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坂本龙一先生

新闻里传来坂本龙一先生去世的消息，虽然知道他生病已经很长时间，仍然感到震惊。

我们的接触并不多。我恍惚能看见，夜晚，他拿着一只很小的相机，我们去了什么已经关闭了的地方，不知是在北影还是故宫，我穿了件蓝色牛仔夹克爬在一扇门上，他拍下了那张相片。那晚好像邬君梅也在。谁能告诉我记忆的追光为什么照在了这么个偶然无序的画面？

两年后的奥斯卡晚会上，《末代皇帝》的音乐响起了九次，坂本龙一也上台拿了最佳原创音乐奖。那晚庆典我们一定见了面吧，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几个月后，他来洛杉矶Wiltern剧院演出，邀请我去参加，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黄色魔力交响乐”时期的音乐。结束后，他送我走到我的车子，不记得我们说了什么。我在车里向他挥了挥手，他站在路灯下的身影，与Wiltern剧院那栋蓝色的“艺术装饰”建筑，在后镜中远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接着的几十年我们失去了联系，偶尔，我会在听到他的音乐时想起他。我依稀记得，第一次听到“async” 时的震撼和感动，那是使人联想到生与死的声音。2019年许知远来旧金山采访我，他说接着要去纽约采访坂本龙一，我说那请你带我问候他。

2020年我在北京筹备《世间有她》时，许知远给了我坂本龙的邮件地址，我写了一封信请他为电影作曲。很快，我接到了他的回信——都是小写字母。

“亲爱的Joan，
几个世纪都过去啦！你好吗？我相信你会保持安全和健康的。谢谢你邀请我为你的新电影作曲，非常遗憾我的时间已经排到2021年底了。真的很抱歉这次不能帮你。如果未来再有机会的话，请在需要音乐前的一年就联系我。
另外，我想告诉你，2021年春季我将在北京搞一个大型艺术装置展览，希望我们能相见！
最温暖的祝福

坂本龙一”

2021年3月30日，坂本龙一的“观音听时”展览在北京开幕，我母亲患癌症在上海住院，我又即将奔赴重庆拍摄《忠犬八公》，就错过了。六月的时候，我接到木木美术馆的来信，跟我说，坂本龙一想把他珍藏的一张他与我在《末代皇帝》现场的合影用在画册中，希望得到我的许可。

2021年10月，我从美国回上海看望母亲，在隔离酒店收到了坂本龙一的画册。看完后我给他发了邮件。

“亲爱的Ryuichi，
你好吗？
我终于又回到国内，可惜没有赶上你的展览。在隔离期间我反复看了《观音听时》的画册，让我在单调狭隘的四壁中，有了宽广和奇妙的想象空间。
我向你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陈冲”

在母亲走后的第二天，我在悲痛中接到坂本龙一的邮件，很短，感谢了我给他写信，希望我一切好，最后祝福我有一个“充满正能量的新年”。这几个字的真诚让我感触，那时他在与病魔斗争。

那以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清明时分，我写下这些琐碎的记忆，但是它们没有那么重要。我怀念坂本龙一，并不是因为我们的生命轨迹在某个时空有过短暂的交错，而是因为他是一位难得的艺术家，他永远在虔诚地探索并勇敢地拥抱自身内外的变化——新的声音、新的思想、新的感知。他的创作激情一直燃烧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