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层高的旧楼,一连四五幢,克难房顶盖稻草、竹泥墙,在六十年代军方出资改造之前,这就是国共内战失利的国民政府给被迫自中国大陆各省迁徙至台湾的国民党军及其眷属所兴建的军眷住宅。
国军初登岛时,除了由明清及日据时期遗留的房舍和建物外,地处北纬21度到25度之间的台湾还像一片未经发开的亚热带史前荒地。
这里市道恹恹不振,百业异常凋敝,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唯有炎热多雨的气候和道路两旁长势繁茂的老树。几年建设下来,情况虽然改善了不少,但依然无法跟上海、北京、天津这样久经战火依然屹立不倒的内陆大城市相提并论。
1949年,方孟敖来台落地后被就地解职,一个大男人就这样按在台北不许动了。
赋闲在家一年,直到1950年2月,被国民政府逮捕的台湾省工委书记蔡孝乾在一周后叛变,供出中国共产党在台潜伏人员。等保密局的间谍案破获的差不多了,1950年底国防部才下令他复职,在笕桥复址高雄冈山的中华民国空军军官学校做飞行教官。
半年后,在方何两家主持下,方孟敖与出任台湾大学校长何其沧家的千金何孝钰完婚。新婚燕尔,方何两家人嫌高雄到台北纵贯整个台湾的距离太远,几次抗议过后,方上校终于重又调去了国民党空军位于新竹县的空军基地。
上峰自然有自己的考量。方上校来台后格外安分守己,有家有室的人不可能再像当年在北平时那么年轻气盛随心所欲,动不动就不要命地往天上飞。上头人忙完肃反又忙农业土改,联合方家革新币制,打击分离主义;空军急着培养一批新苗子对付北方新生的庞大政权,中美朝鲜战事紧急,一时间人手短缺,一来二去才敢放心些再让这位自抗日战争起就履历战功的空军王牌飞行员碰碰飞机。
这是崔黎明来台湾后的第三个春节。
他1937年毕业于上海财会学校,后来和同学王晓蕙结婚,三年后离婚,女方失踪,膝下无子女。此后这位崔先生在上海外滩某商行和会计所辗转做了十年的职员,业绩平平,直到1949年底衣冠南渡到台湾。
他档案还算清白,来台后唯一的难处就是长得和那位传说中的神秘共谍很像。他的身形单薄文弱,皮肤很白,戴着副金属框眼镜,眼神很温和,讲话时国语中带着吴音,偶尔还能蹦出几个京腔字,清雅得像是晚夏池塘里的雨中芙蕖,非常容易引人怀疑。
崔黎明因此进了几次保密局的重刑犯审讯室,打过几针美国为朝鲜战争新研制的吐实剂,不过左右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这时特务出损招,说崔中石中过枪,于是几个人扒开他衣服看,只见胸口位置一块拳头大的狰狞的烫伤疤。
在台湾,真正见过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崔中石的人并不多。曾可达、马汉山、孙朝忠已经死了,徐铁英、王蒲忱和五人小组那几位进了北京德胜门外功德林监狱,谢培东和北平分行一众人留在了中国大陆,方孟韦、叶碧玉连同两个小囡去了香港,方孟敖的飞行大队成员又多在1949年起义……
就是掰着手指头算,熟识崔中石的人也只还有方家零星的那几个。就连那些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官们,在辗转万里死里逃生后也早就对这个以客卿身份游走于名公贵胄之间如入无人之境的“死人”没了太多印象。
崔黎明初到台湾时坐了十几天渡船,食不果腹。他四十岁,身上有伤,体力活干不了,用工单位自然不好找。起先在台北一家小书店打过零工,“结识”了当空军飞官的方孟敖,那家店的老板说自己儿子是当年流亡北平的东北学生,受过方上校的恩,见他是方孟敖的朋友,态度还算不错。但仅仅半年后,由于和进步学生有联系,他被无孔不入的保密局特务抓到了把柄,肃反时当共谍逮走了。一通严刑拷打依然守口如瓶,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书店老板知道崔中石没在在台人员名单里,他上面只有一根线,于是竭力保住了崔黎明的命,最后自己却被押去马场町刑场,死得不明不白。他身后只留下一个四岁多的小女儿,小名叫小宝,伶俐可爱,芙蓉肤色和两个浓黑的马尾辫,就是无父无母,煞是可怜。好在终于被崔黎明这个大善人收养下。
他给她改了个名,叫木兰,姓方,方木兰。
后来的崔黎明走投无路,在台北一家印刷厂快发霉的纸仓里做起了校对和编辑,顺便还能兼职会计,薪水勉强可以维持生计。
他日子过得清贫,中共台湾地下党组织土崩瓦解后,在那一万八千多个灵魂的编外,每个像他这样的人唯有熬在漫长的等待中忘了过去,不见明天。他只顾得了在上班白衬衫残旧的灰影里留住浅浅的尊严,补了又补的旧皮鞋还擦得出朦胧的希望。
崔黎明带着女儿小宝在台北松勤街眷村附近找了间旧房,环境还算不错,门前一条新铺的水泥小径,花花搭搭长着些杂草,几株高挑的老树勉强点缀起斑驳的绿荫。虽然容不得在这杂乱破旧的街巷深处远眺,但沿着一节一节的石阶细细玩味,郁郁岩石和苍苍荒草,倒是平添了几许移民的身世之感。
在1937年之前和1949年之后,崔黎明确实称得上是个温润圆通的读书种子,总是先替别人着想,自己的事反而不很在乎,甚至故意绝口不提过去的遭遇。闲谈间,有人偶尔发现这位崔先生的经济造诣很深,他笑了笑说,只懂皮毛;又有人发现他似乎对国际形势很有洞解,他还是笑了笑说,莫谈国事;还有人问他为什么来台湾,穷人在哪日子不是照样过?
崔黎明听了苦笑着说,他是江浙人,祖上有乡绅地主背景、成分不良,内战时期又满脑子苟全乱世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挥霍无度,爱占便宜,街坊邻里都讨厌。如今江山变色、才被迫流亡。要是留在中国大陆,怕是现在混口饭吃都难。
这位崔先生大能耐没有,小爱好一堆,还写得一手好字。小宝上小学,国文学得好,平时跟着一位赋闲在家的蒋经国梁姓旧部学写诗。那人原本是个经济学者,国字脸,两道粗浓的眉毛护着一双看遍风霜的眼。他在北平期间当过小蒋的心腹,不过赴美归来后不再过问政治,上司顾念旧情,给了他些抚恤,后来就当了个普通教员。
他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小宝经他一手调教,还不到十岁就写得一手好诗,会押广韵平水韵。临近农历年,外省移民忘不了祖宗规矩。城乡的街道上充满了生活的琐碎和忙碌。商店里琳琳琅琅的东西满上街,小贩当街烤鱿鱼腿,老太太摆晒果皮的长条板凳,大婶婆编渔网渔具,卖冬瓜茶和青草茶的大桶占据了路口,黑毛猪群又堵在了路中间。
崔黎明自然听不懂闽南语,和乡民沟通都是用手比划。外省的移民乡音各异,彼此却还能够交流,爱找文化人用红浆纸帮忙写春联。每到这时崔黎明父女就格外受欢迎,而且一般是小宝来作,他来写。
不过这种优秀的女儿在班里一群荣民子弟里很扎眼,她偶尔放学捡些废品补贴家用,经常受同学歧视。他爸爸崔先生给她打抱不平,细腿细胳膊嗓音也不大,显然没什么威慑力。后来眼见不行,崔黎明找来方上校出马。捣乱的小男孩小女孩们当晚都被家长拎回去掏了一顿。
事情解决后,方孟敖关心则乱,让他们父女俩跟自己回新竹生活。崔先生死活不同意,说你在台北有正经太太,现在在外面养人,说出去不像话。
方上校见怎么劝他都软硬不吃,最后一气之下两个人吵了架,末了军官摔门走了,但回过头又放心不下,只好隔三差五托人来偷偷看看。他们两个人就这样闹了将近半个月的别扭,直到快过新年时才和好。
方上校英名在外,是抗日英雄、爱国军人,不仅个子高大,人长得好看,而且对崔黎明敬慕又深情。他总会来找他,进门时会从身后捂着他的双眼让他猜是谁。临走前会拉着他一直到街头拐角处才分手,分手时还会捧着崔黎明的手吻一吻。
那时这位崔先生会站在那里挥手挥很久。台湾多雨,他总带着伞,模样越来越像个矜贵的英国绅士。方孟敖也在吉普车上挥手。他看着崔黎明转身走了,不见了人影,才会回神开着车子一路赶去新竹。
时间长了,有人发现方上校在这位崔先生的那间小屋里经常一呆就是几个整天,逢年过节也照旧如此。他偶尔还会带着几个年轻点儿的飞官一起。崔黎明闻讯要提前去菜市场采购一大篮鲜货,亲自下厨。他烹饪技巧很高,这几年已经能把南北小菜都做得很地道。眼下除了方孟敖,早已没有人知道他过去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几个朋友跟方孟敖在家里聊天,喝掉几瓶好酒,直到深宵小宝睡了,客人才走。
台湾的夜晚月色格外古典,崔黎明喜欢沏上一壶龙井和方上校在卧室里回忆许多江南旧事。这种柔柔醺醺的时间流得很慢,久违的快乐夹杂着惆怅的失意,成就了一对风雨中的知己。
方上校也是个才子,会唱歌,会跳舞,会开飞机,会带兵,还懂外语。他和崔黎明都喜欢辛弃疾的词,兴致到了会背几段翻译的英文版给对方听。男人笑着说听不懂,方上校就再贴心地翻译回中文。
他们两个自相识后的半辈子中有半年没见,再见了却已经彼此满肚子的故事。半夜瑟瑟索索偎在一起,你讲一段我讲一段。崔先生说南京解放、不,沦陷后他去过,当年大明帝国风雨飘摇,各个阶层矛盾动荡,权争尽在北京,边患在辽左,农民军多在陕豫,金陵城高濠深,防御坚固,富豪权贵和知识分子纷纷跑去避难。前些年大陆易帜,离乡流亡的商人书生,可能也把香港当成过去偏安的金陵了。
方上校点点头,跟他说,1949年中共上海地下党策动蒋声翰、李葆华、田维初几个他的旧识从杭州笕桥机场起义直飞郑州。他没想到和自己共事的飞行教官谢派芬竟然是个十年党龄的地下党!
崔先生被他的惊人之语吓了一跳,抓了他胳膊一把,让他换个话题。方孟敖只好挑了几个最近热映外国爱情电影的剧情跟他讲。崔黎明平时要照顾孩子,又忌惮别人的闲言碎语,没空经常和他跑出去浪漫,于是很好奇。方上校见状偏要到紧要处卖个关子,眼神飘游到他身上,压低嗓子喊他一声“崔叔”。崔黎明听了笑得面露窘色,像喝掉了半瓶红酒。
方上校这人其实很实诚,可感情也不是随意外露的。这年代一群五陵年少背井离乡,最怕将来头上开顶,两鬓添霜也再难返乡。可即便天涯飘零,有崔先生在时,至少他梦醒不会觉得孤冷。方上校知道自己命里最稀罕这姓崔的男人,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从来也把他当宝贝看。
他让崔黎明带着小宝跟他回新竹过年。飞行员都是五湖四海被迫撤来岛上的,大多数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军营新年有联谊会,就是为了介绍这些飞官、学生、地勤、机械师互相认识、增进了解,好让他们早些成家立业,真正把心安在岛上。
“跟我回去。”
方孟敖翻过身去攥他的手,见崔黎明躲开,愣了愣。他已经坐惯了冷板凳,但眼下还是皱起了眉,心里有点闷闷不悦。
“你就这么在意我结婚?”
“没有。”
崔先生撇过脸,摇了摇头。
“我不在意,我是怕别人在意。”
“谁会在意!”方上校腾地坐起来,“何孝钰跟着梁经纶满街逛的事全台北都知道。你和我一起过个年怎么就不行了?”
“两个大男人,这样不像话。”
崔黎明叹了口气,凝望着天上一片乌云遮住的半边圆月,淡淡说,“你还是回家看看吧,几年没回去了,带上小宝,你爸爸很喜欢她。”
“那你和我去吗?”方孟敖试探地问他。月光透过窗子打到他和崔黎明身上,他们刚洗完澡,身上还没干,男人没戴眼镜。这似曾相识的场面,让他情不自禁伸手摸上了对方白花花的后背。
他记得1948年底的飞行大队庆功酒会上自己喝醉了,郭晋阳和邵元刚负责送他回去。他迷迷糊糊地抽了根烟,心中的寒意久久不散。他忽然告诉他们自己爱上了一个地下党,抵死缠绵,两个人都不想活了。夏天那个夜晚,他冒险找到这个人。他们在后海呆了半夜,他逼对方跳到水里,后来心里害怕了,很后悔,可他们最终还是道了别,之后那人就遇害了,尸骨葬在北京西山上。
那夜其他两个人回应了什么,方孟敖已经记不清了。只不过后来那两个人都驾机起义飞了徐州,后来杳无音信,这事也就不再提了。
“我不能去,行长不让我进门。”崔先生摇了摇头,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外的肩膀。
“那我也不去。”方上校听了兀自躺下,像是在生气。过了半晌,他终于又忍不住爬起来摸了根烟点上,闷闷地说,“当年你在北平,我也没说过什么,还去过你家里,见了崔婶和孩子们。”
崔黎明没言语,听他说着,半睁开眼,眼角垂着,弧度温柔又沮丧。想起了那一双可怜的儿女,他心里不禁一阵悲凉。
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
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想想叶碧玉克勤克俭一生,最后就落得他灵位前那两盏落泪的白蜡烛。来台之前副主席让他选,回老家,留北平,还是去香港?可崔中石选的竟然是来台湾。副主席问他为什么,他说要为党的事业奋斗终身,可唯独没说出藏在心里的话。
他要找方孟敖。
前段日子方孟韦来信说崔婶再婚,嫁了一个香港书商,算是今年一件好事。崔黎明看着信纸上的巍巍字迹,想起当年新婚时叶碧玉给自己用湖蓝缎面做的长衫,想起1949年孙朝忠死前跟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有些人做的有些事,没有用,也不值。
崔黎明闭了闭眼,亮着月光的眼睛濡上了淡淡一层泪影。他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但这辈子已经和方孟敖绑一起了,要是真有下辈子,他再给那些对不住的人当牛做马吧……
坐在他身边的军官没察觉异样,深吸了两口气,手里的烟瞬间亮成了一个耀眼的光点。
“崔中石,我就要你一句话,跟不跟我回去?”
他转过头,见崔黎明没说话,只是捂着口鼻缩起来咳了几下,浑身都在抖,吓了一跳,竟然手一抖把烟扔在脚底下,继而踩灭了,忙手忙脚地将窗子推开一道缝。
年轻人歪过头在黑暗里盯着他,手探过去给崔黎明拉了拉肩膀上的被子,眼睛里刻着浓浓的关爱和深深歉意:“中石,对不起,我忘了……”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耳边传来了崔黎明柔柔糯糯的一声,像在喘气,或者叹息。
“没事。”
他闭了闭眼,转过身来看着方孟敖,抿了抿嘴唇,摸了他硬朗的头发一下,算是认了输。
“去吧,我们带着小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