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血/The Blood

发布时间 :2023-12-05

“好了,现在我所有能讲给你听的故事都讲完了。”谎言之神说。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麦昆说,“请问,您故事中的这位詹宁小姐……她和那位著名的大画家,是同一个人吗?”

 

“谁知道呢——也许我三个故事里的詹宁,都不是同一个也说不定。毕竟我一开始就说过,詹宁是个无比司空见惯的普通名字。“

 

“画家詹宁可不普通。”麦昆坚持道,“现在新城最值钱的,就是她的画。”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詹宁的走红仿佛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在知名艺术中介麦昆的推波助澜下,这位油画界新星已经举办过不下十次个人画展——都是些私人的小型展,在麦昆的画廊内举行,不对外售票,只容数十受邀前来的客人观看。这种神秘的形式大大激发了新城人贪得无厌的好奇心。画展是不允许拍照的,因此他们开始互相打探,想方设法让去过的人用语句描述出他们看见的画作。面对众多求知若渴的恳求,画展的客人们不自觉地飘飘然起来,大肆渲染他们的所见所闻。据他们所说,詹宁的画作摄人心魄,美不胜收,在新城从未见到过这样的艺术品,每一位观展者都餍足而归。至于那位艺术家本人则并未露面,全程由画廊主人麦昆负责接待。

 

神秘的画展与画家一时间令人议论纷纷,有人为之心荡神怡,梦想前去一睹究竟,有人则驳斥这是虚与委蛇,华而不实的炒作行为。一切都在格蕾丝夫人拿起画笔的那个早晨发生了变化。自从参加过詹宁的画展,这位阔太太在聚会上的谈资就从珠宝美食变成了当代艺术。她逢人就碰杯,没说两句便开始吹嘘自己曾经目睹的艺术奇景。然而她贫瘠的语言只会干瘪地重复“极好”、“美丽”、“完美无缺”这几个词汇,逐渐有人听得不耐烦,便不客气地打断道:“可是,夫人,您说得再好,我们也搞不清楚那画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呀。”

 

格蕾丝夫人当即表示,要亲自画一幅类似的给他们看。她当晚就差佣人买来了画具,第二天特地起了个大早开始作画,连续三整天都没有迈出过房间。在周末的下午茶会上,她向朋友们展示了自己凭记忆画出的作品——事实上,后来格蕾丝夫人表示,这幅画与詹宁画展上的任何一幅都并不相似,但不知为何,她只要稍一回忆那些美妙的作品,灵感就倾泻而出。

 

贵妇人们瞪大眼睛望着那幅画,画中场景像是风暴中诡谲而美丽的大海。她们不曾料到一贯徒有其表,谈吐俗气的格蕾丝夫人竟然能画出这种作品——色彩瑰丽,意象奇妙,出现在美术馆里也毫不违和。于是她们哑口无言,让格蕾丝夫人出了一下午的风头。有人猜疑她是为了面子临时请来画家画的作品,但后来格蕾丝夫人又画出几幅同样水准的,甚至当场表演作画,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也有人说,格蕾丝夫人平日里就爱买些精美的小玩意、小首饰,她那么擅长打扮,有绘画天赋也不奇怪。但后来弗雷德里克家年逾七十的老祖母去过詹宁画展之后,闲在家时竟也提起了画笔,画出的作品水准颇高,且极富想象力。

 

随着更多这样的怪事发生,人们开始风传詹宁的画作不仅赏心悦目,更拥有一种奇妙的,能够浸透观众灵魂的力量。凡是看过她的画的人,都能从中汲取到她的艺术才能,让对艺术一无所知的门外汉,摇身一变成为惊才绝艳的艺术家。

 

他们说,只要看一眼詹宁的画,你的人生就会彻底改变。

 

所有人都开始期待,在用早餐时发现桌上的银盘里有一枚克莱因蓝色的信封,那正是来自麦昆画廊的邀请函,进入詹宁画展的通行证。也有人去询问麦昆,她在选择来宾时有什么标准。

 

“当然是——以詹宁的感受为第一出发点。她是个敏感又单纯的孩子,和所有才华横溢的人一样对世界有独特的感知。要是她的作品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利用,对她来说绝对是莫大的不幸,也是艺术界的损失……所以,我会优先挑选知根知底,值得信任的熟客。希望您能理解。”麦昆对来访的人们说。

 

此话一出,许多对詹宁画作感兴趣的富人开始频繁购入麦昆出售的艺术品,以期对画廊深处的秘密一探究竟。那些去过画展的幸运儿确实都变了。他们乏味的上流生活里仿佛突然多了许多乐趣,空空如也的头脑如今塞满妙趣横生的念头和主意,脸上时常挂满微笑。詹宁的画展渐渐被传成了一种神乎其神的仪式,让无聊生活焕然一新的灵丹妙药。

 

高僧的点化,先知的洗礼,祭司的祝福。传说中,有七名虔诚的信徒曾在一面山崖下遭到异教徒残杀。在他们死去多年后,依然源源不断有人声称看见他们的鲜血从崖壁上流下来。那不可思议的血液被称为“圣血”,具有净化灵魂的功效。人们纷纷前往山崖,趴上石壁,舔舐曾经被圣血流经的岩石。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一位银行行长和他的妻子造访了麦昆的事务所,他们请求购买一幅詹宁的画作,放在他们儿子的房间里,以求这位不学无术的富家少爷能沾染些许艺术气息。麦昆礼貌地表示,或许给心仪的大学捐点款,让他们的儿子进去好好读书会更划算也更奏效。

 

“不,学位是其次。麦昆女士您看,我们夫妇俩都是文化人,在商学院读书时认识的。但因为工作太忙,有些忽略了孩子。他现在每天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叫狐朋狗友回家,我们实在受不了了。”银行行长说,“他常常很大声地演奏与噪声无异的音乐,自诩艺术家。我们就想——既然这样,就让他学点像样的艺术,您说是吧……”

 

“拜托您了,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他可不能走入歧途!”他的妻子在一旁补充。

 

二人恳求之下,麦昆最终答应卖出一幅詹宁的旧作,但前提是银行家夫妇必须将画严格地私藏在家,不得公开展览。他们爽快地答应了这一要求,保证一定将画和不成器的儿子一起牢牢锁在房间里。

 

越来越多的人看过了詹宁的画,但并无一人能将看到的东西原样画出。每个人对画面的描述都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画作的主色都是蓝色。那蓝色十分奇妙,在昏暗的室内仿佛隐约发着光,令人感到一种奇异的,神召般的宁静。你看得越久,就能从里面看见越多。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流动。

 

据说,有人在画展的一幅画前不吃不喝一动不动站了七个小时,直到天色已晚,麦昆才亲自抱歉地将她请走。

 

麦昆后来又卖出几张詹宁的画作。虽然每一张都价格不菲,但新城永远不缺挥金如土的权贵。格蕾丝夫人视詹宁为自己的缪斯,更是不惜拍卖了好几件心爱的古董收藏,整整买回家四张画,将它们挂在自己卧室的每一面墙上。

 

一天早晨,在床上吃完女佣端来的早午餐后,格蕾丝夫人发现自己掉了许多头发。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的牙齿也开始松动、脱落。

 

新城的富人们,开始流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慢性疾病。他们包裹在定制西装与高级时装里的身躯一点点变得苍白脆弱,像墓地里被雨水腐蚀多年的天使雕塑。这样的体态又成了一种新的时尚。贵妇人们互相炫耀雪白的肌肤,攀比突出的骨节,就连咯血的色泽也成为值得卖弄的资本。她们长吁短叹着出入高级商场与私人沙龙,陶醉在遍布周身的病痛里,如同中世纪成群结队的修士一边鞭笞自己的脊背一边赤脚踏过山峦。疼痛向来是一种皈依的证明。

 

当初沾满殉教圣徒鲜血的,除了山崖的岩壁,还有异教军队的三把匕首、十八把长枪和五十七支箭。这些血迹斑斑的凶器也是教徒的收集对象。一位德高望重的教皇死去后,为他下葬的牧师剖开他的肚子,发现里面有整整八只箭头和一只长枪头,全都被胃酸蚀满了锈斑。这便是教皇阁下一生体弱多病,腹痛厌食的根源。

 

格蕾丝夫人在家中的软床上去世,她坚持不肯去医院,要在詹宁画作的包围下走向死亡。在呼吸停止前,她突然回光返照,面露十分天真的笑意,坚称她用已经完全失明的眼睛看见了一个房间,里面密密麻麻挂着成百上千张一模一样的画。

 

接下来死去的是银行行长的儿子,他死在大学的卫生间里,被发现时手脚发黑,眼球凸出,表情扭曲可怖。他的同学们说,他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男孩,总是独来独往,嘴里念念有词。

 

他的银行家父亲曾经给麦昆打去感谢电话,说詹宁的作品果然有传说中神奇的力量,他的儿子再也不往外跑,和他的狐朋狗友也断绝来往,从此一个人乖乖呆在家里了。

 

新城的富豪权贵们接二连三地死去。那些被詹宁画作激发的艺术家,买画的收藏家,以及去参观画展的鉴赏家一个个枯萎凋敝,仿佛要将他们借来的生命力连本带利全数归还。每个人死前都掉光了牙齿、头发和睫毛,肌肤松弛,浑身僵硬,光洁得像刚出生的婴儿。

 

他们在临终前都与家人说,他们看见了挂满一模一样画作的画廊。像是复制出来的一样。

 

此事终于引起了治安局的注意。他们分析研究了死者家里的詹宁画作,发现这些画上奇特的蓝色颜料是用某种少见的放射性元素制成的,每时每刻都在放出惊人的辐射。

 

受辐射影响的人,第一步症状是产生幻觉,这正是受害者们源源不断艺术灵感的来源。

 

治安官们连夜出具逮捕令,前往麦昆的事务所抓捕投毒画家詹宁和为虎作伥的麦昆。他们破门而入,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地上积满厚厚一层灰尘,空气刺鼻闷热。他们在那堆灰里找到了一些烧焦的家具和画框碎片、两个碎裂的酒杯、以及十二具漆黑可怖,面目难辨的焦尸。它们弯曲的四肢和躯干紧紧粘连在一起,像一具新潮的后现代主义雕塑。法医花了很久才将这连体婴般的尸堆分开,在里面找到一些烧熔后重新凝固的金属和蒙尘的珍珠宝石。鉴识科复原后发现,它们曾经和麦昆常戴的饰品是同款。

 

于是此案以主犯麦昆长期接触有毒颜料,在癫狂的幻觉中不慎自焚结案,而画家詹宁的尸体据推测也在那十二具之中,剩下的十具尸体至今身份不明。治安局做了DNA鉴定,但无论如何重复取样检测,检出的都只有麦昆一人的生物信息。他们认为,这大概是高温焚烧导致的误差。

 

无论如何,罪大恶极的主犯二人都已经死去,再没有浪费资源继续深究的必要了。

 

THE BLOOD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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