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羊脂

发布时间 :2022-01-26

​​ 鹰飞过九姑娘山的山顶,直往乌日汗峡谷去。它的倒影,连同从北往南的天空雪山,一齐映入西羌少女明亮的眼中,最后倏地下降,似一条鱼潜进湖泊,消失在山脚的杨林。

少女本叫洛桑伦珠,祖母是西羌的真法上师康巴卓玛,母亲则是八王之一的南琴迦王。除了母亲和祖母,其他的人都叫她“羊脂”。她天生纤瘦,身板修直,像株小白桦,生着松叶一样的眉,羚羊一样的大眼,过了今年冬天她就满十六岁,可以在族中担任诸如“库什沁”“赫勒图”的职务。

羊脂见那鹰一去不回,有些沮丧地放下弓箭:鹰找不着猎物,她自不用说。山上的积雪没过脚面,羊脂踏着自己留下的足印,一深一浅地往回走。树上的积雪时不时落在她蓬软的裘衣,和额前金绯照人的蜜蜡上,些许藏进她的发辫。她将弓纳进水牛皮袋,那弓几乎同她一样长,漆红的白蜡木造的,弓臂中央缠着鹿革,弦绷得很紧。背起弓,羊脂翻上马背——她的马是棕色大宛,四肢粗壮,蹄坚如磐,驼人下山,可像驮着羽毛一样轻快。

兴许是一只雌鹰,家里多了崽子,才要飞去遥远的峡谷觅食。羊脂想着,忽然,雪山间响起一声尖啸。她一听便知,是妹妹虎丘在吹鹿笛,她的玩心被撩拨,于是两根食指曲起往嘴里一送,模仿雄鹿发出嘹亮的回应。

等虎丘驱马前来,果然大失所望。羊脂早将马拴在一旁,在地上搭了堆小篝火,等她多时了。

“阿姐,你又骗我的!”虎丘丧气地下马,辟开雪来到篝火旁。她是个黝黑的贵族少女,比羊脂小个两三岁,人如其名,生着一对虎牙,眉眼与羊脂几分相似。

“呆丫头,是你自己听不出来。”羊脂拿一根树枝指她,笑着说。

“金疆哥呢?他不跟你一起么?”羊脂问道。

“祖母妈妈的鹰传信,让哥先回寺里。”

原来是祖母的鹰,怪不得往峡谷那儿飞。羊脂又觉得不对:“今天是休沐,什么事这么急?”

虎丘自己从火上取下一块滚烫的糍粑:“好像是要给金疆哥说亲。”

“说亲?”羊脂有些紧张地站起来。

傍晚时分,斜阳落在达列达兰寺雄壮的金顶,三千颗翡翠佛头熠熠生辉。寺庙坐落在乌日汗峡谷尽头的峭壁上,远处看,夕照和雪山的影子如昏晓线,将寺庙从中切开,上半部的朱坊飞雪环绕,下半部的灰岩百草丰饶。沿着峭壁蜿蜒而上的路,通往达列达兰寺,被叫作通天道。峡谷内,两匹大宛马正一前一后地奔通天道而来。

“赫勒图大人,南琴迦大人的两位小姐在外面等您。”门口的僧侍传话。金疆正在里头打坐,他着白色裟衣,法相庄严。赫勒图是他除了法衔以外的世俗职务,意思是司管马匹和亲卫权。他是八王之一释多杰王的独子,族中兄弟里,羊脂最喜欢他。

刚到中庭,金疆便见到还穿着裘衣的羊脂和虎丘。“怎么没去换衣服?”金疆尚未说完,羊脂便一个箭步到他跟前。不得不说,她个子长得快,竟已经够到金疆的下巴了。

“你要和谁成亲?”

两小无猜的妹妹只顾追问自己,金疆无奈道:

“我没有要成亲。只是上师大人让我去一趟沙驼。两个月后就是沙驼国琼华公主的十八岁生辰,恰逢新赵王登基,列国都要派宗亲去道贺的。”

“可是虎丘说…”羊脂转头看虎丘,虎丘连忙摇头摆手,表示自己绝没有说谎。

“…”

“好妹妹,你也大了。”金疆笑起来,好像哄崽儿一样,牵起她的手,道:“姑娘家家,怎么老把成亲不成亲的事挂嘴边上。小时候的玩笑话,咱们自己说说就算了,这些事还不都是凭上师大人作主。你就别操心了。”

“阿傀,送他们到后面去,让奇柯把香先点上。”金疆如此吩咐僧侍,又转头慈爱地说:“赶紧换衣服去,也不嫌热。”

达列达兰寺庙的后殿是王公贵族前来上香拜谒时住的小行宫,金疆因着有金刚僧的法衔,所以长居此处。羊脂和虎丘在小行宫中沐浴毕后,换上了寺中常穿的木兰色七宝天石裟衣,闲坐在焚着香的中夜厅。羊脂仔细修整她的长弓,虎丘则玩手里的卡卓刀。

“阿姐,你要真的喜欢金疆哥,就和祖母妈妈说呗,她那么疼你,一定会让金疆哥娶你,不娶那个羌外的公主。族里还有其他没成亲的兄弟呢。”

“呆丫头,谁说金疆哥要娶那个公主了。”

“但我看祖母妈妈就是这个意思…”

“就算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是非得嫁金疆哥不可。”

“啊?那你今天怎么…”

“要不说你呆呢。”羊脂不耐烦地翻弄弓片和箭台:“连我们俩都明白祖母妈妈的心思,他能不知道?他要是想娶,就说想,不想便不想,说什么全凭上师作主这样的话,一点不像他。我看金疆哥从中原回来以后,就变了。”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儿。”刀绕着虎丘的拇指转了一圈又一圈,“可为什么呀?是不是他早见过那个什么琼华公主,喜欢了人家,不好意思和我俩说?我听说,那个琼华公主,是个大美人呢。”

“哼,谁知道。也许是个丑八怪呢。”羊脂不甘心,坏心眼地揶揄这素未谋面的公主:“沙驼国风沙那么大,她肯定是个被吹得皱皱的老婆婆。”

“我看你还是喜欢金疆哥。”虎丘一语道破。

羊脂猛地回头拿眼瞪她,虎丘吓得一激灵,卡卓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诶。”羊脂叫她。

“干、干嘛?”

“陪我去趟沙陀。”她捡起虎丘的卡卓刀。

“你要去那儿做什么?金疆哥不会带咱俩的,而且我还没成年呢,不能出羌。祖母妈妈也不会同意的。”虎丘自然是不愿意,长途跋涉不说,路上肯定无聊死了。她难得脑子灵光,说了一串儿的理由。

“你不想看看你说的大•美•人吗?”左边眉毛一挑,羊脂不怀好意地耍两下刀花。

此时的沙陀,举国上下正在准备斋月节。椰枣蜜瓜、葡萄杏李等甜果,高高地堆在象牙色的宣礼塔外,研磨香料、麦子和豆食的白顶棚子沿着咸水河岸一路从吉斯坦盐城延伸到都城莫汗。一名斥候驭马从棚子和宣礼塔间疾驰而过时,准备庆典的平民便赶忙用麻布盖住上供用的甜酪糖糕,免得沾染沙子。

斥候骑的是哈丹马,楔脸细吻,柳颈鞭蹄,机敏善跃。马腰挂一只镂金轧银的壶,随着日光上下闪烁,与马轻巧翩然的驰姿相衬,不一会儿,就到了皇宫。

“圣君。”斥候伏地,汗津津脱下头盔,两手交叉胸前,声音在大理石的穹窿拱顶中回响。

穹窿正下方,彩灰岩宝座上的,是壮年的第六任君主贾流士•萨曼都。他披戴右覆面甲,露出的左脸是丰满的西域男子长相,髯须俊美,阴沉和蔼。斥候来时,他怀中正搂一名白貂一样妩媚的女子,女子缠住他的腰,咬着他的长袍嬉戏。

斥候忍不住偷看几眼,萨曼都已将浅色眼珠转向地面。女子见状,灵活地溜下王座,赤脚迈着浑然野生的步子走了。

“给我看看吧。”萨曼都的声音像火燎过干草。

“是。”

斥候膝行上前,金壶内容之物被尽数灌入一尊琉璃瓶内——黄沙很快填满了瓶子。

“这是在波河的麦地里装的。沙子又南进二十里,麦子已消失了。”

沙陀有成百上千个这样的琉璃瓶,专为君王计量流沙侵蚀国土的速度,寻常年份三月一计,遇大流瀑则一月一计,今年虽是大流瀑,但还未有过满樽的景象。

“圣君…”斥候来自仰赖波河水源生活的部落,满面愁容。

萨曼都笑道,“你怕什么?”

“圣君,能种粮食的地已经不多了…水井也…”

“粮食。”萨曼都继续道,“就算没有风沙,我们又能种多少粮食?”


斥候沉默无言。

“穿着大秦人的盔甲,骑着乌孙人的马,偷看康居的女人。我的兄弟,难道,你还想着回去种粮食的事么?”即便被覆面甲遮住一只眼睛,萨曼都也将斥候的举动尽收眼底。

“……”

琉璃瓶被几个仆人收到后殿,他挥挥手,王座四周便点起了灯,黄昏将近。斥候不敢抬头,他的身影在灯下不断变得细长、窄小,匍匐地越来越低,直至和大理石地面融为一体,最后隐约地,他听见自己的君主朝南走去。

 


​​​​

今日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