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冬,体验勤工俭学当家教的我,辅导过一名初三女孩。她那对晶莹剔透的眼眸,仿佛是长白山上最纯净的雪化汇成两汪清澈见底的潭。衣着朴素,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灵气,像极了初登大银幕的演员周迅。这姑娘口中一生遇到的最费解的难题,是物理课本中电磁感应那一章的右手定则。她的母亲常咒骂着孩子是块浪费长辈血汗钱的废物点心,深知对此劝阻无果的我只好私下里偷问:你长大后想干点啥呢?“老师,我就羡慕公交站卖报纸的大爷,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那活儿你老了也能干,咱们学习是为了做点更具挑战性的事儿。”“老师,我就想管个食杂店,会按计算器就行。我真不明白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你能告诉我么?”那时我刚继高考之后被家里人第二次刀架脖子上强逼着念着硕士,她这问题我支支吾吾半天陷入语塞,在公交车上想了一路,没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从此她也再没来辅导班补过课。
二零一六年春,在科学园门口喝酒的我寻觅个小卖铺买两包烟,捋着街边转进了包子铺旁一家门脸和招牌已掉漆得不成样的小店。一掀开门屋里烟雾缭绕,穿着碎花红毛衣的银丝烫发老太太正叼着烟卷捏起一张麻将牌狠狠地往桌上摔着,清脆的响声震得桌布和我都心头一颤。一看这架势决定别自找没趣的我转身刚要走,猛地怔住了。角落里一个姑娘两眼呆滞地盯着台旧电视傻呵呵地咧着嘴憨笑着。她余光瞥见了我,难以置信中带着惊诧与慌乱忙站起身,“老师,你咋来了。”“啊,那啥,我饿了寻思买点吃的,这也太巧了。”姑娘一边搓着塑料袋一边捡着吃的往里塞,“咱这儿也没啥好玩意儿,您凑活吃。”一番撕吧拉扯之后,我拿了瓶一块钱的康师傅矿泉水夺门而出。冰天雪地的室外,握着的水竟有些烫手,想扔垃圾桶里却于心不忍。拧开盖一饮而尽,那一晚酒是没喝进去几瓶,脑袋里倒成了浆糊。
二零二三年冬,每一年我都曾想起重逢的那一幕,清晰如昨。她那判若两人的眼波,分明是泸沽湖上起了茫茫大雾,坐在岸边,我却已分不清来时的路。前些年想过好多,是我的长年怠惰与没出息连累了你,竟说不出一句学习的意义伸出手帮你;亚洲原生家庭的普适性病态与症结,我也曾深度学习试图从中获得哪怕一瞬的心安理得;甚至为了想清楚如何以后不再想这件事,我还看了一些参考资料。可那时我瞧见她黯然的眼仁,对视时瞳孔上起的朦,像一张漂在马桶池上的塑料布,怎么也冲不走咯咯地笑着。
曹保平导演所执的《涉过愤怒的海》,让我又想起了她。心头那块飘浮的塑料布屡经沉淀,如今厚重了许多,塑成一面镜子伫在海面,时刻映照着真实世界的生活。关于这部作品的影评,大多在陈述其鞭辟入里地刻画了长久沉浸于自我催眠与感动反而戕害了亲生骨肉的典型中国现代式父母,探究了什么是爱的本质,赤裸裸地陈列着受多元文化熏陶的新时代青年人不稳定的精神状态。的确是部佳作,借此机会睡前又想起了她当年问我的问题,学习切割磁感线并不是个难题,但这段回忆常划过我内心的磁场,涌起汩汩电流,令人视线保持清晰。
涉过愤怒的海周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