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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治《礼》宜如《春秋》之以例
《礼经》于周旋进退揖让接受之节文威仪，委曲繁复，初读者苦之。凌次仲曰：“骤阅之如治丝而棼，细绎之皆有经纬可分也；乍睹之如入山而迷，徐历之皆有涂径可跻也；经纬涂径之谓何？例而已矣。”此言是也。朱子亦云：“伦类若通，则其先后彼此，展转参照，足以互相发明也。”礼本伦类分明，条理井然，苟通其例，有如冰释，建章虽千门万户，固可以升堂入室也。昔贤于《服经》多以此例治之，凌次仲先生以十年心力，成《礼经释例》一书，于是其十六篇亦俱可以治也。黄元同虽有献替，但拾遗补阙而已。顾凌氏之以例治经，实非始创，经记传注盖俱已有之。大判言之，则有凡例，有特例，有礼例，有文例，有省文例。若有例矣，皆可比而通之，此亦汉人治经之律令也。《聘礼》经文于归上介之饔饩也，曰，“凡其实与陈如上宾”，此省文例之始发于经者也。经多言如某，如之，亦如之，皆省文。故郑君通其义，注《士冠经》曰，“如初，为不见者言也”。言其见者为有异于前，凡不见者皆不异如初也。此则郑君为经之省文从可知者发凡起例也。知此例也，则诸言如初者可通矣。《士虞记》“将旦而祔则荐，卒辞曰，‘来日某跻祔尔与尔皇祖某甫尚飨’；女子曰‘皇祖妣某氏’，妇曰‘孙妇’‘于皇祖姑某氏’，其他辞一也。”此记之言省文例者也。言其他者，明女子之辞，但易“皇祖某甫”为“皇祖妣某氏”而已；妇之辞，易“尔”曰“孙妇”，易“于皇祖某甫”曰“于皇祖姑某氏”而已。外此，其辞则不异也。准此例，则此记旧有疑义之处可治矣。记曰：“始虞用柔日，曰，哀子某”云云；“再虞皆如初，曰，哀荐虞事。”注曰：“其祝辞异者，一言耳。”是也。言再虞之用柔日，祝辞之曰“哀子某哀显相夙兴夜处不宁敢用洁牲……明粢醙酒”及“适尔皇祖某甫飨”皆如初，但此一言易“哀荐吉事”为“哀荐虞事”而已。故言皆如初于上，而著其特异者于下也。旧说多异者为下文之“三虞卒哭他用刚日亦如初曰哀荐成事”。注谓“他”谓不及时而葬者，则记文省矣而不易知。高邮王氏以为三虞属上句读，当在皆如初上读为“再虞三虞皆如初”云云。窃比卒辞之省文例以为其他一也，易言之则曰它亦如初，而以为“他”字误在上，当在“刚日”下耳。张稷若亦云他或在亦如初上，是也。记义若曰三虞卒哭用刚日外，他亦如初，亦者，亦再虞之如初。而辞则易一言曰“哀荐成事”。记文所以不曰“皆”者，以再虞但易一言，故可曰皆，此则易其日之刚柔，有易其辞之一言，不可曰皆，但可曰他耳。以上省文例。有省文之例，亦有属文之例，即文例以求之，可知其为省文抑否也。如经文授受恒拜，施于尊者，或答或否。全经其别凡四：曰，卑者再拜而答之再拜也。经于此有明文，云“答再拜”，一也。曰，卑者尊者不同数也。经有臣再拜而公答壹拜之文，与尊者旁三拜以示遍而卑者人答一拜不备礼之杀，二也。曰，尊者不答拜，卑者辟不答拜，与为人使者不答拜也。经必曰“主人於其群私人不答拜”，曰“宾辟不答拜”“三退负序”，曰“劳者不答拜”；及诸不言使者答拜者，其三也。又有先施者有再拜之文，而答者但言答拜，不明其数，四也。此既无明文，异说乃纷起，注亦互歧，或曰但答一拜，又从而为之辞，以为礼意云何，疑莫能明矣。今以文例求之，则知言答拜者，如其数以答之尔。《公食大夫礼》曰：“公当楣北乡至，再拜，宾降也，公再拜。宾西阶东北面答拜，摈者辞，拜也，公降一等，辞，曰，‘寡君从子’，虽将拜，兴也。宾栗阶升，不拜，命之成拜，阶上北面再拜稽首。”郑君注曰：“宾降一拜，公降，摈者释辞矣，宾犹降终其再拜稽首。”又注“宾升不拜”曰：“自以已拜也。”又曰：“宾降拜，主君辞之，宾虽终拜，於主君之意，犹为不成。”谨按如注则宾降再拜，升复再拜也。经文于宾之降拜，但言答拜，不著再拜之文，是答拜在此礼为汝主君之再也。必无主君再拜而外臣壹拜之理也。《聘礼》：公授几壹拜送，宾答再拜稽首。注曰：公尊也。由此推之，知凡言答拜，不必为答壹拜也。故曰，如其数以答之。以上属文例。有属文之例，亦有辞例。郑君注中数数见之。如《觐礼》侯氏注曰：“不言诸侯，言侯氏者，明国殊舍异礼，不凡之也。”《服经》注曰：“凡言子者，可以兼男女。”《士冠》注曰：“出以东为左，入以东为右。”《乡射》注曰：“设尊者北面，西曰左。”此皆辞含数义，故或说其可兼施，经因不别其男女；或虽可兼施，而实有区别，故明出入之左不同，设尊之左，亦自有义；或常辞义广，故明所以不用之由，如诸侯之包五等爵称是也。此辞例之一。其二则辞有区别，而分明说之。如《士冠经》注之说“礼辞，一辞而许；再辞而许曰固辞；三辞曰终辞，不许也”。郑君即本此通例，以明《聘礼》士介觌君“宾固辞”，“固”为衍字。且据士介面大夫无“固”字之文例，知此亦当无之也。其他如说摈介，说侧尊之侧，说醮，说烹，说升，说载；《乡射》之注献；《燕礼》之注膳；《聘礼》之注牲饩饔之别；《觐礼》之注路；《服经》之注衰、裳、绖；注嫁与适人之别；《特牲》之注殽与折俎；《士丧》之注述命；皆是也。其三则释辞之义，说其礼例，而非训诂。如《士冠礼》注“壹献”曰：“壹献者，主人献宾而已，既燕，无亚献者，献酢酬，宾主人各两爵而礼成。”《乡饮》《乡射》注“三拜，示遍，壹拜，不备礼也。”《乡射》注“还”曰：“凡言还者，明取俎各自乡其席。”《燕礼》注“更爵”曰：“凡爵不相袭者，於尊者言更，自敌以下言易。”明经言更爵受爵，尊卑有别，非但易字而已。《服经》注“不降”曰：“凡不降者，谓如其亲服服之。”此明服例也。凡此三种辞例，非同训故，既明其义，则通于全经而为礼例矣。以上辞例。经记文有礼例。如《士冠记》曰：“凡拜，北面于阼阶上，宾亦北面于西阶上答拜。”通经堂上之皆然。《昏礼记》曰：“凡行事比用昏、昕，受诸祢庙，辞无不腆，无辱，皮帛必可制。”“腊必用鲜，鱼用鲋，必殽全。”“凡妇人相飨，无降。”此则或通于昏之六礼，或贯于全经矣。《乡饮》《乡射》之“献用爵，其他用觯”“以爵拜者不徒作”“凡奠者於左，将举者於右”“凡旅不洗，不洗者不祭”“凡举爵，三作而不徒爵”；《乡饮酒记》之“坐卒爵者拜既爵，立卒爵者不拜既爵”“主人介凡升席自北方，降自南方”；《燕礼记》之“凡公所酬，既拜请旅侍臣”“凡公所辞，皆栗阶，凡栗阶不过二等”；《聘礼记》之“百名以上书于策，不及百名书于方”“凡庭实随入，左先”“凡持玉无藉者袭”“凡献，执一双，委其余于面”“凡宾拜于朝，讶听之”；《公食礼》之“凡炙无酱”；《既夕》之“凡绞紟用布伦如朝服”“凡笾豆实具设皆巾之”“凡赠币无常”“凡糗不煎”；《特牲记》之“凡祝呼，佐食许诺”，皆记之明礼例者也。郑君深知此义，故注中往往如记说之。《士虞》注记“尸谡祝前乡尸还出户”至“降阶还及门如出户”，曰：“每将还必有辟退之容，凡前尸之礼仪在此。”《少牢》注“司宫设罍水”至“南肆”云：“凡设水用罍，沃盥用枓，礼在此也。”注“腊一纯而俎亦进下肩在上”云：“凡腊之体载，礼在此。”注“上利升羊至肩在上”，云：“凡牲体之数及载，备于此。”凡此诸注，皆择其礼体之备者举之，他可隅反也。故为礼例。他如《冠礼》注：“士礼一献，卿大夫三献”“饮酒之礼，贤者为宾，其次为介”；《昏礼》注：“妇人与丈夫为礼则侠拜”；《士相见》注：“臣初见于君，再拜奠挚而出”，及“大夫于士不出迎，入，一拜，正礼也”；《乡饮酒》注：“乡饮酒升歌小雅，礼盛者可以进取也；燕合乡乐，礼轻者可以逮下也”；及“礼将有事，先戒而又宿戒”；《冠礼》注:“宿者必先戒，戒不必宿”；《燕礼》注：“往来以右为上”“酬之礼皆用觯”郑君自据此例以明觚觝之讹。及“礼使人各以其爵”；《聘礼》注之“凡酒稻为上，黍次之，粱次之”；《既夕》注之“吉事交相左，凶事交相右”；《有司彻》注之“生人阳，长左，鬼神阴，长右”“神惠，右不举，变于饮酒”，皆明人神有别，及“主人之位恒左人”，此皆礼例，往往通于全经，亦往往以有变于常例而因以起义者也。若《服经》之多为礼例，如“君之所为服，子亦不敢不服，君之所不服，子亦不敢服也”，反复以明尊厌及从服之例。又如“长殇中殇降一等，下殇降二等”以道其常；“齐衰之殇中从上，大功之殇中从下”，以明其异者，又不必一一枚举之矣。以上礼例。若此礼例，辞例，文例，省文例，经礼传注中多已发之，其属辞，大别之有二：一曰凡例，二曰特例。凡例文式则有三种：其一，发凡以起其例，其文用“凡”；其二，言其无例外而不变，其文用“必”用“不得”；其三反言之明例，其文重言“无”若“不”。郑君注《公食礼》曰：“凡，非一也。”刘成国曰：“事相类似曰比。”凡者其同，比者有似。类似者以比求之，曰比例。郑君差次王朝侯国，大夫与士，恒用之。至其事同而礼亦同者，则以凡例包举之，而可省文。《服经》注云：“凡不见者，以此求之也。”则凡例之用也。言“凡”者如《大射经》云：“凡乏，用革。”言三侯之乏皆然也。此经文之用凡例者也。《聘礼经》曰：“凡其实与阵如上宾。”则文不见者，已见于上宾，而省之也。《乡射记》曰：“凡侯：天子熊侯，白质；诸侯麋侯，赤质；大夫布侯，画以虎豹；士布侯，画以鹿豕，凡画者丹质。”寻记此文，则再言凡者，又有别焉。节首之“凡”，总举之辞。历陈天子至于士侯质之种别，一一言之，犹《士相见经》“凡燕见于君”以下，诸言凡，皆历举之，每自为例，而非一例其余者也。若言天子皆如此，诸侯皆如此，大夫皆如此，士皆如此矣。至于“凡画者丹质”之凡，则此所谓凡例也。言侯之画者，皆丹其质，大夫者然，士者亦然也。郑君未了此例，遂谓熊麋亦画，与记文远矣。敖继公云：“此云画，见熊麋二侯之非画也。”其说是也。记于熊糜不言画，于大夫士言之；于熊麋分别言其侯质，于大夫士之侯，不随而言质，别发凡以明画者皆丹质之例，此亦礼经记之文例也。不即其文例求之，而但见其再言凡，遂漫无区别，则误矣。治《礼经》之当明例，其要有如此者。《服经传》曰：“公子不得祢先君，”“公孙不得祖诸侯。”此亦凡例也，特其辞用“不得”耳。若曰，凡公孙皆不得祖诸侯也。《服传》曰：“受重者必以尊服服之。”《士虞记》曰：“女，女尸，必使异姓，不使贱者。”《聘礼》注曰：“馆者必于庙。”《士丧》注曰：“凡冯尸兴必踊。”此亦皆凡例也。其文用“必”，言不得变其礼，无例外也。《乡射经》曰:“遍旅，皆不拜。”亦凡例也。其曰“遍”曰“皆”，言无不如此也。注以“主人之赞者于此始旅，嫌有拜”明之，其义精矣。若有例外，则《大射经》曰：“唯受于公者拜，”言唯此为特例，其余凡不受爵于公者皆不拜也。《聘礼记》曰：“唯大聘有几筵，”言非大聘皆无几筵也。《服传》曰：“尊同则得服其亲服，”言唯尊同者得尔，凡不同者皆不得也。《聘礼记》又曰：“无饔者无飨礼”“无饔者无摈”；《乡射记》曰：“不洗者不祭”；“众宾不与射者不降，”言凡无甲者皆无乙，凡不甲者皆不乙也。《乡饮酒》注曰：“献酒重无不祭也。”曰无不，言无例外也。重言无不，或兼言无不，亦凡例也。而反言以明之耳。其非凡例而曰“唯”者，特例也。上举经记而外，《士相见》注曰：“凡不答而受其挚，唯君于臣耳”；《冠礼》注曰：“唯冕与爵弁服用丝，余衣皆用布”；《乡射》注曰：“凡他荐俎皆当其位之前，”犹言唯此荐俎不当位前尔；《服经》注曰：“凡父于将为后者，非长子皆期也，”犹言唯长子三年矣。《特牲》注曰：“凡非主人，升降自西阶，”犹言唯主人升降自阼阶也。是故正言之则为特例；反言之犹凡例矣，但有例外而已。有例外者，正言之亦可曰“恒”。郑君《少牢》注曰：“尸恒坐，有事则起，主人恒立，有事则坐。”以有例外，故言“恒”以道其常，曰“则”以记其变也。以上凡例、特例。是故经文有例，记传亦然，或明其礼，或以省文。郑君作注，通之于全书，凌次仲释例，用之者不少。知例者可以治经，而先儒之异义互诤者，窃以为一决之于例，若皆可理之而无惑矣，唯比例为不可不慎耳。郑君注《服经》，疑传文“妾不得体君，得为其父母遂也”之误，引《春秋》之义“子尊不加于父母”以诤之，辞严矣，而义亦若正也。程易畤引“庶子为父后者为其母”传：“与尊者为一体，不敢服其私亲也，”及“公妾大夫之妾为其子”传：“妾不得体君，为其子得遂也”二传比之，以为传义以妾与其子比例，妾子为后与父为一体，故不得遂，妾不体君，故得遂，谓郑君误以妾与女君比而疑传也。其说是矣。嫡庶非其伦比。传曰：“妾事女君，与妇之事舅姑等，”明非其伦也。又曰：“妾为君之党服，得与女君同，”不曰“与女君同”，但曰“得与女君同”，明其为从女君而服耳，言得有不得者矣。程氏引“公妾大夫之妾为其子”，则其比也。其文固皆曰妾不得体君，得为其私亲遂也，文例既同矣。此亦以例治经之律令也。即本经文例辞例以求礼例也可。此郑君家法也。《服传》注驳旧读妾为其私亲服，据当言其以明之，因齐衰三乐章经文同之例，是也。虽然，不仅读经之当明文例也，即读注亦宜尔。郑注大功章疑旧读，与传文之次第。后来误混传注之文为一，贾疏始疑之。清儒校《礼经》者，知其误矣而说之未谛也，盖由未于注文求其例尔。兹说之于次：经：大夫之妾为君之庶子、女子子嫁者、未嫁者，为世父母、叔父母、姑姊妹。传曰：嫁者，其嫁于大夫者也。未嫁者，成人而未嫁者也。何以大功也？妾为君之党，服得与女君同。注：旧读合大夫之妾为君之庶子、女子子嫁者、未嫁者，言大夫之妾为此三人之服也。下言为世父母、叔父母、姑、姊妹者，谓妾自服其私亲也。此不辞。即实为妾遂自服其私亲，当言其以明之云云。注文“下言”至“私亲也”旧误入传文。程易畴申旧读，仍以为传文。后儒从旧读者多，然无一知“下言”二字何解者，因之为传为注遂难论定矣。其实即注之文例求之，而涣然冰释为注无疑矣。下言者，言“世父母、叔父母、姑姊妹”于“庶子、女子子嫁者、未嫁者”之下也。注盖述旧读之义，旧读以其言之在下，以为妾之私亲之故。《特牲》主人冠端言注云：下言玄者，玄冠有不玄端者。注之下言，谓玄不在冠上言之，曰玄冠，而言之于端下也。此注亦同。郑君述讫，乃驳之曰“此不辞”云云，驳旧读，非驳传也。万充宗斥其非经背传，冤矣。然则不明注之文例且不可说注，况于经文乎？况校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