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七伤(千面人中心)

发布时间 :2021-09-02

​​我是谁?

这最容易又最难回答的问题,是我一生的病根。

 

【零】


很久之前,我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或者说,我叫什么,我自己也忘了。

因着模仿什么人都惟妙惟肖的天分,我得到赏识,进了某个家养的戏班子混口饭吃。可惜一场大旱,人间变成了地狱,便跟着大家一同往南迁移。

中途遭遇土匪打劫,还没擦净的人血自生锈的柴刀缓缓滴落,在龟裂的土地上激起一缕烟。

这一场浩劫只有我活了下来,给他们搬运财物时,小头目打量了我一眼:“哪个山头的?”

我学着其他人答了个地名,他就没再问。

得亏这帮土匪人多又杂,我才能混在里面保住小命。而我那些相熟的人,半日之间全都变成了刀下冤魂。

这片土地上的冤魂,又何止这些。我被我的天分救了一命,也不知能持续多久。

跟随一程,遥遥看见了寨子,前方喧闹起来:“姓刘的煞星来了!”

方才嚣张恣意的土匪们慌乱得撂下东西四处逃窜。一道接一道箭矢从我身边飞过,将前边的头目留下。

来人一身紫衣,有一把漂亮的长弓和一双白净的手,干净得让人自惭形秽。如此明显的特征,我已知道他是谁,魅影长弓刘雪夷,一个以驱匪出名的侠客。我便将土匪外衣扒下丢开,回身抱住财物箱子开始痛哭,回想着班主的语气,将我那苦命的戏班子命丧黄泉之事诉说,越哭越伤心。

他听罢很是同情:“这一路仍有许多土匪,你一个人带着这些东西,怕是危险。”

“我……我愿将这些财物都献给大侠!只要能平安就行了。”

他潇洒地摆摆手,不放在眼里:“我不拿别人的东西。”

为了安全起见,他将我带在身边。因为我根本无处可去,便一直跟着他。

他原是武林世家子弟,弓术自幼习得,引以为傲。为逃避婚约而跑了出来,凭一把弓除匪安民,靠上山打猎换些银钱生存。

晚间,他总会仔仔细细擦拭他的长弓,清理自己的仪表。作为一个自小养尊处优惯的人,他不会照顾自己,在这些方面却格外看重。他说,人即使死了,也要干干净净地死。

那时我不明白,他一身的本事,开朗的性情,怎么也会有生死之忧。

他教我用他的长弓。我第一次拉弓就射中了一只飞鸟,可惜力度太弱,未能射下来。他惊讶于我的天赋,却不知我不过是在暗处学习他的举止动作罢了。

之后,他也察觉我总有意无意模仿他,包括行事,语气,弓术,但并不计较,只当是戏班子的习惯,反而对我逐渐向他靠近的正义气质感到欣慰。

这段时间短暂又美好。他护着我的性命,我照顾他的起居。我们一同走过许多山头,除去不少土匪,救了无数人。

直到他不慎被暗器打中,中了毒。

带我逃出不远,他就颓然倒在道旁。黑色的血不断从伤口流下,弄脏了干净的衣裳。

他的手就连长弓也握不住。这张总是潇洒微笑的面容露出痛苦的表情,对我说:“死生不由人,这便是我的宿命……以后你得一个人了……”

远处火把摇晃,我听见土匪的叫嚣:“拿下他给银子!替兄弟们报仇!”

他将弓推给我:“活下去。”

后来我听说,土匪把他的头颅悬挂在山寨前三天三夜。

我抱着那把长弓开始了流浪,内心深处无法接受他的死。他怎么会死呢?他这么强,又这么正直,如果老天有眼,就不会要了他的命去。哪怕这些人都死了,哪怕我死了,他都不该死。

慢慢地,我觉得他好像真的活了过来。

此地土匪早已成灾,没有哪一个大人或者大侠过问。他们肆无忌惮地杀人越货好长时间,这次又兴高采烈地抢了财宝向山上走。

雾气重重的山头,一支力道十足的箭眨眼之间射穿了匪首的喉咙。

那把消失许久的长弓,重又鬼魅般隐现于丛林深处,要做土匪翻新的噩梦。


【壹】


我是刘雪夷。

因为我死而复生的传闻,飘忽不定的行踪,无人再见过的真身,魅影长弓的外号又多了一层含义:山野之魅的弓箭,回来复仇了。

我由北向南,一路除恶扬善,杀了多少土匪我自己也记不得,紫衣慢慢布满风尘,长弓变得日渐苍老。就在这时,我在市集遇见一个杂耍艺人,表演铁拳断石板。有意思的是,他不是僧人,却挂着一串佛珠。一拳之下,石板就像豆腐一样脆弱,我看得出来,这不是江湖把戏,那石板是真真的一整块石头。

此人有这样的本事,却在街头卖艺,过来讨赏钱走到我面前时,望着我的弓愣了一下:“你是……刘雪夷?”

他非要请我吃酒,言语之间夸赞甚多。我惊讶我已这样有名,他连连点头:“哪的土匪听了你的名字不闻风丧胆!你的这把弓,又有谁不认得!”

可他又不是土匪,如何得知。

酒过三巡,我的神智开始不清醒,但感觉他走到我面前,带着一股子杀气袭来。我本能地侧身闪过,拳头威势下,旁边的椅子被打得粉碎。

“你为何杀我?”

“是你杀了我爹!”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九丈山的孙福,你还记得吗?”

我似乎去过那个地方,但杀的人里有没有这个人,已没有印象。

“我叫孙山。我家本来是山下的普通人家。要不是收成不好没了口粮,谁会愿意折寿去山上做那种生意!我劝过我爹,可他不听,说若是不去,我侄儿侄女没一个能撑到年底。但凡有报应,只报应在他一人身上……谁知一单未成,就折在你手里。如今,我一家九口,就剩我一个。”

我忽然发觉,土匪是除不尽的。他们也曾是守着一亩三分地的百姓,老实耕织的百姓也可能被逼入草寇变成土匪,我所以为的激浊扬清,不过是扬汤止沸,在那背后,是我不可能对抗的力量。

孙山恨恨看着我,见我眼神迷茫,怒气越发炽盛。我拔出短剑相抗,不小心挑破他胸前的佛珠链子,散落一地。

他眼神慌乱撤了招,念着在我听来谬误百出的佛经,忙于捡珠子不再理我:“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多时……”

我亦心头沉重,想到那一家九口的命运,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多少因我而起的家破人亡。

我想弥补孙山,也是爱惜他的本事,便为他找来拳谱,被他一一丢出门外。

不久我留意到,他给人保镖、做杂耍、跑街串巷,一人打几份工,赚来的钱并不算少,仍然住在破旧小屋里,一副寒酸至极的样子。

再之后,我找到了原因:他将大部分银子,都拿去给了逃难到这里的人家,以及附近的佛堂。

我爱惜仪容,终不及有人在这浊世干净地活。

他佩戴佛珠,也极信佛。每过几日,总要到佛堂跪拜。最近一段时间来得更频繁了。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也总在他家周围徘徊。

这一日,他到了很晚还未回来。我感到不对,抓住这些形迹可疑的人质问。他们见了我的弓和剑吓得不轻,老老实实将缘由告诉我。

孙山收了人的银子去做试剑的活。他不知道的是,那把剑,是刚炼制出来的神兵,急需武者之血开锋。

纵然他号称铁拳,也是肉体凡身。我赶到时,神兵和神兵主人早已不在,他奄奄一息,那双铁拳也无力垂落。

我将他带走,用内力为他续命。他迷迷糊糊看见了我,开口叫我做刘大侠。

“对不起,我知道我爹的死怪不得你。你从来没有错……就算逼不得已,错的也是我爹,还有我。”

他缓缓说道,人如果犯了错就会有报应,来世会下畜生道。他原本不信佛,在他们家的报应一一应验后不得不信。莲花庵替父亲祈福时偶遇一名老法师,言说若以孝子孝女之名,做满九百九十九件好事,就可赎了罪,让罪者转世为人。

“以你积下的福德,定可以抵消你爹的过错。”

“不,到今天……也刚七百二十三件……”他睁大了眼,语气中充满了不甘心。

我便安慰他:“因你点醒了我,我做下的好事也会算在你身上。所以,已经够了。”

“真的?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

“这是我自本无寺话虚禅师处听得。”我看着远处的浮云变换,信口吟道,“既已因之因,何妨果中果。”

他大概没有听懂,但也明了其中含义,感激地看着我,如同卸下了心头枷锁一般。念着半句佛经,将佛珠递在我手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多时……”

目不识丁的他不擅长记这些,就连信奉的经文念了这么多遍,都还是错的。

我不知道打诳语会有什么下场,但我想,若真有神佛,想必会宽宥众生某一刻的失误和无可奈何。

我把长弓埋在他坟前,替他将未念完的佛经念下去:

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贰】


我是孙山。

出身农家,但是天生神力,把双拳练得像铁一样坚硬,被人叫做铁拳无敌。

我虽不认字,也知道虔诚地信着佛祖。佛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活在这世上,就是要多行善事。

如今已按照吩咐行了九百九十八善,还差最后一次,就可以达成人说的功德圆满了。

这一次,我救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年轻人。

他说他叫李仇,说完就不说任何话了,就是伤口缝合时也一声都没有叫。他的嘴唇很薄,眼睛细长,听人说,这是薄情的面相,适合做剑客。

李仇正是个剑客,我却找不到他的剑在哪里。

“要杀人,就得会隐藏。”他话不多,但说得坚决而自信。

可惜他的第六次刺杀还是以失败告终。他用一把团扇刺向知府的心脏,却被旁边一人一指弹开,只能逃离。

我又救了他一次。这一次,他和我说了很多事。

李仇不是他本来的名字,只是用来提醒自己铭记仇恨。

他原本是一个沿街乞讨流浪儿,被李家收作家奴。李家老爷是个退隐江湖的剑客,家底不算殷实,但依仗家中剑术非凡,在本地也有些名气,李仇跟着他学了武艺。

可惜,没过几年,李家被扣了个与贼匪勾结谋害人命的罪,斩首示众。

行刑那天,百姓欢呼震天。李仇带着被他拼死救出的小少爷躲在人群里,心知绝不是这样。李老爷有家有室没有这个胆量,他最大胆的一次,也不过是在街头教训了知府管家跋扈的亲戚。

可这世道,便是说破天,也无处诉冤的。

从那天开始,李仇不断刺杀,又不断失败。他慢慢抛开剑,去修炼剑气伤人之法,将剑气隐藏在万物之中,方便接近行事。

他的功力本不能达到这个境界,但仇恨的烈焰将他整个人淬炼成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刃,一往无前,至死不休。

伤稍微好了些,他开始谋划第七次刺杀。

“我可以帮你!”我握紧拳头说。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你不能。”

是不愿我受到牵连,还是偏执地想要亲手取下仇人性命?人的执念总是古古怪怪,那是我看不懂的东西。但我虽没读过书,也懂得要尊重。

我什么也没有再说,目送他坚定的背影远去,融入黄昏归家的人群里。

这天晚上,知府家起了大火,一直烧到天亮。坊间传言,有一名贼匪潜入宅邸,险些要了知府的命。还好有塞北世家高手护卫,没受一点伤。贼匪点了火要同归于尽。烈焰腾空而起,烧得半边天都是血一般的红色,所幸没有其他人伤亡。

李仇临行前留下了一点银子和残缺剑谱,托付我交给他的少爷。并难得温柔地嘱咐我,不要打扰少爷的生活,让他做一个普通人。

我依言而去,门却久敲不开。听到银两二字,方开了一半。出门的年轻人气色虚浮衣衫不整,身后还跟着莺莺燕燕。他接过银子掉了两滴眼泪,在我递上剑谱时,却如同看见剧毒之物一般避之不及,拒之门外。

如果当真万事皆有报,为什么总是善恶颠倒,遗憾不断。李仇已经被永世难平的烈焰烧成了灰。可就算到了九泉之下,那双眼睛多半也不能合上。

我打开无人愿收的剑谱,将佛珠取下。新一轮因果也在这一刻开启。


【叁】


我是李仇。

剑无形,人无踪,人称无形剑客。

我有一个仇人,手刃他是我活在这世上的最大目标。一年又一年,终于第十五次刺杀,我用马鞭划破他的脖颈,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随后两眼一翻死在了他逃难的途中。

如此容易。

我走出马车,天又开始下雪。

这场雪已下了月余,正因如此,流民饥寒交迫,暴动四起,乱成一团,知府仓皇逃出,给了我这个机会。

我手刃仇人,却并不轻松。天地茫茫,雪覆成灾,仇恨一了,又当如何?一路信马由缰,后来马失了,就靠一双腿走到雪停。

周围开始下起小雨,人多了起来,我听到他们在说:“屠家善人派粥啦。”

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屠木。他站在粥桶旁边,不染纤尘像神仙下了凡,来渡世人苦难。

派粥到我的时候,身后有人被推得向前倾倒。我从旁搭了把手,将人一拉一拽,安放到一旁。

屠木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好身手啊!可愿意来我家做事?”

此地是武夷山脚下。屠家是当地出名的茶商。我到了屠家只是个下人,屠木却很看重我,时常来找我讨教武艺。

他自幼体弱,被送到峨眉调养,习得一手峨眉刺。因他生得漂亮,广结善缘,在武夷一带颇有声望,被尊称为武夷仙子。

“我知道,你一定不是普通人,以后是要做大事的。”屠木说,“我也很想去外面看看……能和我讲讲其他地方的故事吗?”

“你可以去。”

屠木却叹了口气:“我能,也不能。这里还需要我。”

他深爱着屠家和这片土地,他的所有热情和善意都奉献给了这里。婚约也已经订好,只待来年便可成亲。

可我冷眼瞧着,并非人人都像他这般。屠家的财富,注定了不可能一团和气。

大年初二,屠家主母去世,满府皆白。葬礼上,屠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度不省人事。

他悲伤过度,没有察觉府里的暗流涌动,我也不懂其中的关窍。

等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下人红着脸,站出来指责他在葬礼当晚借机和人做出苟且之事。他的兄长面色沉痛,斥责他在外多年,竟学成了这般不知廉耻、目无尊长的样子!

一时间,武夷仙子名望一落千丈,此类流言开始层出不穷。那些受过屠木恩惠的人,对此也添油加醋口口相传,不忘惋惜一声,得自己信任的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屠木被关在禅房之中等候发落,脸色苍白神情麻木,早没了初见时的神仙气度。他望着我,只会说一句话:“我没做过……”

“我信。”

我才说了两个字,他的眼睛便重新亮了起来。

“谢谢你,哪怕只有你一个人,我也满足了。”他说,“我只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信?是我做错了什么?这些天我想了好久,从出生开始,我的确做过很多错事,可那时他们不是都很喜欢我吗?我现在长大了,谈生意,救济灾民,和其他地方交善,让屠家更有声望,想要回报恩情,他们却变得这么陌生。到底是哪里错了呢?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你没有错。”我只能说,“要我替你杀人吗?”

“不!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

他们更是致你于死地的人。这话,我也不忍心说出口。

屠木死在十天后,据屠家所说,是自尽而死。我又去了那间禅房,看见墙角刻着一个悔字。

我想着屠木的一生,想着他那一个个解不开的疑问。想得多了,这好像也变成了我心头的疑问。

很多天以后,我遇见了另一个人,他有着男子一样高挑挺拔的身材,也有着女子一样妖冶的面容和漂亮柔顺的长发,含笑看着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仿佛看透人心,又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千面人,幸会了。”他向我行了一礼,“小女子竹叶青。”

“你认错人了。”

他悠悠念出我的出身来历:“你本是北方无名小卒,后来变成刘雪夷,再是孙山,现在是李仇,可对?别这样看着我,我是来帮你的,顺便做个交易。”

“不必。”

“你,不想彻底成为屠木吗?”他语带诱惑,“你虽可以模仿一切,但不可能完全还原一个人的身体发肤。有人却可以帮你变化。”


【肆】


我是屠木。曾经的武夷仙子,如今死而复生。

我走过熟悉的街道,人声风声,所有一切都很亲切。那是看着我长大的乡亲父老,但他们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一样躲得远远的。

是啊,我现在是一道冤魂了。

我敲了敲屠家大门,却无动静。没办法,只好纵身翻入院中。神神叨叨的道士对我念着咒,我翻手刺落他的法器,转身对上面如土色的哥哥闪避的眼神。

我伸手将那个现在已升了职的下人拎出来,和声问他当日污蔑我的话。他只是瞟着我哥哥,不敢做声。直到我说,要带他去地府同阎王对证,才崩溃般将当日哥哥冤枉我的前因后果悉数交代。

事情其实很简单。哥哥身为长子,因为我在众人心中地位渐高,担心我分去家产,想出这一计。

“可我绝没有想害死你啊!”哥哥哭着抓住我的衣角,“我只是想让你声望大跌,不再威胁到我……我没想过你会寻死,这段时日,我日日后悔……”

所有人都知道了,武夷仙子仍旧是那个武夷仙子,过往的流言是假的。

我回到家中,却只觉萧索。

“好一个仙子,行事果然与我们妖人不同。”竹叶青不知何时到来,坐在房梁上对我笑道,“做了仙子有何感想?”

“好累。”

“若是我,你那个哥哥,还有那些从犯,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你却不但不惩戒,还要帮他们做善人……”竹叶青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恶劣怎么可能改呢。”

“我不能看着屠家走向衰败。”

“这就是你们善人的弱点了,不如做个怪人自在!”

我知道他说得不错。

我一直想做正常人,可天生就没有人格。我拼命学其他人的样子,想融入正常人群中。久而久之模仿成为了习惯,自小到大,没少被人嘲笑嫌弃没骨气、没性格。

所以我放任自己变成刘雪夷,做一个除恶的强者,或许就能走上正途。后来,又成了孙山,李仇,屠木……却一直没有找到我想要的平静。

每一个正常人的生活,都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无奈和苦涩。

也许人生本是苦的,苦得没有尽头。

竹叶青不是个正常人,所以他不一样。他本是一个女子,在奇人无名氏的帮助下变成了男人。当了男子后,又想做回女人,索性就以男人之身,行女儿之事。

我能够成为屠木,也多亏了他从中搭线,带我去找无名氏。

江湖中人都叫他妖人。他不但不在意,反而乐得时时以妖人自居。

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很好。可以走出这牢笼般的家,走向我向往的广阔世界,快乐逍遥。

他听了以后,摇头道:“不,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是真正快乐。也许只有你可以,不是屠木,不是李仇,不是孙山,不是刘雪夷,而是你。活着,你就有机会做自己,死了,化成天地间一抔黄土,什么也不剩下。”他的手轻轻摸着我的脸,“妹妹,你和我相似却也不同。你要记住,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都不用放在心上。”

我随他离开了武夷,如此,屠家也不再有人和哥哥争斗,皆大欢喜。

终于如愿以偿走入江湖,遇见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却再也找不回在武夷时对外界的欣然向往。人世变换如草木荣枯,兴一程,败一程,迟早都要归于无的。

竹叶青陪着我,帮衬着我,就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他的确不是个好人,我见过他将人诱过来,又因为一句话不对,就笑着将人毒杀。但他待我却是不同。也许因为,我们是同伙。

杀的人多了,仇家也多了,我也会帮着他对敌。某日,他忽有所感一般,要将他的毒术传给我。

“如果我死了,你会变成我的样子吗?”

“或许吧。”

他笑了,牵起我的手:“屠家妹子清秀俊逸,怕是你舍不得。像我这样的人,也的确比不上。”

他讲了他的故事。

多年前,他是武户人家闺女,日子平静美满。因生得标致举止又不大端庄,有人动了心思,玷污了他的名节,遭到家人嫌弃。

他逃出家去,准备找棵歪脖子树吊死。在外装成男人模样所遭遇的一切又叫他不甘心。为什么他不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家门,偏要遮遮掩掩?为什么男人就可以随心所欲?为什么明明是别人的错,他却要被辱骂、被逼迫寻死?

他从黄泉路折道向江湖行去,纵然艰难也无畏。在那之前,他的生活只为了嫁个好人家,那之后,遇到了许多比待字闺中麻烦得多的处境,他咬牙挺了过来,学到一身毒术,从此无人敢轻易招惹。中间回到家中,将当日欺负过他的人一一毒死,旁人感其心狠手辣,给取了一个外号,竹叶青。

毒妇之名既成,自然是可以随意侮辱、随意践踏的。这一切叫他越走越偏了。

某日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说可以帮他做到常人做不到之事,比如,换一具身体。

竹叶青变成男子,很快又后悔了。

“我发现男人并不随心所欲,一样是些没用废物。既是这样,我不但要重新做回女人,还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可以做的,是这些男人想做却不敢做的。”

究竟做了什么,他并没有说,只是抚着长发发出一串诡异笑声。最后呢喃道:“帮我活下去吧,我就会永远陪着你。”

可为什么要活下去?

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过路人说,武夷屠家已彻底败落无名。

不久,竹叶青也死了。传说是死于情杀,至于真相,我也不晓得。

我找到无名氏,他一点也不吃惊,看着窗外的翠竹,叹惋:“竹子开花,虽奇异动人,却活不长的。”


【伍】


我是竹叶青,一个用毒的弱女子。

自从成为竹叶青之后,曾经屠木的那点子忧虑烦恼全都抛洒干净,换来的是众人截然不同的态度。

总有很多人对我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人就是这般贱格,哪怕知道我会拿走他们的性命,也要过来试上一试。

我在说书人那里听说过我的故事。他说我是一个蛇精,化成人形专门收人精气。这比喻奇妙又好笑,我赏了他好几两银子。

很久以来,我也想不起我到底是人,还是妖,或者二者皆是,否则,为什么都叫我妖人呢?

但他们错了一点。我对人的精气非但不感兴趣,简直充满厌恶。人世间的情情爱爱,大多虚假有害自作多情,比我的毒可怕百倍。

刘雪夷正直,孙山行善,李仇忠心,屠木仁义,他们得到了什么?只有满腔的烦恼和糊涂的死亡。

我不想步他们的后尘,但,我终究也死了。我很想知道是为了什么。

 

来找我的人多数知难而退,少数折杀我手下,只有一个人不但无事,反而时时跟着我。

不是我手下留情,而是他的目力过人、轻功诡谲,我也杀不了,只能任由他苍蝇一般飞来飞去。

鬼眼飞腿栾半癫。他说他是我的追求者。我告诉他追求的那位已经没了,他就当做是赶他的话术,还为我留下了线索:“你还在为黄金门办事吗?”

那是江湖中几个正派大帮之一,没想到私下和竹叶青有牵涉。

我暗中调查,属于竹叶青的沉睡记忆也随着时间和线索慢慢唤醒。

江湖中,正气义气为先。说得好听,其实么,不过就是要名声要脸而已。

为着这一点,这些个帮派纵然是草寇起家,如今也是断不能去做些暗算下毒之事的。

我这个妖人却无所忌惮,乐得去做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也将他们当做棋子。靠几大帮派的庇护过得逍遥自在,顺便将江湖水搅得更浑浊些。

但我一些举动过了头,叫他们也感到了威胁。

我自记忆中清醒,为着刚想起来的江湖秘辛冷笑一声。谁能想到,正气凛然的大帮栋梁,背地里是个为了情妇毒害糟糠之妻的衣冠禽兽呢?

栾半癫递来一杯温茶:“梦都是假的。”

他每每这样神出鬼没,总是在我最难过的时候现身,给一些不远不近的关切。

但我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情人。免得在死的时候收到些眼泪,打湿了我干干净净的转世之路。

我更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他本可以是比我更加纯正的疯癫人,现在却学着一般男人那样扭扭捏捏拿不起放不下,实在是丢了我们疯子的脸。当然,若他像屠木那样可爱,我倒也不会介意。但他左右是个臭男人罢了。

我喝了他的茶,又把他叫过来狠揍了一顿:“跟着我做什么?”

“再揍狠一些,就像第一次见那样。我就喜欢你这样对我……”他不但不生气反倒摸着淤青处一脸沉醉,以这副尊容和气质,叫人看了想逃。

我终于知道了之前我是如何死的。同时也知道,我的下一个死期快到了。

死并不可怕。江湖风云变幻,尔虞我诈,只窥得一分,都让我这个妖人惊讶。无尽的追杀和污蔑,开始或许好玩,重复多了,我也感到厌倦。唯一一点坚持下去的理由,是当初无名氏替我换身体时的承诺还未完成。

他却是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我决心在死之前,给这群道貌岸然之人送上一份大礼。可惜还没有实现,已经被设下陷阱包围。不过是大笑几声,这些帮派之人就凝神戒备,原本义正辞严的话也忘了说完。那些明处暗处的箭倒没有忘了发。

死在这里,虽早有预料,还是不太甘心啊。

这时,却有一个让我厌烦的人影从天而降,替我挡了箭雨,背了我就走。

他有一双动作极快又行迹诡异的腿,就是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江湖人士,也拦不住。

可是,他却没有一副铜头铁臂,来抵挡这密密麻麻的箭。

他将我带了出去,自己却快死了。

事到如今,我总算信了他的真情真意,可是我本是假的,真情又从何谈起。

在我开口之前,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我知道你不是他。那天我来晚了一步,他是死在我面前的。我倒要谢谢你给了我继续爱一个人的机会,替我留下为人的感觉。

“初见之时,竹叶青将我摇下来打骂一顿。这么多年来,只有他还费力气教训我这个怪物。就像我小时候,我娘还在的时候……说来你不会信,曾经,我也只想要成家立业,种好几亩地而已。”

这次换我抱住他的身体。他的血流到我身上时,格外地烫人。我的眼泪也滴落下来,融进血里。

我就是故意要让他看见眼泪,故意要脏了他的去路,叫他走也走得不安生。我是这样一个浑身是毒的人,他在靠近我时就该知道,根本不值得人来救。

他也该晓得的。

尘世中若只剩下一个疯子,该是何等凄凉。

 

【陆】


我是栾半癫,因为目光如炬加上跑得飞快,人都叫我鬼眼飞腿。

除了跑得快,我的脑筋也转得快,总会产生一堆奇奇怪怪的想法。

比如,我今天就要飞到黄金门的黄金塔顶上,从上往下给大家发我做的打油诗。

我曾死在其中,夜夜听见房门外鹦鹉的哭声。

黄金塔是门派最中心地带,层层护卫,无人敢近。就因如此,天长日久的,难免会松懈,

何况我还有无形剑客李仇留下的如何隐藏自己刺杀手札,混入其中不算难事。

塔高九层,每一层都有机关。

我还记得小时候曾经来过一回。现在重来,布局也没什么大不同。凭借身法和记忆,轻巧地窜上塔顶。

而空中坠落的影子溅起红色的香气,腻得仿佛花园子里的月月红,流进废水池消失了。

站在这里,所有山头屋舍尽收眼底,还遥遥看见黄金门外的小村落,开阔得很。底下每个人都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抬头看我。

这可不行。我深吸口气,在塔顶大喊一声:

“竹叶青,我爱你!”

遥远的人影洗净发白,以无声无息的高歌作为回应。

这一下,蚂蚁一样的人群开始聚集过来,蜂针一样的箭飞到半空无力落下。我便趁着人多,将我的大作雪花似地洒下去,也有一些随着风飘散到了更远的地方。

而后足下一蹬,从塔顶一跃而下,踏着檐角飞离此处。

再见,不懂事的牢房。

我听说,很多人收到了这稿子,在皱着眉看完破口大骂写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之余,也因为太过狗屁不通,反倒不断推测这些拼拼凑凑的字背后的意思。

比如,我在比武大会比到最激烈的时候,坐在屋顶上给大家表演了一曲情歌。黄金门的少爷因很得周郎真传,对我的魔音入脑不堪忍受频频走神,导致失手被打到台下摔了个狗吃屎。

如果再跑快一点,就可以接住残缺的梦了。

我也不尽是个邪恶之人,我也会做些好事。

比如,我见一只狗在水中挣扎求生,便使个轻功跃入水中去救它,一招飞龙入海,一手制住它的下盘,一手抵住它的下颌,将它捞出来交还他的主人。主人很是感激:“我家犬游泳游得好好的,你抓他干嘛?”

“诶,不要失礼,”他身后气度不凡的人走上前来,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主人,郑重地向我道谢,“兄弟好身手,可愿加入我们大风帮?”

感情,这还是个帮主呢。

大风帮,神犬长老张大风。

我对黄金门厌恶,也心知其他帮派天下乌鸦一般黑,建立之初,就不知沾染了多少无辜的血泪。这么些年,独来独往惯了,更不曾想过要入帮。

他也不急,道:“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以来找我。”

残碎的花瓣落在血上,浓重的漆黑的夜色一样的血,也许只有最快的月亮才擦得掉。

我被黄金门追杀重伤时,他果然言出必行,带着一群人,像我捞起那只落水狗一样将我捞了回去。

张大风豪气磊落,他的手下对他满是崇拜敬佩,也对我亲切友好。

这让我更加害怕了。过惯了餐风露宿、孤独一人的日子,我已不知道如何做出正常的回应。

可,我也不想离开。

张大风喜欢拎着酒四处找我,将我从树上拽下来同饮,喝得多了,也会大笑着说,兄弟这爱好与众不同,将来,还要给你造个树屋。

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它慢慢褪去红色,变得雪白雪白。

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气质,叫人见了便心胸开阔,仿佛只需跟着他,天下就再无难事。

“你当真是黄金门长老的儿子吗?”喝得多了,他开始好奇,“听说,有人破解了黄金塔四句,说其中讲的是黄金门长老抛妻弃子入赘世家,又害死妻子逼走儿子的事。”

“那这故事好听吗?”

“总之,是叫黄金门焦头烂额啰。”他开怀一笑,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些日子因为黄金门的挑衅多出了多少事端。那些挑衅是不是因为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让他尽兴一些,才对得起他这一壶酒、这一场情义。

情义?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和这个词扯上关系。

那些遥远的噩梦,好像有一些淡去了。

我从树上下来,搬进了一处单独的小屋,虽未曾入帮,但凭本事放哨送信,在帮中也有了一些或可称作朋友的人。

朋友一词,可大可小,可近可远,可净如兰薰,可浊如铜臭。张大风将人人都当做兄弟朋友般信任,可有些人,当面是兄弟,背地去做了金钱权利的奴隶。

大战之际,身旁的叛徒刺穿了张大风的心脏,待他一死,整个大风帮就溃不成军了。

我背起他去找大夫,他仍不愿离去,要与兄弟们共进退。我没理会,他如今身受重伤也反抗不得,只能骂我叫我停下。

更难听的话,我也听过不少,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说累了,叹道:“大风帮就这样折在我手里,我对不起大家……”

“这种无情无义的小人,你也没办法的。”

“可却是我将机密交到他手里。这是多少兄弟的鲜血和汗水换来的。”他仍未释怀,“我死了无妨,但我答应过要让所有人平安,今后该怎么办呢……你,又该怎么办?”

我好像看见很多年前娘倒在塔下,我也是这样无能为力迟来一步,他带血的手摸着我的脸,眼中有化不开的愁绪:“你该怎么办呢?”

从那天起,我便想练出最快的身法,快一些,再快一些。我一生都在追逐遗憾,却没有一次追得圆满。

时空交错,我下意识答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栾兄弟……我虽然没那个福分做你的帮主,也是始终拿你当兄弟的。”

“我知道,老大。”

我一直想这样叫他,但因为内心深处仍旧不习惯于帮派生活,一次也没有出口过。

现在,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后悔没有叫得早一些。而今方出口,他已含笑而逝。


【柒】


我是张大风。

出身丐帮,有一条爱犬,被人叫做神犬长老,后来离了丐帮自立门户。

因着轻生死重然诺,被众多兄弟推举为老大,在江湖帮派林立之际,我们也建起了自己的帮派。

大风帮是我这半生以来最重视的东西。以前,我孤身一人背井离乡沿街乞讨,现在终于找到同道中人,有了自己的力量。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建成江湖第一大帮派,扶危济困、扫荡不平之事,让每一个人都在江湖上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而这到底要怎么实现,我不知道。眼下,我只想让我的兄弟们过得好一些。

在这风雨飘摇的动乱时刻,我们的实力不算强大,与几个大帮派之间艰难周旋对抗,却不想败在了内贼上。

我至为信任的兄弟,竟向我刺了一剑。

大风帮陷入混乱,好在我很快就回转帮派,稳住了局面。但我们元气大伤,逐渐退出争斗中心,向西南方向撤去。

途中,其他兄弟问:“栾兄弟去哪里了?”

“他已经回去了该去的地方。”

“那真是可惜了。那天他那样拼命地去救老大,平时看着古怪,却也是个真性情之人……”

很多人对这些怪人退避三舍,可我知道,在变得古怪之前,他们曾是普通人。像他们那样的人,看似无拘无束自在快活,实则不羁之下,仍存放着一颗期待真情的心。一旦被人真诚相待,就会倾尽所有,舍身以报。

因为人的本能就是会被善意所吸引。而他们得到的善意,实在太少。

我羡慕过他们的快乐,现在只觉得怜悯。我想要拯救他们,也拯救我自己。

但,我的能力还是太微弱了。在西南的日子,我托词伤势未愈,鲜少出手。其实是因为时日太短,我还尚未完全学会神犬长老的本事。那只狗时时守在我身边,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看出来他的主人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一个。

兄弟们对我的伤势甚是关心,到处探访名医。有一天,他们兴冲冲地告诉我,请到叶神医过这边来了。

“乱刀神医叶笑笑,他的乱刀之下无数人起死回生,一定可以看好老大的病!”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也不甚在意。因为我本没有伤,自然无所谓医术如何。

叶笑笑来的那天下着小雨,很像是李仇见到屠木的那一天,也许神仙下凡都是需要雨雪相伴的。

他缓缓走入房中,在闷热的夏日里带来一阵清凉的风。简略地道了名号问了情形,没有像其他大夫一样啰嗦,直接替我把脉,片刻后,给了我一个眼色。

我让兄弟们先退下。他才说:“你受的伤已没有大碍。”

我沉默,他又说:“但你的身体很古怪。你,真的是张大风吗?”

我很佩服他能看出来我的不对,我看过那么多大夫,从未有人发现异常。他如此问,我也理所当然地答道:“我自然是,神医怎会这么问?”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笑道:“也许,是我多言了。”

话虽如此,他留了下来。我实在忍不住,道:“神医,我没有其他的病,你若有事就可以离开了。”

“你的病在这里。”他指着我的心口,“虽然我还看不出来原因,但这病,恐怕由来已久了吧。”

我的兄弟们越发忧心地望着我。这段时日,其它帮派没有放过对我们的斩草除根,我又是这个样子,不怪他们一日日地叹气越发频繁了。

“你想让他们担心吗?”

“你不如先……”我说到一半,他看着我,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没什么。”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关于我这天生的古怪究竟是不是病,能不能治得好。可是多年的生存经验,教我将这经历牢牢藏在心底最深处,早已不知该如何对人诉说。

 

江湖有了很大的变化。简尽欢带领的神机谷已经渐渐统领江湖,其它帮派式微,迎来了难得的太平日子,我们也好过许多。

这个时候,我的爱犬寿终正寝,走之前它的眼睛还是那样温柔地注视着我,注视着它的主人。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属于大风帮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我张大风,到底是无能为力的。

我开始为兄弟们的未来做打算。

叶笑笑仍耐心地定期看病,期间用飞刀助我退了一次仇敌。他用刀治病时温和冷静,出刀对敌时狠厉冷酷,但克制得紧,未曾伤了人命。是杀是救,都有自己的坚持,让人安心。

“神医,病,究竟是什么呢?”我旁敲侧击地问他。

“病者,疾加也。本来正常的身体,倘若出现不同于常人的大变化,便是病了。”

如此说来,我的确病得不轻。

“那么,病都能治得好吗?”

“未必。目前而言,我们的医术都太有限,远远不能够治愈所有的病。”

“那么,若是得了治不好的病,该怎么办?”

就连一向可靠的叶神医也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无奈道:“等。”

是等一个治好的希望,还是等一个死亡的解脱?我等得太久了,漫长的岁月,这么多段人生,一直看不见希望的影子,倒像是在病入膏肓的路上越走越远。

“但只要不会死,即使得了病,也没什么可怕。”叶笑笑的笑容温暖明亮,如穿透乌云的阳光,“我是你的大夫,一定会不断尝试去医治你。”

这么多年,我所等待的,也许就只是这样一句话,一个笑容,仅此而已。

这个晚上,我像对待知己好友一样,将这些年所有心事都告诉了我的大夫,让他可以更好地了解我,掌握我的病因。不再担忧他听完这离奇荒诞的一生,会像曾经遇到的人一样嘲笑于我。因为他是我的大夫,是我可以全心信任的人。

我并不指望他能治好,仅仅是这样听我说完,安慰我几句,就够了。

可惜叶笑笑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夫。在替我诊治几天之后,他被其他病人拖去了黑雾岭。他要离开,那种难得的安心感也就随之远去,正好这几日无事可做,我贪恋这份温暖,便悄悄跟上。

黑雾岭上,竟又遇见了无名氏。上次见他,我还是栾半癫。没有什么事的话,他一般是不会出现我面前的。

他显然不是跟着我来。那又是为什么呢?

“叶笑笑倒是个很好的人选。”他对我笑了笑,语气和建议我扮成栾半癫的时候一样。

大风帮已倒,我的确没有继续做张大风的打算。但叶笑笑还这么年轻,又是一个人缘名声都很好的神医。随着简尽欢等人的出现,现今的江湖也不再那么危险。

他既然不会死,又怎么会是好人选。

我绝想不到,几日后,我的兄弟前去找他求医,带回的竟是他死去的消息。

他们说他死在黑雾侯的酒缸里。这不可能,他与黑雾侯的交情我亲眼所见。可当我不断打听消息,又不得不相信,叶笑笑的确死了。否则,他的那个病人,不会曝尸野外。否则,他不会不说一声就再也不来找我。

我回想起临别那一日,他对我说:“即使希望渺茫,我还是想要多试试。多试几次,说不定就有更多人能活下来。我也希望你不要放弃,总有一天,可以做你自己。”

做我自己。但我又是谁?谁又是我?这个问题我想了多年,始终没有答案。

唯一愿意带我去找答案的人,已经不在了。我只能带上他的刀,继续我漫长无边的求索之路。

 

我是一个无名之人。不知道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迷失了方向也丢失了自我。

我是刘雪夷,我是孙山,我是李仇,我是屠木。我是世间挣扎求全的普通人,努力想活下去,却总有千般忧苦,万重磨难,看不到尽头。

我是竹叶青,我是栾半癫。我是被世事艰难逼入深渊的疯子,在凡俗世界纵声高歌,只听见了自己的回声。

我是张大风。我是看破众生苦厄的掌渡人,以为可以替人指路,却连自己都找不到停靠的岸。

我是滚滚红尘里的任何人。我是本来无一物的空。

我谁也不是。

 

江湖人称乱刀神医,有一双灵巧的手,可肆意操纵飞刀。飞刀的一面是划破要害的杀人之锋,另一面是斩断病根的救人之刃。

但再锋利的刀,也切不断从来处连绵流淌到去处的万古愁。

我是叶笑笑。

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治好自己的病,治好千千万万苦海沉浮之人的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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