邈广 【蚂蚁娶亲】（来看老狐狸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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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王捧着一匹赤红锦布来时，张邈正蹲在树根看蚂蚁。
口中计数念念叨叨，耳边珠链叮叮当当：
“一只笨蚂蚁，两只笨蚂蚁，三只笨蚂蚁……”
“别数了。起来量尺码，给你做嫁衣。”

广陵王把锦缎在他身上一落，于是颀身修骨的雪面公子被压得歪了歪，差点一整个栽进蚂蚁坑里。
抬起头，瞧着眼前人，慢吞吞地：
“四只笨——”
广陵王“嘶”一声，眯眯眼睛：“起。来。”

张邈悠悠然立起身，拍拍衣袖，清风玉骨。
左右绕两圈打量那匹布，摇摇头啧声：
“在下第一次成亲就被如此敷衍。瞧瞧这毛虫似的盘蛇纹，看看这灯笼色的大枣红……”
“什么枣红，分明是桃红。”
张邈摇头：“枣红。歪瓜裂枣的枣。”
广陵王揉眉心：“都鸿门宴了，你让让我。”
张邈悠哉地笑：“我可不是孔融，给个小水果就让……呀。”

轻呼被断在广陵王的掌心里。
她扣着他的手腕扯过来，摸出绸尺，一寸寸丈量他的手臂：
“第一次成亲，你将就将就。下次隆重些——”
顿了顿，吐息暖融融打在他耳垂：
“——大红色，是为了等婚宴上打起来，血不会溅得难看。”

近日有大事。

寿张张氏长公子铁树开花，近不惑之年终于娶亲的消息传到了洛阳。
传闻曹操收到婚宴请帖，把自己关在书室里沉默了半日，才终究起笔应邀，回信给少年同窗的故友。两个大字，银勾走龙：
“多谢。”

广陵王仔仔细细端详那封回信，左捏捏，又搓搓，意满地叹：
“果真，用你成亲的名义就给骗来了。呀，不愧是从小了解你的人——”
轻笑：“——知道铁树开花难过浪子回头。再大的过节也要跋山涉水来见见世面。”
张邈蹲在地上盯着槐树根：
“二十三只笨蚂蚁……唔，殿下攒局为我办婚宴，这面子还是要给的嘛。”
广陵王瞧着他，若有所思：
“你真的就这么帮我把老朋友骗来，在自己的假婚宴上杀？”

张邈捧着下巴，目不转睛：
“三十四只……”
广陵王轻叹：“无情的谋士啊。”
“有情饮水饱，无情死不了。殿下——”
张邈顿了顿，也不抬头：“——可听说过，南柯蚁国的故事？”

他幽幽地念，不知道给谁听：

“传闻有个傻瓜，梦到自己到了大槐安国，娶了公主为妻，任了南柯太守，享尽荣华富贵。浑浑噩噩跌跌宕宕一世，醒后发现，大槐安国不过是自家槐树下的蚁穴，自己是在槐树底下看蚂蚁的时候睡着了。”
广陵王张口：“先生……”
张邈抬起头，看看天：
“蚂蚁都在往窝里跑呢——殿下，天要下雨了。”

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夜。

王府的庭院雾蒙蒙蒸着水汽，迷迷漫漫不似人间。
槐树底下的蚁窝未被冲垮，单薄的绸伞却抵不住骤雨噼里啪啦的攻战。

张邈懒洋洋歪在窗前，长长地叹：
“下雨不如下雪呀……”
广陵王凑近来，随手帮他披一层薄衾：
“才十月出头，怎么会下雪？”
看看窗外，也皱眉头：“这雨下得也不好。再这么下下去，鸿门宴可别泡汤了。”

张邈挪挪身子，惬意地把自己裹在暖衾里，缩成一团硕大的糯米圆子：
“殿下真的担心，我就再去一封信催催。”
广陵王摇摇头：“不急。你昨日才去一封快信给曹操告密，再等两日也行。”

糯米圆子僵了僵。
半晌，才轻笑出声来：
“殿下又知道了。”

广陵王风轻云淡地：“后浪推前浪。先生自投我以来，教会我许多截获密报的法子。”
“后浪呀……啧。”张邈摇头：“还是殿下浪。”
“不敢不敢。”
张邈平静地：“殿下记得我说过，为了三子之局，我要卖殿下三次。殿下让让我。”
广陵王笑笑：“我也不是孔融。你还有两次机会。”
......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
天色昏昏欲裂，长风滚滚翻涌，庭院像一座被水淹的蚁穴。

安静了许久，广陵王有一搭没一搭地：“还有件事。婚宴虽是假的，可若要演到关门放刀斧手，还得找个假新娘子。”
张邈轻轻叩窗台，“哒”，“哒”地响：
“这还不容易？”
“先生有人选？”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张邈凑近过来，抬手过来，指尖温温得热：
“把三七分的刘海扒一扒，再照照镜子，就瞧见了。”

婚宴的清晨，雨小了些。
照旧淅淅沥沥，湿漉冷寒。

广陵王披着一身红衣踏雨进门，抖抖脑袋上的雨水。
被张邈瞥眼看见，敷粉的手腕停了停：“瞧瞧。狐狸娶亲，高兴得甩尾巴了。”
“娶亲的狐狸，是我还是你？”

广陵王笑意晏晏瞧过来，再不紧不慢从怀里摸出密信，一字一顿念：
“孟德吾友——”
张邈长长叹口气。

广陵王折了纸：“鸿门宴其实是调虎离山的事，也被你看出来了？”
张邈在耳垂上系珠玉，小心翼翼地：
“殿下要杀曹操，我会通风报信，这殿下早算到了。于是故意半路拦截，还闹出很大动静。如此，孟德听说了自然心疑。他这个人，本来就算没铁了心要来，如此也是要带重兵来赴宴的了。”

顿了顿，换另一只耳垂：
“他带了赴鸿门宴的心思来，身边重要的谋士自然一起带过来，曹营那边的脑瓜子就少了。再和绣衣楼的细作里应外合，趁孟德赶路，从他手底下偷个兖州，哎呀，殿下，后浪前浪，还是你最浪。”
广陵王凑近来，按住他的手腕，接过那只耳坠。
张邈的脊骨僵了僵。

广陵王的指尖在那耳垂上打转，柔柔入扣，圈圈摩挲。
张邈咬唇：“啊……”

听她低低笑：“第二次卖我了，先生。新婚燕尔，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银针穿过肌肤，带出一块染了赤色的皮肉。张邈闷闷哼一声：“殿下……”
广陵王直起身，指尖蹭在他的衣袖：
“大红色，果真瞧不出血迹来……先生，你还有一次机会。”

吉时不太吉，雨还没停。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新郎官撑一把素白的绸伞，在赤红嫣色的庭堂里显得突兀。
像一只倒在血泊里，独行的鹤。

他一步步向前走，她挽着他的臂弯，一步步向前引。
微风带雨打得红烛轻轻地晃，于是那手臂也微微地颤。
拜堂礼成，要剪烛入夜了。

入了亥时，夜风也窸窸窣窣。穿的是喜堂，吹的是红烛。

新郎官倚在榻头，似是乏了：
“好累。殿下可不要趁人之危……”
广陵王把红盖头揣袖口里，掀开枕头，听见“哗啦啦”珠玉连盘地落地：
“红豆相思子，宜撒婚床——这满榻的，怎么却都是绿豆？”
张邈轻阖着眼睛，懒洋洋地：
“殿下往床板底下瞧，说不定还能翻出小王八。”
广陵王俯身去看，听见张邈打个哈欠：
“算计来算计去，原来是给我们发了假消息，那边人影都没来一个。孔融做饭——满盘皆书啊。”

广陵王也懒洋洋软下来，并肩躺在张邈身侧。打个哈欠：
“倒也不是满盘皆输。”
“殿下又浪了。”
“嗐。请柬一开始就不曾曾寄出去，怎么能盼着人来？”

张邈不作声。广陵王侧目瞧过去，细长的眼睫随吐息起伏轻飘飘地颤。
像是在好眠呢。

广陵王自言自语：
“一开始就把我的婚宴邀函掉包了吧？先生真是淘气。不愿意下手就算了。可应下来又狠不下心来……”
轻叹一声，身子向旁边挪一寸，被碰触的手臂颤了颤。
“瞧瞧，如今虽然悄声无息化了一场腥风血雨，倒是稀里糊涂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卖了。可真是亏本的买卖。自然，我如今试探出了先生的底线，我是不亏……”

五指扣上五指，严丝合缝不让他挣脱。
烛光摇摇欲坠，迷迷淡淡的，也像一团雾蒙蒙的幻梦。

手底的劲捉得更紧了些，膝头锁住腰腹，指尖攀上颈间：
“那么头一次，被你掉包之后的请柬，曹操真正收到的那封，是什么？”
等了半晌，听见手下人幽幽地：
“当年入学时，大家帮他伪造的举荐信。”
“哦……”

广陵王顿了顿，头一次问出不解：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被我算，又回头算我这么一大圈，到底图什么？要是早知道我是在试探你的底线，又干嘛陪着演戏，把自己都做进局里？”
她摇头：“第三次了。你卖了我三次。下一次，我不能再让了。”
“没有下一次了。”
“当真？”
“金鱼眼睛瞪得像装金鱼的碗一样大——殿下。我说，没有下一次了。”

他轻飘飘地，脑袋低低地歪下来，虚虚枕在她头顶：
“我累了……成亲好累啊。也许就这一夜，没有谋算，没有机锋……唔，就给我一夜，殿下，让我……”

她屏着呼吸。
静悄悄地等。一下下地数。
一只笨蚂蚁，两只笨蚂蚁，三只笨蚂蚁……
好安静啊。
她觉出肩头那沉甸甸的重量，才后知后觉地听见，窗外雨停了。

第二日清晨，广陵王硌着一颗绿豆醒来，觉得窗外明晃晃的晃眼，身边空落落的冷清。
披衣下榻，眯着眼一步步向门外庭院走。

院里的人孤零零地立在槐树底下，垂头瞧那被满园的素白掩埋的蚁窝。
“好笨的蚂蚁啊……”
广陵王揉揉眼睛：
“张邈？”
“醒了？”他轻飘飘地笑，声音远远传过来，闷闷地。

他撑着一把素清的绸伞站在那里，漫天的白絮细细密密溶进他耳畔的琼花，像血色融进嫁衣，看不出痕迹。
张邈抬起头，往天上看。
“该醒了。”

这一回，下的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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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号鸢游戏告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