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不知是否因夜晚太长,冬天似乎总也过不去。可考试的日期却跑得那样快,让学生们躲闪不及,就这样在各种各样的怨声载道与虚情假意中,迎来了年假。
趁着此时生意冷淡,缺舟又跑到了万里以外的旧书市场。他知道自己这一走没个十天半月是回不来得,遂请欲星移关照着汪洋书社。
然后,欲星移就将自己的订婚宴,定在了大年初一。
缺舟一头埋进书海,此时的他再无与他人交往的意愿,去回都是孤身。他感叹着自己的运气够好,去了一趟书市,就淘换回满满一箱子的古籍。这其中有久未露面的珍品,还有半真半假的残本。他将他们放在一个用竹子做骨,麻布封皮,油纸填肉的背篓里,欣欣然背了万里路。
到家的时候,他谁也没通知,一是不必要,二是他想看看欲星移有没有依约照顾好自己的小舍,如若没有,往后的挖苦,可是少不了他。
今天没有下雪,可是风很急,回家时是顺风,一路将缺舟推到了家。
他进门,穿过院子,卸下背上的竹篓,先是推开最外面的木头门,再掀开第二层厚棉帘,还没来得及迈进去一只脚,那阴潮的寒气就挤拥而来,刺了他一个满怀。他当下一惊,赶紧将竹篓搁在临近大门的空架子上,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些禁不起潮湿的旧书。
还好,欲星移还算是有良心。
他在藏书阁的四角点了小炭炉,上下全用罩子封起,只留几个通气的口,碳因而烧得很慢,温度很低。室内的通风口是打开的,除了原本的网子之外,他还在上面又加了一层纱布过滤灰尘。厚重的书下头全都垫了竹架子,塞了麝香花椒丸。
缺舟将藏书一一翻过,细细地查看,南方沉重的湿气一下子散去了,化作沁人心脾的竹叶香,沁润着他的身心。他感到一种平静的畅快,身体觉察不到冷了,那心上悬着的石头也落地了。
再回到前厅时,只见欲星移正站在竹篓旁,掀开了盖子,往里头望。缺舟走近,不等开口,就听见他说:“缺舟先生此次收获颇丰啊。”
“多谢欲先生帮忙照顾藏书。”
“举手之劳而已。”他离开竹篓,走到茶桌旁坐下,“况且,我可不想因为这点事就听你唠叨。”
缺舟笑了笑,没有答话。生了炉子,沏了茶,就净手开始收拾新到的古籍。欲星移站在一旁看着,见有不少残本,就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观看。缺舟见他有兴趣,就主动说道:“这残本样式规整,文字清晰,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就这样残缺地落着,未免可惜。”
欲星移没有理会他的暗示,另起一句,道:“对了,有一件事忘了同你讲。”
“何事?”
“大年初一我的订婚宴,记得早点来。”
“啊?”
“昌平饭店。”
“......不在欲府办吗?”
“两家的权宜之计。选了个折中的位置。”
“欲先生,”缺舟思索了一番,还是将实感说了出来:“太过心急了吧。”
“如此,也别有一番趣味。”
“...何为趣味?”
“为他人之所不能。”
缺舟眉头一皱:“不怕就此惹人厌恶?”
欲星移抬起头,眼神中显露出一种真挚的童真:“你以为我讲得是哪个不能?”
缺舟一愣,脑袋向后仰了半寸,内心看不懂这红男绿女的游戏,于是默默回转过身,重又投入到古籍之中。
5.
欲府和未家的订婚宴,从早上十点开始迎宾,不到一个小时,昌平饭店的宴会厅已经渐渐热闹起来。受邀前来得多是欲星移的学术同僚,虽是出席宴会,可大多衣着简朴,文质彬彬。
“大年初一?”
“正好,我也不想在家待着。反正对着亲戚也是应酬。”
“够着急的。”
“哎,年轻人,流行这个。”
“别耽误了学业才好。”
“不至于,这俩人在一块,如虎添翼。”
“我看这样子不太像。”
“啧,大过年的怎么偏要这么说话?”
“你看看。”
众人随着说话人的示意向宴会厅门口望去,只见欲星移与未珊瑚正分别同自家父母向刚刚到来的官员见礼。欲星移穿着黑色西装,头发简单得拢起;未珊瑚穿着绣工卓绝的裙褂,看上去似是龙凤褂的制式,却简便了许多,且底色为深蓝色,绣线为银白色。
海境以蓝为尊,这搭配倒不至于与这场合不符。只是这对未婚夫妻本来一个生得俊朗,一个长得婀娜,站在一起虽不似纯真烂漫的金童玉女,但也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的金玉良缘,如今却“分别”打扮成这样站在一起,硬是不登对了起来。
中午十二点,仪式开始了。宾客们第一次见识了中西糅杂式的订婚宴,心中深感莫名。
此时,缺舟才姗姗来迟。
他顺着宴会厅的边缘慢悠悠的往里走,却被刚刚跳完第一支舞的欲星移抓了个正着。
“正巧遇见一单生意,对方能帮我修复前些日子刚进得那些残本......”
欲星移叹了口气:“幸好我没找你主持。”
“我也不会答应的。”
“那这件事你可要答应了。”
“什么事?”
“来年的婚礼,我想请你来做祈福。”
“请国寺的主持更合适些吧?”
“还是由主持最信赖的俗家弟子来最合适。”
缺舟思索了一番,举起茶杯应道:“好,就交给我吧。”
“多谢缺舟先生。”
“恭贺新禧。”
二人以茶代酒喝了一回,欲星移就转身绕去了别处。缺舟在这嘈杂的场合不甚有趣,偶尔碰见相识也不过寒暄个三两句,就推杯换盏着离开了。他饮了几杯茶,坐在窗边的小茶几前静静地数着时间。
白色的太阳刺眼如芒,缺舟逆着光,空气的酒味儿愈加浓重。他觉得自己差不多该告辞了,临行前想起还未同准新娘打过招呼。
他重又倒了一杯新茶,端着茶杯在宴会厅里寻找新娘子——未珊瑚站在二楼的一扇落地窗前,白光照着她的裙褂,透过上面的珍珠洒出光,星星点点落在搂栏下。缺舟从楼梯下转过来,回头向上一望,正对上她翡翠色的眼。
彼时,未珊瑚正与万雪夜、欲星移一起相谈戏剧社年后的交接。缺舟一来,她略带倦意的脸上重又浮现出笑容,举起酒杯道:“缺舟先生。”
缺舟以茶代酒,又敬了一轮,同万雪夜也作了揖。
未珊瑚饮下了酒,问:“缺舟先生今日来去匆匆,可是有要事在身?”
“实不相瞒,书社近日获得一批清初期的兵谱残本,在下对兵器不甚了解,因此修补工作十分繁复。今日正是为了向一刀匠求教细节,才错过了典礼。”
“兵谱......”未珊瑚转过身,望向万雪夜,“我记得万先生家中也藏有不少兵器相关的典籍?”
万雪夜低下头,摇晃着手中的酒杯,不太直接地答话:“啊,家父曾有此好。”
缺舟闻言,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万先生耳濡目染,想必对各种刀剑的规制形态有所涉猎?”
“略知一二而已。”
下午三点的钟声响起,缺舟却置若罔闻。
6.
万雪夜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天,去汪洋书社探望缺舟。
天空澄清的像梦里的海,白绵绵的浮云温暖又恬静。万雪夜走路走到一半,忽然觉得热了,就脱了外面的大衣搭在胳膊上,摘下帽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二月未出,竟然已经暖和成这样。
那一日缺舟没有挂牌,他还在整理那些旧书,无心营业。万雪夜看大门自敞着,就大方进了门——都是日前说好的事,昨日也派人捎来了信儿,她以为这当是为自己留地门。
缺舟却不在屋内。
万雪夜扑了空,在前厅左右徘徊着不自在,就探头朝后厢催了几声。
那藏书阁的大门微合着,缺舟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外头刮进来,像是怪异的风声,就侧耳仔细听了听——
“缺舟先生?缺舟先生在吗?”
“哎呀。”
他连忙起身,掀门,迎了出去。
“万先生,别来无恙。”
“缺舟先生原来正在忙,叨扰了。”
二人作揖而礼,缺舟将人引至上座,用暖在炉子上的水沏了壶新茶。
万雪夜将衣服和帽子随手挂在扶手上,问:“缺舟先生大清早是在忙什么?”
“今日天气晴朗,正是晾晒旧书的好时候。我将那些久不见天日的旧书搬到藏书阁门口见见风。”
“缺舟先生真是爱书之人。”
“缘分一场,遇见了,总值得珍惜。”
万雪夜垂眸笑了,端起茶杯,轻轻吹去浮叶,饮了一口,道:“前些天,缺舟先生所说的兵谱,可有眉目了?”
“请万先生亲自看看或许更好。”
“好。”
万雪夜放下茶杯,随缺舟穿过院子,来到了藏书室。里头还存留着些湿气,蜡油与霉味儿萦萦绕绕,化作丝丝缕缕的凉钻进人的裤腿。缺舟见万雪夜站在门口,道:“这间藏书室和其中的藏书都是上一任屋主的太祖留下来得。屋主不想带着这么多行李搬家,就将这书随房子一起半卖半送地给我了。”
缺舟稍仰起头,望起这室内的边边角角,想起这本书中被人翻折起来得,几乎折损纸张的边角;还有那本书里,行文之间,缺失的图画。许许多多关于书的片段一一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仿佛那些留下痕迹的人在他的面前重又过起了生活。
万雪夜撸起衬衣的袖子,跨进来站到他的身旁,随他一起望着,眼中,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藏书,恰如其分的各自在一起,疏密有致,错落有序,看得人心中畅快。
“缺舟先生,兵谱在何处?”
“啊,在这里。”
缺舟转身,只见一铺着蓝布的长桌上,大小不一的古籍随意摊开着,躺在那里。万雪夜忍不住道:“待遇好不相同。”
“以后会好的。”
二人来到桌前,缺舟捧起一本问道:“这本应是康熙年间翻印得《武经总要》,其中所记载得掉刀、屈刀、掩月刀、眉间刀、笔刀图样皆已模糊不清,不知万先生对这几种兵器可有了解?”
万雪夜对着那残本上的文字细细读来,道:“可有纸笔?”
“有。”
“缺舟先生这里可有《宋会要辑稿》?”
“有,要哪一卷?”
“《兵》,南宋。”
万雪夜目不离纸,一只手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另一只手在侧,翻阅着残本,残本有所缺失了,就去翻阅典籍。缺舟拿过她整理出得草稿,对照着典籍校订。
“万先生,这句话为何划去了?”
“《武经总要》乃军事著作,其中刊有的都是军队使用得兵器,这些刀具大同小异,且多为民间武器,不必刊载其中。像这太平刀,《宋会要辑稿》直接将其列为农器,既是农具,更不应刊登在《武经》上。”
“此刀主要做何用?”
“太平刀,又称朴刀,似杆棒,粗糙易制,造价低廉,多用于开山种田等务农之用。南宋开国之际,州县的兵器库早已被前朝掏空,逼不得已,才将其充当兵器,缓燃眉之急。”
“原来如此,嗯......万先生可否将这些作为注脚标记?这样原文得以保留,亦能令后人了解其中缘由。”
“嗯,这倒也是。”
万雪夜将划去地句子重写了一遍,又在下面添了注脚。
忙起来得时候很难忽然停歇,缺舟端来了茶碗点心放在一旁,饿了渴了,就随手取来吃了。
写啊画啊,就这样一刻也不停。傍晚忽然来得极快,缺舟见天边多了暗淡又浓郁的紫色,转过头看了眼万雪夜,其仍埋首在案前,奋笔疾书。
他没有打断,孤零零走出去,想再添一盏灯回来。
万雪夜写到一半,天暗了,字越来越难读了,她向下翻了几本,都不见有用的字出现,就起身,到更远处去找,找到一本,就拿到门前看一本,不是这本,也不是这本。她模糊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一本大小十分熟悉的册子——那绝不是她要找得那本书,可心中的好奇和疑虑却驱使着她,从杂乱无章的书丛中,拿出了那本缺了封底、封皮,甚至没了半个线扎的小残本。
棉韧的宣纸虽日久,看似轻薄,却不曾缺漏,上面的火气早已褪去,只留下清清冷冷的柔滑。
月光映照着文字落在万雪夜的手上,那纸页似振翅、似筛糠,在她的手上,跟随着她的全身,冷得如赘冰冻,颤栗不止。
“怎会...怎会......”
她双手紧握,双唇紧咬,两手向两边这么一扯——只见本就残破的古籍再一次身首异处。
“万先生?”
缺舟举着灯,眼见万雪夜满头大汗,浑身湿透的样子,又见到她手中分成两半的书——万雪夜向后退了两步,当即将书撕得更碎了。
“万先生!”缺舟连忙将灯放在门外,双手握着万雪夜的手指,将人逼到桌上,硬是拉着她的手肘,将人关节锁住,再用指尖反复探入,才将几本纸片抢了出来!
“你从哪里得到这本书?”
万雪夜倚在桌旁,看着站在门口拼书的缺舟的背影,一张脸被门外吹进来得寒风冻得铁青,她的嘴唇是白的,呼出来得气也是白的。
缺舟望着地上的碎纸片,用门槛做挡,试图将其拼凑回去:“万先生,认得这书?”
“不用拼了,这本书,本就不该留在世上。”
“何出此言。”
“不要再拼了。”
“为何?”
“你想要的话,我直接写一本给你。”
缺舟停下手,扭过头望着万雪夜,又看了看地上的书页。
“暮雪沉影。”
“残月凝雪。”
缺舟低下头,将碎纸片翻过几面。
“霜星坠地——”
“流雪回空。”
......
她念过一句,他就翻过一页,直至一一找到对照。
“万先生?为何对书中内容倒背如流?”
万雪夜将脸垂到一旁,不答。
缺舟收敛起书页,收到柜中锦盒里,回身道:“书乃死物,如果从未在人心中活过,纸墨又有何损毁价值?”
“那是我家的东西,”万雪夜抬起头,“我照原价,不,两倍的价格向你买,你将它还给我。”
“我不卖。”
“你不是说,书乃死物?”
“是。”
“买卖死物,有何不妥?为何不卖?”
“死物,亦可养出生魂。”
“哈。”
“缺舟,并不心疼这书。”
“那为何将其锁起?”
“锁起来得东西,未必就是珍视的东西;想毁掉的东西,也未必就是轻视的东西。”
“缺舟先生抱歉,是我失态了。”
“万先生——明日还会来吗?”
万雪夜离开了,没有再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