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的时间,景少延都在巡捕房里忙碌,但是他脑中,想的都是谢钧堂早上对他说的话。
傍晚,他满怀心事,骑着车在街上瞎转悠,竟鬼使神差地又来到绿柳茶庄的门口。此时天色渐晚,茶客已然不多。他不由自主地走进了茶庄,叫了壶茶,坐了下来。
看到相邻的一桌,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在吃茶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情景,景少延不由得湿润了眼眶,幼失怙恃的伤痛像一把钢刀插进了他的心头。他作下决定,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找出凶手替父母洗清冤屈。于是他立刻留下茶钱,起身想要离开。
然后她就这么突然地撞进了他的视野里,让他怎么都移不开眼眸。
她眼神里闪着光,抿着唇没有说话,静静地走到他身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仿佛有一种魔力,他忐忑不安地坐回她的对面。
童敏纤细修长的手指交叉相握,似乎有些紧张:“昨天……对不起!”
他立刻摇头:“不关你的事,而且……他们不了解我的父母,怀疑他们也是情有可原。”
“你不怪他们?”童敏突然抓住他放在桌上的右手,欣喜地望着他。
景少延脑袋一懵,感到脸颊发烫:“我……没……没有。”
“那就好!我想你也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童敏将凳子往他这边拖了拖,满脸好奇地问。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宋昆,将他绳之以法!”他咬着牙说。
“我帮你!”她一脸兴奋。
“那怎么行?这是很危险的!”他急忙说道。
“怎么不行?你是想说我一个女孩子,手无缚鸡之力,帮不上忙,是吧?”童敏努努嘴:“我想过了,你若想引出凶手,就必须先找到财宝!我精通术数,一定能帮的上你的忙!”
景少延诧异地望着她,没有想到她竟和自己想到了一处。见景少延看着她发愣,童敏解释道:“这王玉顺可不是大太监这么简单的,他还是个术算高手,对阴阳五行,八卦推算,数算演化都极为在行。所以,慈禧太后当年几乎什么事都会问过他再决定,对他极其信任。我的师傅曾和他有过接触,对他的能力很是推崇,所以经常和我提到这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这王玉顺定会将财宝用术数之法藏起来,让一般人不可能找到!”
“当然,不然我爹为什么会带我来沪海?”童敏自信地说。
景少延掩面笑道:“我还以为你学的是赌术呢!”
“其实赌博是靠繁杂枯燥的术数计算出胜率,而不是什么花哨的功夫手法,那些都是骗人的。”童敏莹莹一笑。
景少延看着她娇俏又得意的样子,心中一动:“你……为什么要帮我?”他追随着她的目光,眼神中有藏不住的期待。
她眼光一闪,立刻别过头去,嘴角微微上扬,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嗯……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你……你救过我啊,我只是想还你这个人情罢了!不然你以为呢?”说完她偷偷撇了他一眼。
景少延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你不怕我和你父亲反目?”
“我们找到财宝,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和你反目呢?”
景少延沉默不语,思忖再三,决定将他的打算告诉她:“童小姐,关于那批财宝,我想和你说……”
“等找到了你再说吧!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说什么都是白搭!”童敏摆摆手。
他想想确实如此,不如一切等有了眉目再和她坦白自己对那批财宝的打算,她那么聪慧的人,应该能明白他的做法吧。他抬头看着身旁的她,暗暗对自己说,傻瓜,何不珍惜这么难得的美好时光。
童敏低头从包里拿出了一张沪海的地图,将它摊开放在景少延面前。“你看!我将昨天谢钧堂所写的藏宝地点和他们的看守点都标注在了这张地图上了。”
景少延看着地图,指着景山看守的地点说:“财宝应该就在这附近!”
“你怎么知道?”
他随即将他昨日所想告诉了她。
童敏疑惑地说:“可是宋昆当时应该已经将这里翻遍了才对,他若什么都没有找到,难道我们过了十六年反而会有所发现吗?”
景少延笑着说:“你别忘了,宋昆只是一介武夫,如今我们一个是神探,一个是术数高手,当然要比他强得多!”
他软糯的声线落在她耳中,让她不禁抬眼朝他望去,茸茸的睫毛在夕阳的余晖下轻扫着一对卧蚕,眸子里半是羞涩半是柔情。景少延动了动眼珠,知道她正望着自己,脸上蓦地窘迫起来:“怎么了?”他支支吾吾地问。
“没什么……那我们现在就去吗?”她此刻笑得灿若玫瑰般盛放,景少延恍若置身梦境之中。
他不敢多想,点点头,慌忙收起地图:“走吧!我们去看看。”
童敏于是跟着他走出了茶庄,轻轻一跳坐上了他的车后座,一切自然地如同本该如此一样。
“爹,听阿忠说,敏敏最近一直和那个姓景的在一起,这小子一定是别有用心!爹,我们是不是应该……”童逍想起童敏最近经常一个人呆坐屋中满脸甜蜜的样子,不由地担忧。
煜坤摆摆手:“这些天,我一直都让人跟着他们俩。这个景少延接近敏敏自然是别有目的,但我查过他,他是这里很有名的神探,地头熟络,头脑又灵活,为人也比较单纯,也许有他帮我们寻找财宝并不是件坏事。反而是谢钧堂,我们要多防备着点。我总觉得他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知道了,爹!难道就让姓景的小子整日和敏敏出双入对的?我就是看他不顺眼,长得油头粉面的!一双勾魂眼一直盯着敏敏!爹,万一敏敏对他动了真心怎么办?”
煜坤不耐烦地摆手道:“小姑娘家家的哪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事情办完后,我们回到京城,给她婚配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她自然不会再记得什么景少爷了!你赶紧去准备准备,若他们查出什么眉目了,你就要给我盯紧了!”
童逍不敢多言:“是,爹。”
袁浩云一边听着阿虎的叙述,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眉头紧锁。
“三爷,我调查过了,这个景少延不但是谢钧堂的义子,还是个巡捕,据说破案很厉害,而且最近他一直在调查您,似乎怀疑您和索宗庭的死有关。要不要直接除掉他!”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杀人,你不用管他,那边我自有安排。而且,有他在,不一定是坏事!”袁浩云嘴角流露出一丝浅笑。
“雅玉轩的消息说,京城已经有了动作,他已经准备启程了。看来那伙人中已经有人被收买了!”
“哦!”袁浩云兴奋地直起身子,眼中射出光芒:“就知道他会按捺不住!尽快查出那个被收买的人!”
“是!”阿虎立刻出去了。
袁浩云慢慢坐下,强忍住满腔的恨意,点上了一支雪茄放到嘴边,幽幽地吐出一口烟,阴沉的脸上浮现一抹可怖的笑容:“大哥,欢迎来到沪海城!”
景少延今日在捕房刚忙了一整日,三步并作两步地正走出巡捕房,迎面就撞见了姚若眉。
“少延哥哥,我看你最近瘦了好多啊!是不是工作很辛苦啊?”姚若眉关切地问。
“我没觉得啊,可能是有点,最近跑了不少地方查案。”景少延摸摸自己的脸,笑着说。他最近确实是忙得脚不着地,白天巡捕房的工作忙完后就马不停蹄地和童敏在绿柳茶庄汇合,一起去实地走访。十六年过去了,很多地方都变化很大,暂时还没有找到什么眉目。虽然到处奔波很辛苦,但有童敏的陪伴,他却感觉整日都精神百倍,甘之如饴。
“那明天我做点你爱吃的小菜,下课了带给你,好吗?”姚若眉问。
景少延连忙摆手,毫不在意地说:“不用不用,我最近也没有空吃。你好好上课,不用惦记给我做这做那。你少延哥哥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景少!有你电话!是个女的。”同事朝他喊道。
景少延一听立即跑向电话机,回头对姚若眉摆手道:“没事的话你先回去吧!替我向我干爹带好啊!”一心都扑在寻宝线索中的景少延,丝毫没有察觉到姚若眉此刻脸上的表情。
童敏挂断电话,对景少延的叮嘱不以为意,他再三强调让她回绿柳茶庄等他,千万不可一个人前往公共租界调查线索。可童敏却觉得他小题大做,她在京城也是经常一人四处乱逛,何况今日她故意换了男装,只要不像上次那样贪玩赌钱,能有什么危险。
不过等她走进公共租界的四马路后,便有些后悔自己的轻率了。这大冬天的街边,居然站了不少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衣着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仍强颜欢笑地招揽着经过的各色男子,有的甚至故意敞着怀,就是希望男人们能多看自己一眼。
童敏尽量避开她们的目光,壮着胆子快步向前走去,可还是很快就被几个站街的女子扯住了胳膊:“小帅哥,别走啊!”“去我那里坐坐啊!”“来啊!让姐姐疼疼你啊……”她们一面围着她,一面风骚地往她身上摸,童敏惊慌失措,急忙挣扎着逃离她们的包围,跑向街边的暗巷里。
这暗巷里十分狭窄昏暗,童敏走了一段才发现里面似乎昏倒了个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小心地走过他身边,想了想还是蹲下身子拍了拍那人,他毫无反应。童敏凑近看到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形貌憔悴至极,似乎整个人都已瘦脱了相,只剩一把骨架。童敏以为他死了,顿觉惊恐万状,叫出了声。
“他没死,犯了烟瘾晕过去了。”巷尾突然飘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童敏仿佛见到了救星,朝着巷尾跑去。就看见一个女人正靠着墙边,慵懒地点上一支烟。
这女人看着虽已三十出头,长相却很是明艳,若是十年前定是个美人,虽也是浓妆艳抹穿着不甚讲究,形象气质却与那些站街女明显不同,她转身看也不看童敏就往里弄走去。
童敏大着胆子追了过去:“请问一下,您是一直住在这里吗?”
那女人回头轻瞟了她一眼,嘴角露出轻浮的笑意:“怎么,你要光顾我生意吗?”
童敏慌张道:“不,不是的……我……我……”
她朝童敏上下一打量,冷笑一声:“这里不是你这种小姑娘来的地方,趁着天没黑,快些回去吧!”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童敏小心地问了句。
“四马路,怎么,你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晓得?从外地来的?”她吐了口烟圈,斜着眼看向童敏。
“嗯,我想向你打听一下这里十六年前……”
“小心!”那女人突然脸色一变大喊一声,将童敏推到一边。
童敏回头一望,就看见她被刚才躺在地上的烟鬼用刀划伤了腹部,顿时鲜血淋漓。那烟鬼眼神空洞,眼眶凹陷,见自己捅错了人,慌了神,嘴里呜咽着,颤抖着手丢下小刀,临走还不忘一把扯下童敏腰间的钱袋,连滚带爬地逃了。
景少延心急如焚地赶到公共租界的四马路,他心中的恐惧感与夜幕一同降临,童敏完全不清楚四马路的危险,那里是沪海出了名的脂粉街,里面青楼林立,烟馆遍地,到处都是寻花问柳的嫖客和瘾君子。因为其地处几个租界的交界处,所以属于三不管地带,地痞流氓逃犯黑帮都混迹于此。
眼看天色渐暗,他冲进四马路正不知该如何寻起,迎面就看见童敏竟双手是血地跑了出来,景少延的心咯噔一下,朝她直奔而去。
“敏敏!你……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景少延面色惨白,声音都在发抖,朝她身上查找着伤口。
童敏一把拉住他的手,目露喜色,如同见了救星一般:“你来了就好了!我没事!有人受伤了,快,快跟我来!”
说着,便拉着景少延急急忙忙跑进了巷子里。
折腾了一宿,天蒙蒙亮了,他们才离开了四马路。景少延推着车低头往前走着,童敏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言。童敏见他一直黑着脸,终于沉不住气,跑到前面故意挡住了他的去路。
景少延定定地看着她,眼神让童敏有些忐忑。于是她朝他笑了笑,张口就夸道:“今天幸好有你在,珍姐也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否则我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没想到你一个巡捕居然还学过医呀!”
景少延眼中并无平日里的暖意,也没有回话。
童敏见他脸色不对,眼光躲闪地岔开话题:“我听那些人说珍姐是个苦命的女人,年轻时男人就死了,为了养活远在苏北老家的公婆和孩子,迫于生计只能在这里做皮肉生意,可是她人特别好………”
“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和我一起出来查线索了!”景少延冷声打断她。
童敏急道:“为什么?”
“你知道你今天有多危险吗?如果是你中了那刀,很可能就没有命了,你知道吗?”景少延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般害怕过,除了自己父母过世的那个夜晚。
听到他平时温软的嗓音突然对自己如此生硬,童敏不觉就委屈地红了眼眶:“因为我没有听你话,所以你怪我了是吗?”
“没有,我只是怪我自己,都怪我考虑不周!怎么能因为………因为寻宝的事,让你一个女孩子置身于危险之中!”景少延的眼圈也红红的,因为想与她单独相处才会让她差点出了意外,这让景少延心中十分内疚。
听到景少延自责的哽咽声,童敏的心一下就化成了水,拉了拉他的袖子:“我知道我错了,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会单独行动了好不好?”
景少延仍然不肯松口,蹙着眉道:“不行,这毕竟是危险的事,还有那宋昆一直在暗处盯着这笔财宝,我不能再让你跟着我冒这个险了!”
童敏见他斩钉截铁的样子,灵机一动,嘟起嘴来:“好吧,如果你不让我跟你去查线索……那我就天天来这四马路看珍姐,她是为了我受的伤,我必须照顾她……”
“那怎么行?”景少延急道:“这四马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来了,实在是太危险了!珍姐的伤有我在,我会来看她给她换药的!”
童敏撇撇嘴:“所以啊,是让我在你身边危险呢,还是不在你身边更危险呢?你自己看着办好了……”她说完就暗暗笑着,一蹦一跳地向前走去。
景少延看着她耍赖得逞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正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前面的童敏突然蹲了下来,捂着肚子喊道: “呀!肚子好痛!”
“怎么了?快让我瞧瞧!”景少延紧张得将车把一扔,直奔她而去。
“我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了,肚子都饿扁了!”童敏撅着嘴皱着眉。
景少延长出一口气,两人相视一笑:“我好像也有些饿了,你想吃什么?包子还是桂花糕?我去给你买。”
“我先要回一趟捕房拿点东西,然后再送你回去,忙了一夜了,你好好休息!珍姐那里我会去给她换药,你不许再去了,知道吗?”景少延一面骑车,一面对身后的她说着。
童敏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乖乖地点了点头,心中暖暖的。因为左手拿着桂花糕,于是自然地用右手环住了他的腰。清晨的风很冷,还有淡淡的薄雾,童敏不自觉地靠向他温暖的身躯,轻轻贴着他宽阔的背脊。
景少延突然觉察到腰间和身后柔柔的触感,心尖一颤,慌乱了起来。随着车剧烈地摇晃,童敏惊呼一声,只得抓得更牢贴得更紧……
两人各自心慌意乱了一路,终于到了霞飞路巡捕房的门口。
“你……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景少延按耐住小鹿乱撞的心口,朝她腼腆地望了一眼,含含糊糊嘱咐了一声,刚想走进捕房,就听到身后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少延哥哥……”
景少延回头,惊讶道:“若眉?!这么早你怎么会在这?”
姚若眉与童敏四目相对,眼中都闪过讶异之色。
“这位是……”童敏朝景少延问道。
“哦,这是我妹妹姚若眉。若眉,这是我……朋友童敏。”景少延发现自己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别人介绍她,生怕一不小心就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他偷偷看了她一眼,甜蜜中带着些许的惶恐。
“你妹妹?”童敏疑惑道。
“对啊!谢钧堂是我们的干爹,我和她从小一起在谢府长大的,我们情同兄妹感情很好,是不是,若眉?”景少延望着姚若眉露出温和的微笑。
童敏注意到姚若眉脸上的失落和悲戚,又看看景少延阳光沐浴般的笑脸,心里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她朝姚若眉大方地伸出手去:“姚小姐,你好漂亮,很高兴认识你!”
“我上学去了。”姚若眉并没有伸手,她觉得此刻童敏的目光里充满了让她难以忍受的怜悯与嘲笑,于是扭头就离开。转身之后,她的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妹妹,她原来只是他的妹妹!她一直站在街角,看见她搂着他的腰,看见他红着脸用自己从未见过的神态望着她。
“若眉!咦,她今天怎么了……”景少延诧异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她似乎不太喜欢我……”童敏笑笑。
“怎么会?若眉对人最是和善了,你又没有得罪她,她怎会不喜欢你呢?”
“我是没得罪她,可是你得罪她了呀!”童敏作了个鬼脸。
“我?”景少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