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常在首页看见有朋友分享转载爆破工人陈年喜的诗句，偶尔会在他的诗下看见有人评论，说能写出这么好文字的人，怎么会只是一个爆破工人？看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今年我常看的一位早餐店店主江南好，这位店主因为杂文写得好，常有人盛赞他是当代鲁迅。他的评论区也时常充斥着相似的评论，“老板，你的笔头这么好，怎么就卖了20年的早点？”

爆破工人与诗人，早餐店老板与当代鲁迅，农民工与海德格尔…这样的组合，在过去几年的互联网上屡屡出现，是常看常新的话题。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的文化市场，仍然对这样的反差叙事抱有巨大的热情。江南好的出圈，同样与他的早餐店老板身份有关。

——“他在湖北鄂州卖油条，也在抖音为二十六万小朋友写散文。”在并不肥沃的土壤里开出艺术的花朵这件事，能一次又一次地得到大众的关注与惊奇，其实恰恰说明了纯粹文人身份的困境。我们在惋惜这些有才之士为什么没能通过笔头功夫过上体面生活之前，似乎存在着这样一个悖论，如果这些被打上“小人物”标签的人没有了“爆破工人”与“早餐店老板”的标签，他们还能得到同等量级的关注吗？

爆破工人陈年喜和江南好是我今年最常读的几个作者之一，前者写诗，后者写文，他们的文字都很好。陈年喜的笔调锋利，苦难像是笔尖浸润的血，字字珠玑，却又蓄满了愤怒与不甘；江南好的文字则像水，莹莹绰绰，那些尖锐的部分，如一串鸣笛在深夜里破风而出，又轻轻落下。如水花消失在水里。

这些聚散在风中的人，在偌大的、如陈年喜笔下的，大到风都走错了地方的城市里四处奔波。他们与其他写作者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的文字时常充满着一种荒诞的对生活的失控感，“怨只怨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我。”

江南好写自己炸油条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最怕顾客在旁边等，因为那时候的客人就像是观赏马戏一样，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正在油条前卖力表演的我身上。

我读过一篇关于江南好的采访。江南好这个笔名的背后，是一个名为王连生的53岁的早餐店老板，来自湖北鄂州。他在抖音上写文的契机，源于一场家庭的重大变故。当时的他情绪低落，对生活失去希望，直接关掉了赖以谋生的早餐店店铺，每日在家中昏睡。

惶惶终日，不知未来在哪里，也不愿思考未来是什么。

亲戚见他消沉，介绍抖音给他。在此之前，王连生并不是社交软件的爱好者，也不懂拍摄抖音。从小到大，他最擅长的事就是写作文，以前也发表过一些文章。于是，像一颗石子投入一片宽广的湖水那样，王连生开始尝试在抖音上写作。

抖音的文案限制，最早是50字，后来慢慢增加到500字，现在又扩充到1000字。王连生就在这个有限的文本框内，一点点地记录着他的生活。

他从没想过这些文字能激起千千巨浪。

过去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我说在过往的受访者中，基层的工人们大多不关心、或是不曾听闻“非虚构”这个概念。但现在读过王连生的采访以后，我又忍不住想起苏德超教授过去说的那句话，他说抖音的背后也许就是中国的真实。

这片土地上不被看见的人太多了。也许有许多人想开口讲述，却不知该如何讲述，又或许有许多人正在讲述，只是不被投以目光。王连生说抖音于他是瑰宝，像是在自己房间里凿开的一扇窗子，他通过这扇窗子把污浊的空气释放出去，又可以把广阔且鲜活的空气吸进来。他就是在这样一来一回的交谈里重塑他的自我，像是一层金身。

他一直在写，写生活里的瞬间、点滴，那些生活里隐忍的痛，那些生活里不被在意的怨，丝丝缕缕的恨，百般莫测的不悦。他写自己，写炸油条，写顾客。他并不是篇篇文字都出圈，但总有人在看，有人在看，他便一直在写。

今年春天最难的时候，王连生情绪低落，但抖音上一位汉川大姐坚持每天一个问候，大姐今年七十岁，还将他四年来的抖音文字编辑成册。在这个过程里，她为了记录他的文章，专门学习了电脑，然后蹒跚学步、咿呀学语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将数十万字的文字全部打印出来，编辑成一本实体的书寄给他。鼓励他，一定要写下去。

写下去，生活就仍然有盼头。

王连生说抖音改变了他许多。他的采访里有这样一句话，令我十分触动——“我一个卖早点的，只有趴在网上，灵魂才能稍微自信一点。”

这句话令我想起陈年喜的一首诗，他说：“有谁读过我的诗歌，有谁听见我的饿。人间是一片雪地，我们是其中的落雀，它的白，使我们黑，它的浩盛，使我们落寞。有谁读过我的诗歌，有谁看见在一个黄昏，领着一群奔命的人，在兰州候车。”

他们的文字，更像是一种呐喊。江南好的主页有这样一句简介，“疼入骨髓，痛入膏肓”，但那些疼痛入了骨后，浸润了笔尖写出来的文字却是温润的，他们无法选择活着的方式，于是转为记录活着的瞬间，重要的不是怎么活，而是活着。就像雪隐入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