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北漂”,我不可免俗地看了最近热播的网剧《我在他乡挺好的》。这部剧确实让许多都市打工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早高峰地铁上旁人吃包子时溅在脸上的唾沫、蛮不讲理毫无边界感的合租室友、在领导面前伶牙俐齿背后却只会甩锅的同事……每一幕都让人怀疑被编剧偷窥了自己的生活。
剧中有一个情节让我印象深刻:乔夕辰被黑中介骗了半年的房租,房东叫来搬家工人赶她走,她一面拦着,一面哭着说,“我没有钱了。”后来经过协商,房东给她通融了三天的搬离时间。面对好友胡晶晶的担忧,她佯装潇洒地说没关系,大不了就厚脸皮跟爸妈张口。但最后她也没有这么做,而是向经济状况相对殷实的南嘉姐借钱,度过这场危机。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不管生活怎样捉襟见肘,即使口袋里连一顿饭的钱也没有了,都始终不愿意让父母知道,更绝不可能问他们要钱——这可以说是我在他乡生活的一个原则、一条底线。它如此坚不可摧、不可动摇,就如一幢大楼的地基,一旦撼动了,就仿佛在它之上构筑的所有生活都会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与他人稍微不同的是,我很早就开始严格贯彻这个原则。从离开家乡到北京念大学的第二年开始,我就没有再向父母要过钱了。大学期间,我争取奖学金、做有报酬的实习、凭专业所学在校内外接一些私活,像个小财迷,只为攒下自己的小金库,努力实现自给自足。
但小金库毕竟不够殷实,如果碰到大的开支或突如其来的变故,要坚持靠自己解决金钱问题,其实是挺困难的。
《二十不惑》剧照
我经历过两次这样的危机。第一次是大二那年,我得到了一个暑假去海外游学两周的机会,虽然机票、住宿等费用都能报销,但需要自己提前垫付。我拿着计算器,一笔一笔地计算开支的大概范围,在确认自己的所有积蓄与开支大抵相当之后,才咬咬牙,下定决心参加这个活动。
那两周确实过得十分开心,但也将我的存款吃光啃尽了。八月末回到北京之后,我的银行卡里只剩八十多块钱,饭卡里只有出国前剩下的一百来块,但钱款报销还得等到开学以后。正好那时,我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一份实习,怎么用手里的不到200块钱支撑到报销款发下来,成了令我焦头烂额的事情。
当时,我每天坐地铁来回上班,通勤的4块钱是固定开支,省不下来。所以,我中午总找各种借口回避和其他同事一起吃饭,等到晚上下班饥肠辘辘地回到学校后,去食堂刷饭卡吃四五块钱一碗的米线,就这样苦行僧似的过了一周。幸运的是,在我觉得自己真的快撑不下去的时候,银行卡里突然多了800块钱——那是前阵子我给校媒写稿子的劳务费。收到这笔钱的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了农民那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就觉得天亮了,得救了,又有活路了。
第二次发生在大三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正骑着自行车,天却突然下起了大雨。当时心里着急,脚下蹬得飞快,长裙不小心卷进了车轱辘里,使得我侧身摔倒在路上,胳膊肘直接触地,引发了剧烈的疼痛。在校医院检查时,我以为不过是摔得严重了些,直到医生看完我的X光片子,说得帮我转去别的医院,“估计得动手术”时,我才惶恐地意识到这件事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
后来我一边哭,一边去了转诊的骨科医院,恍恍惚惚地照CT、吊手臂、等结果。过程中我甚至特别可笑地问医生,“我能不做手术,自己恢复吗?”医生也愣住了,说骨折已经超过了一定角度,必须得做,让我赶紧回去收拾东西,第二天就住院,住上院了才能排队做手术。
我想了一宿应该怎么办,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扛着,一个字也没有跟父母说。手术前,医院给我开了缴费单,三万元,都得自己先垫付。可我当时所有钱加起来只有两万多,还差好几千块钱。于是我就向朋友借,还找来了一位同姓的学长,作为我的“哥哥”在手术单上签了字。然后,我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之前网上流传过一个“孤独等级表”,从低到高列举了不同程度的孤独,比如一个人逛超市、看电影、吃火锅等等,其中第十级,也就是最高级别的孤独是“一个人去做手术”。我看到这张表时百感交集,只觉得,如果在21岁时就体验过人类最高级别的孤独了,往后余生,应该再没有什么能将我打败了吧。
《三十而已》剧照
在不向父母要钱这件事上,我知道自己表现得十分执拗,执拗得近乎反常、近乎冷酷。大多数漂泊异乡的人不愿意向父母要钱,是因为不想父母担心自己,出于一种“报喜不报忧”的心态。但我呢,好像更多是在跟钱较劲、跟父母较劲、跟自己较劲。但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从小就从未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坦坦荡荡地接受过父母的钱。
小时候,我的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困难,父母挣钱不容易,所以花钱格外节约。记得读小学时,班级一位孩子家里生了变故,学校组织捐款。我平时是没有零花钱的,于是晚饭时鼓起勇气跟父母说了这件事。妈妈说,“我们家跟别人家是不一样的,家里也没什么钱,就别捐了。”我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吃饭。
《都挺好》剧照
第二天,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讲台,将数额不等的钱塞进捐款箱里。轮到我时,我如坐针毡,脸涨得通红,却无法挪动脚步,只能低头忍受着四周或凌厉、或嘲笑、或不解的目光。我当时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其他同学都能捐呢?我们家不至于如此吧?真的五块钱也拿不出来了吗?
想归想,但妈妈那句“我们家跟别人家是不一样的”,从此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以后每一次需要找父母要钱,这句话就会蹦出来,让我觉得自己是有愧的、有罪的。所以在有赚钱能力以后,我就极度渴望实现经济独立,能从那份“有愧”“有罪”中解脱出来。
而另一个更隐秘的原因,藏在捐款那天我所想的问题里。其实我的心里是有答案的:我知道我们家不至于此,只是妈妈不愿意给。妈妈对物质太没有安全感了,我总觉得除了金钱,再没有什么别的能让她感到安心,就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行。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让她总觉得不安,害怕女儿以后嫁了人、“改了姓”,就不管她了、不养她了,所以她得攒钱,得给自己一个退路、一个保障。
《春潮》剧照
我能理解她的不安,我对人世间一切情感都有极强的包容力与理解力,可这依然伤害了我。在我看来,这份爱是有限度的、有条件的、有保留的,金钱在我的潜意识里,或许某种程度就代表了爱,我不敢索取得太多,直到不索取成了我的习惯。
这样的成长经历对我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我工作后会更努力地扩充自己的金库,提高抵抗风险的能力,而且工作后第三个月就郑重其事地为自己买了一份保险。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日后遇到任何情况,都能尽可能保证不向父母要钱,并让他们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他们。
但我也时常想,如果以后我为人父母,我不愿意孩子像我一样。我希望Ta可以不那么独立和坚强,能大大方方地索取和依赖;我希望Ta遇到问题时能第一时间想到我,独自在异乡漂泊时,没钱了也不必咬牙逞强;我希望能毫无保留地给予支持与信任,也希望Ta相信自己可以在广阔的天空自由地飞,因为身后总会有人为Ta托底。
而这些,都是我在他乡多么渴望得到却得不到的一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