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庚纪·黑龙白龙-再予十万年

发布时间 :2021-10-27

​​她的梦中经常出现龙。

那是一头通体漆黑,遮天蔽日,裹挟着滚滚黑云和冰冷霜气的黑龙。

黑龙身形之庞大,出现时挟带的黑云能遮蔽所有日光,骤降的温度让四周下起霜雪。黑龙绵延的身躯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张开大口露出锋利的巨齿,巨齿之上,隐隐伫立着一个人影。

她在地上仰望,觉得不可思议,明明距离如此遥远,梦境如此朦胧,她为何能确定黑龙巨齿上有一个人影呢?

仿佛并非靠目视而知,那是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的,由记忆带出的人影。

银色长发在风中起舞,他薄唇轻启。

“……”

看不清面容,但是,她确信,那是在呼唤她。


“小姐!小姐!您起身了吗?大夫快要到了!”侍女曜曈充满活力的声音从外室传来,她转过屏风,看到自家小姐已经起身,正倚靠在榻上,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天域,无色城。

自上一次冥族联合大军进攻神族的战争结束以来,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万年,战争中的人物和事迹,早已成为了上古传说,连真实性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偶尔发掘出的遗迹,提醒人们当年并非仅是传说。

如今,神族早已隐世,人族、冥族和其他种族聚居已久,血脉早已交融,但仍通过血脉的浓度区分不同种族。当年相对弱势的人族,也借此获得了不同的力量。如今天地冥海各地均有不同种族居住,然而各地丰饶各异,战争仍旧不可避免。

无色城是天域中一座漂浮的城池,小巧却十分丰饶,城中百姓多为人族,沿袭祖先旧制命名为无色,命名的缘由却已经失传。

皙焆是无色城城主唯一的女儿,母亲已经过世,她也体弱多病,甚至患有一种名为“离魂”的罕见疾病,身体与魂魄偶会分离,陷入假死的状态。同时,皙焆身体还出现了罕见的返祖现象,长相不似父母,却拥有银色的长发和剔透的蓝色眼眸,风华绝美犹如传说中的神族。

这样的身子骨和样貌,皙焆的父亲在她尚小时便忧心忡忡,不敢随意让她出门。恐她命途多艰,在皙焆六岁时,城主请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先知为她看相,皙焆当时虽小,却记得先知的话:“依老夫所见,城主所最担心的寿数,在小姐及笄前都可安稳无虞,及笄之年恐有大变数,若能破劫则福寿绵延无可限数也。另外,恕老夫多言,小姐的姻缘十分奇特,所有的姻缘线似乎都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到一个未知的方向,连老夫也看不透姻缘线的彼端是什么,但除此之外的其他姻缘怕是都断绝了。”

不日便是皙焆的及笄之宴,她并不惶恐,可是她的父亲却惶惶不可终日。对于姻缘之事,她小时候自不能理解,随着年龄渐长,那个梦出现愈发频繁,她心中逐渐萌生出某种无法言明的情感。那梦中若隐若现的黑龙,看不清面庞的人影,究竟是真是幻?为何频频入她梦中?她有朝一日真的可以见到梦中的黑龙吗?明明那人影脸庞都是模糊的,但她非但不恐惧,反而莫名有种亲近之意。

“曜曈,你相信世间有龙族吗?”皙焆将目光从窗外收回,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柔声询问她的侍女。

“龙族?听说书先生说,早在十万年前的那场大战里,最后的龙族就已经消失了呢。”小侍女一边麻利地扶起她家小姐开始梳妆,一边随口回道,“现今莫说龙族,连神族的模样,我们也不清楚了呢。要奴婢说,神族大概就是长小姐这般模样的吧。”

端坐在巨大的梳妆镜前,皙焆笑而不语,思绪不自觉地又回到那道模糊人影上,他会否就是龙族呢?又听小侍女多话道:“不过说起龙族,眷族今日给小姐献上的及笄礼里,似乎就有一幅龙族的画像呢?据说是从倒卖遗迹的商人那里买来的,还声称是神族画的呢。”

此话一出,皙焆的心思便转了回来,她微讶道:“竟有此事?那画像在何处,现在能否取来与我?”

小侍女俏然一笑:“自然可以,小姐稍等,我去去便回。”

曜曈出去后,皙焆自己梳妆起来,甫一抬手,才发现指尖在微微颤抖,手心隐隐现出冷汗,竟对将要看到的画像紧张起来。

还未及她细想,小侍女便已怀抱着一幅卷轴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她的父亲,无色城的城主。

她的父亲神态温和:“平日里未见你对其他贺礼感兴趣,偏让曜曈去取了这画卷,让我也来瞧瞧这画卷有何特别之处?”

皙焆起身,向父亲行了一礼,此时曜曈已将画卷放到了桌案上,父女二人便一同往桌案走去。

随着画卷的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微微泛着金光的材质,上头的却不是人像,而是一头黑龙的画像。

黑龙在翻滚的黑云和雷电间若隐若现,吞云吐雾,栩栩如生,黑色的龙鳞如墨般深沉、如夜般深邃,蓝瞳熠熠。龙口大开,仿佛能听到那震天吼声,威风凛凛,恍若君临天下,不可逼视。

看到黑龙的瞬间,皙焆的心猛地躁动起来,状似擂鼓,周身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的眼中再没有其他,只直直地盯着那幅画像,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道牵引着她,无数道灵魂中的声线在呼唤着她,脑中嗡嗡作响。

“嗯,这材质和画工,确实并非凡品。”城主抚须颔首,还未发现女儿的异状。

一旁曜曈却发现自家小姐魔怔一般浑身颤抖地直直往画像走去,有些不确定地唤道:“小姐?”

皙焆恍若未闻,她的世界突然变成了无色的,无色无声、无知无觉,时间仿佛停止了,只有那画中的黑龙,腾飞着,用尖锐的龙瞳,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颤抖着将指尖抚上画中的黑龙,突然梦境席卷而来,龙啸震天,风雷交加,那个人影急速接近,飞舞的银发下,仿佛有一双苍蓝色的眼瞳,满是柔情地注视着她。

“玄……冥……”她情不自禁喃喃。

这时城主也发现了女儿的异状,疑惑道:“皙焆,你说什么?”

皙焆仍无知无觉,只是更加用力地摩挲着画中的黑龙,仿佛要将他揉进血肉里:“玄冥……他是玄冥……他是……我的黑龙……”指尖用力得发白,她不知不觉中竟流下泪来,滚烫的泪水滴落到画中黑龙的身躯上。

这一瞬间,突然原本明媚的天色瞬间黯淡下来,狂风呼啸,乌云蔽日,雷声隆隆,隐隐有低沉而不知名的啸声传来,震耳欲聋。

清晨竟瞬间化为黑夜。

在某个未知空间中,一副被万千锁链禁锢在结晶中沉睡的躯体,也在这一瞬,猛然睁开了眼睛。


整片神州浩土震惊了,不仅仅是无色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之中,狂风肆意,大雪纷飞,落雷化作实体,直指天地冥海各地,电光一时充斥天地,煌煌天威犀利如斯。各城各部族仰望天际,久违地忆起了内心深处对自然万象的恐惧。

各城各部族的先知祭司们,仰望这一异象,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仅在书册中记载的,早已失传的,神族万象界神力。

同时,他们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流传的古老预言:天降异象,雷落三界,神主将醒,灭世不久矣。

这个预言出自何处?何时出现的?无人可以言明,但却在代代预言者之间传递。

神主将醒,进行灭世轮回,唯有消除唤醒神主的因,才能避免这一灾祸。

因在何处?各城各部族的目光,都投向了在风雷中摇摇欲坠的无色城。


无色城在狂风惊雷中摇摆,曜曈身形不稳,撞在了廊柱上,她惊呼:“老爷!小姐!”

城主也被这惊变震住,想要出手稳住女儿,却见平日里柔弱的女儿躲过了自己的手,不顾他的惊呼,跌跌撞撞地向屋外的广场奔去。

天地一片苍茫黑暗,惊雷滚滚,银蓝色的电光在宽阔而空无一人的圆形广场上此起彼伏,那道窈窕的身影立于漫天电光之中,孤身面对着广袤天穹,渺小若沧海一粟,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电光吞没。

然而没有任何一道电光落在她身上,反而如同爱人温柔的怀抱般将她环绕,她深深凝望天际,仿佛要从云层深处看到梦中的黑龙。细雪纷纷扬扬飘落在她四周,极致温柔如同爱人的掌心,风轻柔地托起她的衣袍和银色长发,她仿佛下一刻便要御风而起,去往苍穹。

天威浩然,世人惶恐。只有她,心中没有一丝恐惧,只有满腔的柔情与期待,立于磅礴的万象界神力之中,极致地展开双臂,缓慢地旋转,仿佛要拥抱整个苍穹,接纳这来自天穹的呐喊。

她仿佛听到天际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等我。”

除了梦境,她仍旧没有关于黑龙的记忆,却下意识地深深点头,用尽一切力气回应那道声音,仿佛生生世世的承诺。

然而,她的身子毕竟虚弱,在漫天电光的照拂下,终不支倒地。


异象持续了一个时辰,但仿佛意不在杀戮,并未造成刻意的伤害。原本绝望的城主,在异变过后第一时间赶到广场,却发现女儿安然躺在积雪簇拥之中。

皙焆昏迷的第三日,不知不觉已到了她及笄的日子。

然而城主宅邸里此时却已无人有庆贺的心思了。此前城内的祭司在异象后立刻找到了城主,向他传达了预言的事情,但在城主问及如何破局时,却踟蹰许久难以开口了。

“大人,预言中的因……恕在下僭越,命石中显示的是……”祭司欲言又止。

城主亦是心急,见祭司几次欲言又止,宽言道:“祭司但说无妨。”

祭司朝皙焆昏睡的里屋看了一眼,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是小姐啊!只有献出小姐的性命,才能化解此次天劫!”

城主震惊:“这……这是为何!皙焆一个刚刚及笄的小丫头,为何竟与这天劫联系在一起?”

祭司:“命石启示的是命运,命是如此,非人力可以参破了。”

城主沉吟:“怎能因这毫无道理的命运,将我儿的性命交出去呢!”

祭司额角不禁流下冷汗:“大人,莫论您怎么想,此命数一出,即使您不愿,其他城和部族的军队,怕已经向着无色城来了!”

城主轻叹一声,忆起了女儿尚小时那位先知看相之言,及笄之年的大变数,竟是大劫。他虽心中有设想,却万万没想到是天劫。他断然想保住女儿,却不想连累城中百姓枉死。不消多时,即便自己不声张,城中百姓也能从他处获知天劫之事,与其欲盖弥彰,不如主动广而告之。

“召集武将们吧。”想通其中关节,城主心中已然有了决心。


无色城进入了一级戒严状态,瞭望台上的士兵都感知到了多支军队的靠近。城主并未封城,他将祭司的预言告知了城中所有人,愿意留下的可以一同奋战,不愿意留下的可以尽速离开。毕竟以寡敌众,不消片刻每个人心中都有了计较,一时城中人头攒动,多数的百姓开始外逃。

城主站在府邸外广场的边缘上,俯瞰着城中的乱象,以及协助百姓离开的士兵们,“没想到,祖上留下的基业,便毁在我这迂腐的人父手中了。”

“小姐何其善良仁厚,却被命运胁迫至此。我等承蒙大人和小姐恩惠,愿随大人保护小姐到最后!”城主的身后,是世代侍奉城主的、平日里承蒙过皙焆恩惠的一众将士。

“我不欲你们白白丢了性命,今日眷属印记已解,你们还是速速离开吧。”城主取出随身的一枚玉佩,上面的光芒由耀眼到暗淡,是维系将士们和他的纽带解除的信号,“夫人早逝,我只有这一爱女。面对此祸,我恐皙焆一人孤单,留我陪她便可!”

话虽如此,众将士却无一人离开。

与此同时,无色城上方出现了无数颜色各异的光芒,将无色城保护起来的结界,开始承受猛烈的冲击。


皙焆在榻上醒来时,屋中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熊熊燃烧的火光,将屋内映得火红。

她费力地支起身子,往窗外看了一眼,登时脸色又煞白了几分。

屋外已是黑夜,但是坍塌燃烧的楼宇,火光直冲天际,将黑夜映得光亮。各种力量的光芒闪烁不停,伴随着痛苦的哀嚎。

她仍未回过神来,突然房门伴随着火焰轰然塌进屋内,她的父亲被一名战士扶着,迈进屋来,带着浓浓的烧焦和血腥的气息。

“焆儿,你醒来便好,咳……快随我们走!”城主声音嘶哑,话中间或带着几声咳嗽。

看到这般情景,虽不明境况,但皙焆不敢怠慢,立刻起身下榻,到另一旁扶住了她的父亲。

“如今没有时间细说了!先随我们来,咳……路上再说与你听!”话毕城主便转身往外走去。

城主被两人搀扶着,往宅邸后方走去,皙焆认得这个方向,是往后山密室的方向。路上城主体力不支,他身旁的将士替他大致说明了情况,还未待皙焆细问,天上便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这里还有人!”“那个样貌,必是城主的女儿!”“拿下他们!”

各色异能光芒闪耀,人声嘈杂,尽数向他们追来。

城主将女儿一推,向着后山密室的方向,“快去!虽然耗费了些时日,但是,咳……后山法印已开,他们轻易破不了。”

皙焆一个踉跄,往前走了好几步,回头望去,她的父亲带着四周聚拢而来的残存将士,冲向了各色奇光,瞬间吞没在光芒中:“不过是一个虚无的预言,你们却都来要一个小姑娘的性命!我们神州延续至今,又有何命运是无法击破的!”

听到远处父亲的声音传来,皙焆眼角含泪,贝齿紧咬,毅然转身,奔向不远处的后山。

然而快到密室洞窟前方时,皙焆的上方却再次出现了数道黑影,裹挟着各色光芒的黑影,进而封住了她的去路。

“终于找到了!”

“让我们千里迢迢赶来,这样一个小姑娘真的可以引起天劫?”

“样貌倒是生得不错”

各色人影声音嘈杂,但在这一刻,皙焆的心却突然平静下来。她的心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彻骨的伤痛。她似乎看到了,看到名为命运的某种重压向她袭来,用尽一切手段,阻止她身上发生某种事情。

在这一刻,生死存亡,她并未觉醒任何能力,面对着这些人影,可谓毫无还手之力。

可她再无恐惧,因为她想起了一直出现的梦,想起了梦中的黑龙,想起那一直在呼唤她的银色长发的人影。想到那个人,她的心中突然充满勇气,充满直面命运的勇气。

她凛然地立着,眸光坚定,身形笔直,一瞬间将四周的人都镇住了。

“这个小姑娘,不怕死吗?”突然有人说了这么一句。

四周的人仿佛突然惊醒,恼羞成怒,众人一跃而起,各色武器带着各色光芒,冲着中央单薄的少女袭去。

皙焆身中无数兵刃,各类异能,剧痛甚至使她麻木至失去知觉,等她回神,蓦然发现自己已升到了半空中。

是“离魂”症发作了。

她眼看着自己不堪负荷的身体发出悲鸣,缓缓倒下。

一众人等却仍未停手,往那具柔弱的身躯上继续疯狂攻击,鲜血四溅。

突然。

以皙焆的身体为中心,一切变得静止无声。

所有人的动作都静止了,空间只余黑白两色,无声,无色,隔绝了一切声息。

猛然,所有人被弹出了皙焆身旁,她身侧方圆十丈内,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无色的光圈笼罩着。

无色界神力。

被打飞的众人重伤中认出,这是失传许久的,神族中拥有的,最高等级、至高无上的神力。

无色界神力没有影响皙焆的灵魂,她仍旧漂浮在半空中,看到自己身子的前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银色的长发狂舞,苍蓝的眼瞳中现出红光,黑色长袍与盔甲的掩映中,手臂和胸口浮现出黑色的鳞片,强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背后的双龙嘶吼咆哮,显示他正处于狂怒之中。

“你们……死!!”

男人爆发出怒吼,震耳欲聋,瞬间天地色变,异象重生,天雷密集如雨,狂风骤起,无色墙暴涨白墙,将所有人碾为齑粉。

皙焆眼看着男人瞬间将四周所有人屠戮殆尽,然后焦急地转身,将她的身子抱起,轻轻圈在了怀中。

“白龙……不……白龙!!!”

男人抱着怀中失去生气的身躯,撕心裂肺的狂吼。

白龙。

这一声呼唤,皙焆顿觉灵魂一阵激荡。

“白龙。”“白龙……”“白龙?”“白龙!”

无数声呼唤涌入她的灵魂,不变的音色带着不同的语调,伴随着几十万年的记忆,若非她现在是灵体,过量的记忆定会让她呐喊而出。

是的,她是白龙,无论如何轮转,无论经历了多少个姓名和身份,她只是白龙,只是他的白龙。

她看到这十万年来,不同身份的她在他怀中失去生命。

有贵为女王的她,有低贱如歌姬的她;有尚为小童的她,亦有垂垂老矣的她;有人族的她,也有冥族水族的她……每一个她都那么鲜明,巧笑嫣然,却都在他寻到她前,死于非命。

无一例外,她的每一段生命每一个身份中,梦中都有腾云的黑龙,也无一例外,每一个她都终身未嫁,无一获得过真正的幸福,都在苦苦等候那梦中的他。

如他所言,他与命运又苦苦战了十万年,他所向披靡、君临三界,难道却终究敌不过命运吗?

不……不……黑龙,我没有死,我在这里……

白龙拼命地伸出手,眼中是沉淀了十万年的哀恸,若非灵体无泪,此刻她定早已泪流满面。

然而似乎命运仍不打算罢手,无论白龙如何努力,她和黑龙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色墙,竟无法靠近。

她拼命地摇头,拼命无声地呐喊着,但是黑龙却都似丝毫未察觉,她眼睁睁看着他抱着自己的身子站起身来,眼神冷冽,声音嘶哑而低沉:“既如此,你们所有人便给白龙陪葬吧!”

无色墙暴涨,渐变为白墙,笼罩了整座无色城,这座城池仿佛就是为了此刻而生,在此刻得到了与它的名字相匹配的惨像,瞬间城池内的所有生灵均化为齑粉。

万象界神力更为汹涌,沉睡在自然中的力量由苏醒至狂怒,天雷、飓风、洪水,向无色城出兵的城池和部族,一齐落入了天怒之中。

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黑龙在乌云中翻腾,龙啸震天动地,仿佛受到了主人的影响般狂怒不止。

“白龙,十万年了。”与片刻前对世间的狂怒截然相反,黑龙目光缱绻,深深凝望着怀中的女子,挺直的鼻尖忍不住碰了碰她的脸颊,“这一次的你,最像当年的模样。”他埋首至心爱女子的颈项间,不顾血污与伤痕,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稳住心神,声音低沉,“我真想就这样带你走,但又怕你入不了轮回。”

“若不是这世间仍能留住你的残魂,我早已灭世数次!”黑龙抬首,声音仿若拥有实质涤荡四周,他手中金色光芒涌现,竟是长生界神力!金光温柔地笼罩在白龙的身躯上,抹去每一处血污,治好每一处伤痕,“即便入轮回,我也不愿你遍体鳞伤。”

银发而俊美的男子怀抱心爱妻子已回归完好的身躯,在她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宛若目送她的每一段生命走到尽头般,“我要再沉睡多少年,才能再找到你呢……”

白龙的灵体在一旁目睹着,竭尽全力,依旧无法靠近,她虚无的身形跪倒在地,紧紧抓着胸前并无实质的衣襟,心头的绞痛却似真实。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她能取回远古神力的哪怕万分之一,只要她有一丝神力,就可以打破“离魂”症,回归肉身,回到她深爱的丈夫身旁!

黑龙轻轻放下白龙的身躯,目光深沉一刻不离,仿佛要再次将她的身形刻入身心里,随后他的身形逐渐消散,回归到某个神秘的空间——为了妻子再次轮回时能找到她,他必须再次进入沉睡。

失去神力支撑的无色城,宛如一个千疮百孔的巨大坟冢,伴随着熊熊烈火,从天域坠落,耀眼如同流星……

无人发觉,火光中一道金色光芒升腾而起,那是神力的觉醒!


白龙再次醒来时,置身于一片紫蓝色结晶所筑的光滑平台上,四周结晶凸起环绕,光华璀璨。她抬眼望去,面前是一座结晶构成的山峰,掩映在紫光流转的天幕下,无数结晶簇拥着山体,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山洞。

结晶山?取回记忆的白龙略一回想,便知道这里不是曾经神族的结晶山,这里神力涌动、光华流转,但一片寂静,毫无生气。

大约是受无色界神力浸染过的无色城,在急速坠落之时受到了某种牵引,才坠落至此吧?无色城早已在强大的空间对撞中化为灰烬,若非长生界神力护体,她的身躯恐怕也是相同的下场。

咚咚。

白龙突然感受到一股心脏搏动般的神力波动,从山体的洞穴深处传来。霸道强横,波动平稳,如心脏搏动一般,一股一股涌出,仿佛无休无止,通过整座山体的结晶传导,被细细切割为无数份,涌向四面八方。

白龙略一感应,这力量涌往的方向,竟是三界之中。

要将三界覆盖,这如此强横庞大的神力,除了她的黑龙,再无第二人可想。

可这又是为何?将神力分散至此,黑龙的躯体又将是什么情状?

白龙焦急地站起身,她的身躯早已被黑龙治好,灵魂看来也平安地回归了肉身。她感受到体内有一股暖意在流淌,抬手一挥,金光涌现,竟是长生界神力,她这副身躯的神力觉醒了!

然而白龙无心欣喜,她加快步伐,往山洞方向走去。

洞穴极深,洞内也很宽敞,在结晶的映射下视物无碍。但结晶嶙峋,难以行走,越往深处越是严寒,冰冷的雾气飘散在空气中。

白龙用神力护住周身,忐忑地往洞口深处走去。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那如同心跳声的神力波动越加明显,充盈着整个空间,一如当年她伏在他胸口听到的心跳声。

山洞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弧形空间,白龙只一眼,便看到了空间正中被巨大结晶封闭其中的人形。

无数结晶构成的锁链从洞壁上垂下,缠绕在山洞正中的男子身上,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只能隐约从缝隙中看到黑衣和银发,而这一个巨大的茧,则被完全封闭在一块庞大的结晶之中。

白龙瞳孔收缩,失声惊呼,她奔到庞大结晶的面前,不顾地上突起的结晶刮破了她的衣角和肌肤。

结晶在源源不断地吸取着黑龙的神力,再传导细化,覆盖三界。

她亘古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阵法,可仅从表象上看,便知这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阵法。

结晶封印之深,站在结晶前方的白龙竟仍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她颤抖着抬手,轻轻抚上那泛着紫蓝色光芒的冰冷晶体。

刹那间,一段影像涌入了她的脑海。


十万年前,在神域一个隐秘的空间。

一名身着祭师服饰的人,对着面前银发黑衣的高大背影俯身拜倒:“天,您果然平安无事。此前大战,您隐去气息,竟让所有人都误会了。”

他面前的背影回过身来,是黑龙,他俯视着身前的人,语调平和,“可你却感知到了我的存在,你的空识界神力以及于阵法一道,怕是在神族里亦首屈一指。”

祭师惶恐不敢抬首:“对于神眼之事,在下真的一无所知,亦万万不敢对您图谋不轨。”

黑龙将他扶起,平和道:“不必惶恐。我已不愿插手三界之事。今日唤你来,是有事相询。”

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天竟会放下姿态垂询?祭师忙应知无不言。

“此前一役,想必你也已知晓,白龙是我的妻子。她虽肉身已毁,但我想知道,她是否仍有残魂在这世间?”

祭师略一沉吟,拱手道:“此事属下不敢乱下定论,请天稍候我片刻。”

祭师祭起空识界神力,进入到冥想之中。

可这言语中的片刻,却让黑龙等待了足足一日。

但他并不急躁,只是一直立着,目光专注地盯着祭师,仿佛已经成为一尊雕像。

直到祭师神力耗尽,力竭倒下,尊贵的黑龙竟上前扶住了他,待他喘息方定,才问:“如何?”

祭师虚弱之极,用仅有的力气说道:“属下不才,穷尽所有力气和方法,方捕捉到一丝白龙大人的魂魄踪迹。”

黑龙忙问:“可有方法带回?”

祭师又歇息了一会,方迟疑道:“天,对于白龙大人如今的魂魄情状,属下有一猜测,不敢定论,不知您是否要听。”

黑龙:“但说无妨。”

祭师:“您和白龙大人均是远古龙族,身份特殊、力量强大。正因如此,白龙大人的魂魄散落各处,世间万物心怀敬畏、不敢惊扰,恐怕很难自行聚拢,就连轮回也避而不视。况且若魂魄无法聚拢,则必不能入轮回。”

黑龙略一思忖:“若我能从三界中逐一寻回白龙的残魂,聚集成形,送入轮回,她是否就能通过轮回转生?”

祭师谨慎道:“这只是属下的大胆猜测。尚不论轮回能否成功,要从三界寻回白龙大人的残魂,又谈何容易。即便真可转生成功,因为白龙大人魂魄的特殊性,轮回恐怕也不敢接纳,魂魄将再次失散的可能性很大。”

虽然祭师想极力表明此事的重重艰难,却眼见黑龙的蓝瞳中光彩亮了起来。

“哈哈哈哈……!这世间岂有我做不到的事情?”黑龙浑厚的笑声在这个空间中回荡,却有种不可言名的悲凉,“我想,你也能想出一个阵法,来完成这件事情吧?”

于是,一个阵法在结晶山的镜像空间中构筑起来,一旦建成,将隔绝于三界之外,非黑龙本人的神力无法开启。

黑龙将神力和神识通过这个阵法和结晶的传导,遍布于三界之中,追寻白龙的每一缕残魂,而后将残魂拼凑起来,送到轮回之门中。

由于神力和神识的无限分散,结晶中沉睡的黑龙躯体失却护体神力,将一直承受噬身的严寒之苦,且结晶一直吸噬传导从他的心脏搏动中引出的神力,就仿佛一直被撅住心脏一般。

此等苦楚,世间竟有可以忍受之人!阵法完成黑龙还未进入结晶之际,祭师最后一次陪同他来到了这个镜像空间。祭师仰望着神主,黑龙面色沉静,无喜无悲,仿佛将要承受的人不是他一般,祭师跪伏在地,深深臣服道:“天,您的此等深重情义,属下深深折服。属下无可助力,唯愿您能早日与白龙大人团聚!”话毕深深俯首,极尽跪服。

原本黑龙行事,便从不是为了给旁人看的,他神色淡然:“今日阵法开启后,你便也无法寻得这个空间了。你的事已了,到外界后,切勿宣扬。”

祭师俯首称是。


第一次为白龙聚拢魂魄,耗费了数百年,黑龙目送她的魂魄进入轮回之门时,感到沉寂的时间突然开始流动起来。

白龙的魂魄转生在一户寻常的人族人家,在芸芸众生中毫不起眼,待黑龙的神识寻得她时,已是一个总角女童,虽无甚特别之处,也活得规规矩矩。

黑龙的心中涌起了一股久违的激荡情感,但他发现,神力分散太久,他竟无法在短时间内收回所有神力和神识,驱动封印的肉身。

三日。他用了整整三日收回了所有神识和神力,破开封禁的结晶。当他动用神力穿越空间至人界时,却看到了燃烧的村庄。

王朝末年,起义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黑龙心中涌起一丝不安,他进入女童的家中,火焰无法伤害他半分,却不会放过已被乱刀砍死的女童。

黑龙所到之处,火焰尽灭,他拥有无尽力量的双手,却异乎寻常地颤抖起来。

他抱起已经失却生机的女童,搂入怀中,那么用力,那么痴缠,仿佛要将她变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原来,命运并没有放过他们,仍旧轻蔑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那一瞬间,他的眸中红光暴涨,灭世的暴虐充斥其中,三界之大,竟容不下一个她?那这世界要它何用!

然而就如同当年的祭师所言,白龙的魂魄再次破碎消散,若灭世重启,她的魂魄还会在吗?

翻涌的怒气被强行压制下来,仿佛当年她温柔的指尖轻抚他的手臂,柔声劝他不要动怒,不要随意杀戮。

“只不过几百年而已,我可以再战十万年!无论是命运还是什么,我定能打败!”黑龙咆哮着,对着那无形的命运。

但他还是低估了命运对他的桎梏。

回到镜像结晶山的黑龙,发现供他沉睡的结晶外围,多了一道结晶构成的锁链,即便用神力摧毁,也会逐渐复原。

这是在增加他破开结晶的难度?当年这法阵完成时,并未有此等征兆。

“笑话!不过是几根锁链,也能对我产生影响?”黑龙未放心上,重新进入了沉睡。

然而,他和白龙每错过一世,锁链便会增加一根,锁链也愈加坚固和粗壮,虽然以黑龙的神力来看不过雕虫小技,可在寻找白龙转生的分秒必争之时,任何变数都可能成为阻碍。

命运的转盘不断轮转,似乎在一点一点地被扭转,黑龙离白龙的转生越来越近,却仍无法够到。

又一世轮回错过,又一个万年过去,锁链层层叠叠,将黑龙缚成了一个茧,恍若命运的洪流。

那无数的锁链,便是他十万年来,苦苦追寻妻子残魂和转生的直白写照。

纵然强大如他,亦让人心酸。


白龙从黑龙十万年的记忆中惊醒,手仍抚在结晶之上,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浸染了她的面颊。

她的黑龙,她的丈夫,这十万年来受的苦楚,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一世,若非“离魂”症在命运这张网中寻得一丝缝隙,让虚无的命运错判她的死亡,兴许他们也会就此错过吧?

她在泪眼朦胧中啜泣着,用力靠上封闭的结晶,呼唤着丈夫的名字:“黑龙……黑龙……!”

然而,将神识分散于三界的黑龙,却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妻子。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唤醒黑龙!他为她战斗了十万年,如今她就在此处,是时候由她来做点什么了!

但是,除了黑龙自行破开,过往的记忆中却未曾提及阵法要如何解除。

白龙焦急起来,她目前拥有的长生界神力专于守护和治愈,并没有摧毁的力量,她害怕命运赶上她的步伐,让她的丈夫再次陷入痛苦之中。

她沉下心来思考,这个阵法的关键是结晶,声音无法传到结晶之中,那便只能通过破坏结晶和锁链来传导了。

可要用什么来破开这块毫无缝隙的结晶呢?四周除了结晶再无他物,且结晶极其坚硬,莫说面前这块,地面上突起的小块也无法折断。

身无旁物,白龙只得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

她用神力护住双手和手臂,使力往结晶上刺去。

然而紫蓝色的结晶不知由何所筑,受到袭击时光华大盛,竟是抵消了攻击,光滑的表面上一丝龟裂也无。

白龙咬牙,并不气馁,一次次地使力刺向结晶。


在这个失却时间的空间里,不知多了多久,白龙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虽用神力减少了冲击、节约了气力,但她的身子终是人族之驱,即便觉醒了神力,也终有力竭的时候。

感受到身体已到极限,白龙只能收回部分神力,改用神力延续身子的机能,仍坚持不懈地击打着结晶。

此时巨大的结晶表明上,只有一个小小的裂口,离最近的一条锁链,尚有一寸的距离。

白龙咬牙忍耐着,泪水早已风干,她重复着、重复着,仿佛一生只为了这一件事而活。

神力已经无法护体,双手已然磨出了血泡,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她仍仿佛无所察觉一般重复着,直到仅由神力支撑的身子到达极限。

不……她不能停下……直到唤醒黑龙为止……她必须继续……手啊,不要停下来……!

白龙的神思逐渐涣散之际,她的刀尖碰到了第一根锁链。

叮。

一声轻响,仿佛平静的湖面中落入了一颗石子,引起无尽涟漪,叮叮咚咚的声音层层叠叠地响起,伴随着各种坍塌碎裂的声响,在这个巨大的空间中回响盘旋,此起彼伏,仿佛整个山洞都要坍塌。

强悍的神力从结晶中央冲出,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结晶由内至外开始碎裂,锁链一层一层地断裂。

白龙即将倒下的身子,被一只带有黑色龙鳞的、修长有力的手臂稳住,她还未回神,就被一股大力拥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温暖而宽阔的胸膛。

“白龙……白龙……”熟悉的低沉声线,起初带着些许久未发声的沙哑,饱含刻骨的深情,语调带着一丝不稳地一遍遍呼唤着她,“从你在结晶上破开一个小口开始,我便感受到你了。”

随即柔和的长生界神力从黑龙身上涌出,温柔地簇拥着白龙的身子,治愈她流血的双手,治愈她满身的伤痕和疲惫的肉身,使她的神识逐渐清明。

她的黑龙,在感受到她之后,虽不知过了多久,但应当是拼命想要快些从三界收回神识和神力吧?

依偎在丈夫怀中,白龙紧贴丈夫的胸膛,却禁不住流下泪来。

感受到沾湿的前襟,黑龙轻扶着妻子的肩膀,将她的头抬了起来。

白龙精致的容颜上满是晶莹的泪光,目光爱恋中带着浓重的哀恸,那是对丈夫所受苦楚的深深心痛。

黑龙柔和地望着妻子,俯首吻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抵住她的额头,他知道妻子已经知晓十万年来发生过的事:“白龙,不要哭。”

白龙秀眉微蹙,眼中依旧噙着泪,她抬手抚上丈夫俊美而刚毅的脸庞:“对不起,黑龙。为了我,让你又承受了十万年的苦楚。”

黑龙只是目光缱绻地望着妻子,仿佛忍受了十万年折磨的人不是他:“不,为了你,一切都不痛苦,我甘之如饴。”

白龙眼中的哀恸渐渐褪去,爱意取代了原本哀恸的位置,她含泪漾出一个笑容:“黑龙,谢谢你,谢谢你几十万年来为我做的一切。”她抬首,和丈夫交换了一个亲吻,语调中带着些微的颤抖,“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虽然命运对我们如此,我仍要感谢它让我的生命中有你。”

仿佛映衬着她的话语,四周命运般的锁链开始消散,再也不会复原,他终于寻得她,已被打破的命运再也无法拆散他们。

二人相拥而吻,亲吻的间隙里,黑龙低喃:“白龙,我不会再让你被夺走了。永恒的生命,我只想与你分享。”

白龙浅笑着,和丈夫共享着彼此的气息:“我现在是人族之躯,如何能够不朽?”

黑龙浅吻着妻子的唇瓣,傲然道:“只要你魂魄完整,为你造一具永恒的肉身又有何难。”

白龙笑意更深,眼角弯弯,仿佛觉得这样的丈夫甚是让她喜爱:“即便没有永恒的肉身,我的一切亦属于你。”

黑龙用挺直的鼻尖蹭着妻子的鼻尖,又将吻落在她的羽睫上、面颊上,“龙族的肉身毁坏便只能由血石重铸,如今已不可能。不过无妨,我会为你另外造一具肉身的,好吗?”他停下亲吻,望住妻子,仿佛在寻得她的应允。

白龙再次依偎到他的怀中,指尖轻抚他亘古不变、强大永恒而不朽的身躯,语意中满是柔情:“自然可以。黑龙,你为我做的事情,我无一不是赞同的。”

此时,结晶山镜像世界开始坍塌碎裂,这个空间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黑龙抱起妻子,在身体四周祭起无色墙,缓缓升腾而起,在破碎的空间中向三界飞去:“白龙,十万年后的三界,你想与我一同看一下吗?”

白龙在他的怀中颔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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