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浪漫是什么味的？
答：大蒜味。

都知道金庸《连城诀》有学《基督山伯爵》的地方，其实他学大仲马的不止一处——尤其在吃喝环节。

一是《二十年后》里，三剑客的跟班坐着船，馋酒了，想去船舱底偷好酒喝，意外发现了大反派试图将船搞沉的阴谋，于是躲过了一劫——这一情节，金庸用在了《射雕英雄传》里，让洪七公去欧阳锋船底偷酒，发现欧阳锋和欧阳克正要烧船。

二是《基督山伯爵》里，大反派唐格拉尔被罗马强盗们抓了起来，让他挨饿：强盗们特意在他面前吃洋葱、吃鹰嘴豆烩肥肉，馋得唐格拉尔急火攻心。这个段子，金庸用在了《书剑恩仇录》里：红花会的诸位，在杭州六和塔，也这么饿乾隆。
大概为了致敬，连细节都类似：唐格拉尔和乾隆饿着肚子看人吃东西，都馋，都想到了葱炒羊肉。
您看：无论怎么富贵的人，最后还是会对洋葱和肉这类味道浓郁的东西有兴趣。
大仲马和雨果同岁，所以爱好上也很重口味——一样的浪漫主义。

那会儿的浪漫，和现在概念不同。按雨果说法：浪漫主义是绝对的真实，是绝美与绝丑、高洁与污秽的极端对比。
绘画上则说，浪漫主义的宗旨，是色彩对比鲜明锐利、强烈的动感和戏剧性、令人情绪充沛。
总之吧：那会儿，情绪丰沛到不真实、极端到完全反日常，浪漫主义作者们就这样。

这种浪漫，在小说中可以表现得很喜剧：
《三剑客》里，舒服惯了的火枪手波托斯，去到戈革纳尔律师家吃饭。
律师先大呼来了盘诱人的浓汤，波托斯却只看见一盘飘着点孤岛般面包皮的浑浊汤。
然后是白煮老母鸡：瘦得可怜，裹了厚皮，真是鸡窝里好容易找来的、正要寿终正寝的一只鸡。律师吃了鸡爪，夫人吃了鸡脖子和鸡头，波托斯吃了只翅膀——然后鸡原样撤下去了！
再便是一盘蚕豆，摆了几根羊骨头。
最后是葡萄酒：蒙特勒伊产的劣酒，还要大家兑水喝。波托斯没兑水直接喝，律师老头看得心疼，不住叹气。
妙在律师老头最后还大呼：真是名副其实的盛宴啊！

也可以很异国情调：
《基督山伯爵》里，为了炫富，无所不用其极。当日在岛上，基督山伯爵招待弗朗兹子爵，摆出来的是：
西西里的凤梨，马拉加的石榴，法国的水蜜桃和突尼斯的枣。烤野鸡配科西嘉乌鸫，野猪腿，芥汁羔羊腿，大菱鲆和硕大无朋的龙虾——这里的妙处不在于菜，而在于产地了：在那个物流明显不如今日发达的时代，异国风情，自带奢侈品特质嘛。

后来基督山伯爵的一次巴黎夜宴，更是夸张：他特意将伏尔加河产的小蝶鲛和富莎乐湖产的蓝鳗摆在一起，还放言这两样东西实际上并不比鲈鱼更好吃，但因为这条鱼基本不可能搁一起，所以才显得美味——毕竟小说里那是1838年，现代冷藏与物流技术还不存在，吃个海产比我们现在复杂得多。

颇值得一提的是，大仲马应该是非常喜欢南法普罗旺斯的浓郁口味。
《基督山伯爵》里，唐泰斯的婚宴就喜气洋洋：新鲜的阿尔勒腊肠（题外话：阿尔勒就是梵高画向日葵那地方）、鲜红耀目的龙虾，色彩鲜明的大虾，口味细腻的海胆，香美可口的蛤蜊。色彩鲜明，味道丰富。

后来大仲马描述马赛出身的卡德鲁斯自家厨房时，也强调：
肉和大蒜的混合味、烤鱼香、浓郁的茴香。
——这几点真是，准确地把握了法国南部风味的关键。

大仲马自己私下写过，当马车到普罗旺斯时，他不用看外面便知道了——因为闻到了健康、丰硕、活泼、健壮的大蒜味。
实际上，将大蒜捣碎，与橄榄油拌上，是普罗旺斯菜的基本调味风格。蛋黄酱里加橄榄油大蒜，与干酪丝一配，往鱼汤里倒，就是著名的马赛鱼汤。一锅贻贝，用大蒜焖煮出来，就是普罗旺斯风味了。

——是的，没错：
浪漫主义时代，最浪漫的作家大仲马，觉得最美最浪漫最有风情的，就是普罗旺斯的大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