走,月色清朗,天地疏阔,背后是安欣温热的重量,前方是双桥所不灭的灯火。朝夕相处的战友们正推杯换盏,纵情高歌: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待到春风传佳讯,我们再相逢,再相逢……
好啊,我是说……收到,战友。
这是1999年的冬至。阴有小雪,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