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向,发生在十几年后的故事
/日日树涉第一人称,全文1w6
《初恋》
我接到了一起替身委托。
委托时长三个月,薪酬惊人,经纪人念出那串数字,紧接着颤抖着说这完全是挥金如土。我同样那么认为。在此之前,对金钱如此漠视的,我只见过一个。新戏刚刚杀青,接下去一段时间我的日程排得较为空闲,即便如此,我依旧不打算接受这起委托。
据我所知,演艺圈里的确流动着一条灰色产业链:演员接受来自素人的替身委托,饰演对方已逝的家人,或是恋人一类的角色。先前,我对此有些兴趣,特意找了一些有相关经验的演员了解过,但也仅限于此。我不打算向任何人推销自己,我知道自己绝不是合适的人选。按照目前我在演艺圈中所处的位置,一旦有所风吹草动,媒体的视线必然会聚焦过来。无论对我本身,还是对雇佣我的那个人而言,都会威胁到私生活的隐蔽性。
“这起委托来自天祥院财阀……是我想的那个天祥院财阀吗?委托人叫天祥院英智,那不是日日树先生您以前所在偶像组合的队长吗?”经纪人见我抬起头,又急忙补充道:“不过不是他本人发来邀请,是由他的秘书代为联络的。之前天祥院先生私下和您提过这件事吗?”
自英智向我提出分手,我和他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于是“天祥院英智”成为了一个日常生活中听见会有些陌生的名字。我脸上的神情空白了一瞬间。我看向车窗外。
我们的车围困在拥堵的车流里,行道树灰绿色的荫蔽滑进车内,像一阵忽然变大的潮水,英智和他有关的事情也一同向我涌了过来。
在距今的七八年前,由英智一手创办的Star Pro就成为了偶像界内无法撼动的巨石,无数偶像都以能够进入天祥院财阀名下的这间事务所为荣。这些年来,事务所的负责人从未变过,即便英智从很早以前就宣布从“偶像”这个身份毕业,他依旧没有离开过“偶像”相关的行业。
我与英智同期毕业,之后一头扎入演艺圈内沉浮。他所在的偶像界与演艺界并非完全没有交集,那么多年我们从未见过面……想必是某个人在故意避着我。但现如今为什么忽然找上我,要求我扮演替身,我完全一头雾水。
我有点好奇那个人想要做什么。
所以我答应了这起委托。
次日,经纪人传来了我被要求扮演的恋人“设定”。尽管那份资料里描述得足够详尽,但这个人的行事逻辑完全无从考究,就像一个随手捏造出来的空壳。经纪人替我转述了疑问,那边很快就回递了英智给出的答案:天祥院先生说日日树先生是最好的演员,所以日日树先生只要按自己的理解去演绎就好了。
我带去英智家的只有三套衣服。下午我抵达英智的秘书发来的地址,英智不在,有专人来为我开门。他告知我事务所工作内容繁重,英智会晚一些回来。还有呢,英智还托你带了什么话吗?我问。那个人摇摇头,径直离开了。
我多少生出一些被冷落后的不乐意:明明是英智他用高薪聘请了我作为他爱人的替身,却好像只把日日树涉当做家里一个最新添置的摆件,随意地安置在了一个还算空阔的地方。
英智家中陈设仍然符合我对他喜好的印象,门口摆放着成对的新拖鞋,洗漱台上的牙刷与杯子也都是崭新的。客房里香味清雅,我所能想到和我所没有想到的,他都已经为我准备好了,而且大部分都还是尚未启封的状态。
就像住进了五星级酒店一样,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有人敲门送水果吃呢,我想。我被自己的想法短暂地逗笑了。我将自己的衣服随意添置到了衣柜里,但是我想了想,又把它们重新抱了出来,走出房间,全部扔到了英智的床上。
既然我扮演的是英智的恋人,那么我们的衣服应该放在一起才对吧?这样才算是更加沉浸的演出!我走进英智的衣帽间,衣柜分列两侧,正中间的柜子用于存放他的手表和首饰。一个恒温的宽阔空间,可惜里面空空荡荡,尽管英智足够富有,这种富裕令无数人艳羡,但他对吃穿住行均不热衷。他收藏红茶杯和各国茶叶的房间一定会比衣帽间壮观得多。
英智床头的柜子上有一个物什闪着不容忽视的反光,那是一个相框,我猜想那应该就是英智要求我扮演的人物原型,既然是每日醒来后,每日睡去前都会看到的人,那必然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但我想错了,相框里是久违的……fine,的合照。
那张旧照片在漫长的时间里早已渡上一层无法褪去的浅黄,房间尘封了太多年,无人居住无人打扫,墙面就会呈现出那样的颜色。即便如此,英智仍然没有冲洗出新的照片代替它。
我打开相框后的固定装置,取出那张照片。相片后写着我们fine四个人的签名,我的签名夸张地占据了版面的三分之一,英智的签名贴着我的签名,像被它压住了似的。我已经不记得这张照片记录下的是什么时候的我们了。但无疑是在后台拍的。
相片上的我们都大汗淋漓,在昏暗的光线里,脸上布满的汗液反而清晰可见了。我强行把姬君固定在自己的下巴下面,英智拉着执事先生,执事先生似乎不赞同地在说什么。光线不好,我们的样子也不完美,但这就是英智收藏的照片。我撑着脸,我摸到了自己的笑容。
英智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门口有了些响动,于是我把相片放了回去,将相框放在了原本的位置上。
我们那一批人中,最早提出从偶像身份毕业的就是英智。他说天祥院英智身为偶像的那一段人生已经毫无遗憾了,所以想把往后的日子投入壮大偶像事业之中。十几年过去了,当我们这些人都往前走得很远很远,我回头还是看到了英智。最先离开的是他,对那段日子最念念不舍的还是他。而我很清楚,我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呀,涉……”英智为难似的拍了拍我的背,“你抱得太紧了,我快喘不上气了哦?”
“这样才好呢,这可是久别重逢后的拥抱哦,不以这样的力道可表达不出我日日树涉的思念!”我不太想马上放开他,我已经太久没体会过他的温度了,“哎呀,英智你好像一点都不激动呢,真无情!就算是面对老同学,你也应该适当地表演出几滴眼泪才对吧?”
“那得给我一些时间才行,”英智笑起来,“不过如果涉你一直抱得那么用力的话,我说不定就能流出几滴快要窒息的生理眼泪了。”
“不不,那样就变成惊悚事件了吧?”我松开了他,“Amazing,英智你的嘴唇都白了哦,果然是我用力过大了呢?实在抱歉,隔了太长时间没见英智你,我都有点忘了该用怎样的力道对待你了。”
英智比电视机上看起来更瘦削。他似乎想解释什么。我凝视着他。我不清楚会从他嘴里说出的会是什么,毕竟他需要向我解释的太多了,在我看来已经多到无从说起,可偏偏他什么也没说,而是低头脱了鞋子。
他试图在一个真正的演员面前演出轻松自如的样子,但我早已发现了他的紧张,他不敢看我,他想要把主动权揽住,否则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想着来日方长,于是我自顾自接下去说:“居然对英智做出这样的事,这可是莫大的罪过——我得好好做出补偿才行,就请你随意地使唤我吧,英智!扫地、洗衣服、浇花?任你吩咐!”
“那些事都有专人来做,而且如果就那么随便地用掉这次机会,是不是太可惜了呢?”英智想了想,“也差不多晚饭时间了,今晚就由涉你来做饭吧?”
“那倒是没有问题,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下厨了,要是成品没有达到你的期待,还请不要责备我?”
英智望了我一眼,真心实意地说:“只要是涉做的,我都会吃完的。”
他将厨房的相关事宜交代给我后,就再次投入了带回家的工作之中。
直到见到英智,我才迟缓地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既然他允许我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演绎,那么我就默认,我可以把这个恋人的身份理解成日日树涉去演绎。我日日树涉只需要在他面前呈现出属于“日日树涉”的样子就可以,不再需要费心去成为任何人的替身。
很久没有下厨是真话。以前还和英智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做饭,甚至只要有空就会下厨。只要是我自己做的东西,英智总会尽力多吃一些。他太瘦了,我想他多吃一些。当时我抱有很高的做饭热情,一度喜欢上了研究餐谱,但和英智分手之后,那阵热情也就随之消散了,我鲜少再有做饭的兴致。
我研究了一会儿冰箱里的食材,最后选择不太会出差错的黄咖喱。毕竟我不太想在英智面前出糗。中途,我用汤勺舀出一点尝尝咸淡,英智闻着味来了,他凑近了一点,望着咕噜咕噜冒泡的那口锅说他也要尝尝。我们一人一半吃完了一勺咖喱。我觉得味道正好,但是英智说还是太淡,尝不出味道,我多放了很多调料,可是他始终不满意。直到我无法再吞咽那口咖喱(那实在过于咸了),英智才点头说可以了。
最开始,我以为那是英智在戏耍他的日日树涉,这种程度的咸味,常人是难以下咽的。但是他的确对咖喱很满意。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我想他很快就会觉得太咸了要找水喝的,可是他没有。
“英智的口味变得很重呢?”我支着下巴,“我记得以前你不喜欢吃调味重的东西,更喜欢食材本身的味道的?”
“人到了一定年纪,口味当然是会变的。”
“这种说法就像英智已经提前变成老爷爷了呢?”
“嗯,我现在的一些习惯确实也和老爷爷没有差别哦,”英智抬起眼,看了看我,又很快垂了下去,“别说我了,涉也是有变化的吧?”
我不算完全没有变化,但没有过大的改变。
由于我过于喜爱过去的那个日日树涉,和承载在那段时间上的记忆,所以时至今日,我仍然有意无意地模仿着我过去的行为,极力地避免自己变得无趣,成为和过去渐行渐远的角色。而我始终相信,在这一点上,英智和我是一样的。我们始终在向前走,也不住回望着过去发生的那些故事。
“英智你觉得呢?”我反问他。
英智没回答,他知道我的意思,但他不会回答我隐藏的,真正的问题。他足够敏锐,嗅到了陷阱的味道,于是以一种无伤大雅的方式避开了:他看着我盘子里只扒过几口的咖喱饭,“涉你的胃口变差了。才吃了几口就放下勺子了,是因为已经吃饱了吗?这样的话,你的这一份就由我代为解决吧?”
“Amazing,看来这顿晚饭很合你的心意呢?请用吧,为了之后的上镜效果,我得控制自己的体重才行。”
“是吗?”英智接过我递去的盘子,“当演员很辛苦呢。”
实际上,锅中还有不少黄咖喱,也剩了很多米饭(太久没有煮饭,我已经忘了两个人该洗多少米了),不过我很乐意和英智分享现有的,摆在面前的食物。那样很亲密。我喜欢这样。
英智专注用餐时,我就可以更加正大光明地观察他。
我还没好好看过他呢。
以前我就觉得英智过于孱弱,现在的英智瘦得算得上惊人,刚才我拥抱他的时候,立即体会到了不同——像一个尖锐的警铃重击了我的头颅,我在暂时的惊愕里体会到那种瘦削和冰冷仿佛抱住了一束冬天雪地里的柴火。可是现在是一年之中最为酷热,万物最具有生气的时节。
脱去西装,他的清瘦则更加明显。我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平日忙碌起来就会忘了吃饭,对自己的身体健康毫不在乎了。那样可不行,英智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要是胃生病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胃溃疡可是很痛苦的哦,英智,所以还是认真吃饭比较好?你一下子吃了那么多,应该是因为没吃中饭吧?”我看着他,“好了,你不能继续吃了,再吃下去胃会难以消化的?”
他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不过他听了我的,放下了勺子。似乎直到我提醒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吃得太多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我在厨房清洗碗筷,隐约听见英智拨了一通电话,他叫对方医生,不过他有意躲开我,走到了足够远的阳台去。我擦干净手,英智也正好打完了电话,他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去洗澡,新的睡衣已经准备好了。
他给我准备的睡衣和他的睡衣不是一个款式的,我有点失落。
我洗澡不需要过长的时间,出来后却瞥见英智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小心地拨开遮住他眼睛的几缕短发。他的头发不具备以前的光泽。
英智的相貌和我印象里差别不大,尽管在此之前没有真正见到他本人,我偶尔也会看一些对Star Pro社长的采访视频,可是现实中的他看起来远没有那些采访视频中精神,就好像……我形容不出。
他恹恹地皱着眉,英智他有什么苦恼的事呢,我想大部分是为了Star Pro和偶像忧虑,希望其中有日日树涉的一小份位置。我还挺想成为英智他的苦恼的呢。
我刘海上的水珠滴到了他的脸上,濡湿了他的睫毛。他的睫毛抖了抖,茫然地睁开眼。半睡半醒的神色,梦游者般抬起手。他摸了摸我的脸,轻柔的抚摸里有某种确认的意味,我喜欢这样的温情,我本想反扣住他的手,可是英智很快缩回了手,把我和他都从刚才那个危险的境地里推了出来,“已经洗好了吗,涉?很快呢。”
“是啊,现在轮到英智你了哦,”我托着英智的背,让他坐起来,“但是你现在看起来没有洗澡的力气呢?不如就由你的日日树涉来代劳吧?”
我只不过是想逗逗他,但是英智居然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会儿。接着他把手臂搭上了我的肩膀,借着我的力站起来,“那就有劳涉你了。要好好清洗哦,我可是付了你薪水的。”
我眨了眨眼,笑起来。
如果是以前的英智肯定会严肃地拒绝我吧,还会苦恼一阵我说的话,但是他现在竟然能坦然地接受了。惊讶之余,我很高兴。我没有替人洗澡的经验,而英智他也没有让别人往自己身上涂沐浴露的经历。我手下的身体紧绷着,他一言不发,只有我问他水温是否合适时会点头或摇头。
他的身体说得上骨骼分明,薄薄的血肉覆盖着骨头,玉色的青筋若有似无地串在那具毫无生气的肉体之中,承载起一个单薄的生命,仿佛孩童无知的一拧一推,就能轻而易举地把这个生命毁掉。喻体是危险的,它容易产生一系列尚未发生,你又会为之畏惧的联想。我用浴巾擦去英智身上的水珠,把自己奇怪的想象也一同擦干了。
“现在看来得采取特殊手段才行了,英智!”
他身体的重量都倚在我这里,脑袋枕着我的肩膀。他发出了一个轻轻的鼻音,困惑所谓的特殊手段是什么。
“请你接下来务必让你的日日树涉知道,你一日三餐都在吃些什么,拍照给他以作为你的确有好好吃饭的证据。否则他就会赶到事务所去监督你好好吃饭,你也不想被像小孩子一样被人盯着进食吧?”
“但偶尔也会有忘掉的情况吧?”
“在赶过去的之前,我会给你打电话提醒的,你可不能故意视而不见哦?”
英智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英智叹气的意思,也不知道从很早之前起,英智的身体就吸收不了任何营养了,所以才会一直消瘦下去。他说他可以自己穿睡衣,于是我从善如流走出了浴室。我的睡衣弄湿了,但是没关系,现在正是夏天,很快就会干的。我躺到英智的床上,铺开被子。我等着英智过来再熄灯,百无聊赖,就研究了一会儿他床头灯的构造,失手把灯帽卸了下来,好在我及时听见了英智的脚步声,若无其事地将灯帽虚虚地安在顶上,打算等到次日再重新安回去。
“你走错了,涉,”英智抖了抖被子,仿佛这样就能把我从里面抖出来似的,“这是我的房间哦,涉你的房间在隔壁。放心好了,给你准备的都是全新的。”
“不是那方面的问题。我们现在是恋人,不是吗?”我眨了眨眼,“没有恋人会在两个房间里睡觉的,难道我日日树涉应该扮演的是正在和英智你冷战的伴侣吗?”
英智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会儿,但在这件事是我绝对是不会和他妥协的。接着他转身去了隔壁。我以为他给出的解决方案是让我睡在他的房间,而他睡客房,但他只是去客房又拿了一床被子。
英智铺开那床新被子,“涉有涉的被子,我有我的被子,可不能再和我抢了哦?”
在看待一些事上,英智还很天真。到现在,他依旧认为我有抢被子的习惯,但实际上以前抢英智的被子是有意为之:尽管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可是英智总是离我很远,贴到床边沿上,随时会摔下去似的。只有抢英智的被子,才能让他在睡梦里迷迷糊糊稍微靠过来一点。可惜英智读不懂他的日日树涉的心思。
他背对着我,拧开几罐药瓶。我只看到了安眠药的字样,其他的是空白的。他配着水咽下去。我悄悄把两个枕头之间的距离拉得近了一些,“为什么要吃安眠药,你知道吃多了这种药会成瘾的吧?”
“我知道哦,但已经到了不吃安眠药,晚上就根本睡不着的程度了。为了第二天的工作着想,还是吃一粒比较好。”英智说完,熄了灯,躺到我身边。我能闻到我们身上一样的沐浴乳的味道。我往英智的方向蠕动了一点,故意把声响弄得很大,我听见他困倦地笑起来:“涉你扮演的,就像一个真正的恋人呢?太好了,找你果然是正确的。明天可以提供叫早服务吗,我想涉叫醒我呢?”
“Amazing,乐意之至!不过是要什么样的叫早服务呢,是让美味的早餐摆满床头,把玫瑰洒满你的枕头,还是……”隔着两床被子,我的手拉住了英智的手,“让我用吻来把沉睡的公主唤醒才对呢?”
“不用那么大张旗鼓,”英智实在太不解风情了,“只需要推一推我,让我醒过来就可以了哦。”
英智背过身。中止对话的讯号。
明天有一起广告拍摄的工作,一则很短的公益广告,结束得早,而英智应该还没下班,我可以去事务所等英智一起吃晚饭,给他一个惊喜。不过……要是英智他另有安排该怎么办呢?“明天晚上你应该没有特别的工作安排吧?”英智没有回答我。他的呼吸匀称,已经睡着了。我玩了一会儿英智后脑勺的头发,困意也渐渐上来了。
晚安,我说。
经纪人对我接下的替身工作很是担心,尽管薪酬让她无法下定决心推拒,但她对我扮演一个现实中的男人的替身恋人这件事还是抱有疑虑。她只知道以前我和英智同属于一个偶像组合,认识了很多年,但对我们有着地下恋情的过去一无所知。
在我们偶像毕业后的不久,媒体拍到了我和英智的亲密视频。当时我们都打算好好放松一阵,再赶往下一段人生历程,我们过于松懈了,连一向滴水不漏的英智都毫无防备。
我们之间的绯闻在新闻界业内沸沸扬扬传了几天。我们的家楼下空无一人,然而只要走出去,很快就会出现几个行踪古怪的人跟在身后。在正式向群众公开这起男性偶像的“丑闻”前,他们试图从我们这里获得更多吸引群众眼球的消息。
不过,到最后那条新闻都没有面世,它很快就被绝对的财力压了下去,许多年后的今天,也就成为了拿不出证据,亦真亦假的传言。当时,我想趁着那次机会公开我们之间的恋人身份的,但是英智不希望这样。英智他总是有很多顾虑。
在那次事件完全平息后,英智向我提出了分手。我想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很难过,我从来没有见过英智那副样子,所以我答应了。而也就是在那之后,他和我之间就匆匆忙忙地断了,再无往来,直到我收到那起替身委托。
“他应该没有对您做什么不好的事吧?”经纪人犹豫着问。
我遗憾地摇摇头。我倒希望英智他能对我做些超乎礼数的事情呢,可他只是对我扮演的这个恋人身份满意而已,并没有把自己沉入这场戏里。
他把一切都想成了用钱等价换来的温情与爱,因此能够更加坦然地接受这份爱与温情,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爱着英智,在未曾见面的十余年里,我的想法从未改变过。闲暇无聊的时候,我会看对英智的采访,猜面对记者刁钻的提问,英智会做出什么样的应答已然成为我的乐趣。
我总能猜到他的回答的。因为我以观察者的身份在他身边待了很多年。因为我了解英智他会说的话,会做的事。因为我抚摸过他厚重的,自我保护的躯壳。而支撑以上所有的理由是:我爱着他,而他也爱着我,他会把真正的自我呈现出来给我看。我可以透过那层躯壳,够到住在里面的那个人。
拍摄公益广告的中途,我得闲给英智打了一个电话。他没接。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信息才姗姗来迟。他刚才在开会,手机开了静音。
“涉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难道没有事就不可以给英智你打电话了吗?所谓恋人的常态,不应该随时随地想着对方吗,包括现下只是想听听英智你的声音?”我走出休息室,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电话另一头的他似乎噎住了,好久没说出应答的话,我接着说:“好吧,我确实是有事想问问你呢。请问你晚上有空吗,你的日日树涉想邀请你在外共进晚餐,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享有这份殊荣?”
“我们之间为什么还要谈什么‘殊荣’?涉邀请我,我很高兴,也想答应你,毕竟我不会做饭,让涉你每天下厨你也太辛苦了。在外一起吃饭倒也可以,”英智铺垫了很长一段,所以我做好了被他拒绝的准备,“但是不巧,我今晚已经答应要陪同父母共进晚餐了,所以只能委屈涉你今晚一个人吃饭了。”果然没错。
“欸,”我拉长了声音,“我不能和英智你的父母坐在一起用餐吗?是因为还不具备资格?家世不好?见不得光?”
“别开我的玩笑了,涉你不想在两个陌生人面前进食的吧?”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其他的声音,英智的声音变远了,他让来人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要谈,“我的父母年纪渐渐大了,脾气也越来越古怪刁钻,恐怕就算是擅长应对老年人的涉都难以招架呢?现在是涉的休息时间吧,但是我现在还在工作哦,就先说到这里怎么样?如果我太晚回去,你就先睡吧。”
远处导演叫我的名字,示意下午的拍摄就要开始了。我打了个手势,目光回到通话界面,通话已经结束了。
三年前,我见过英智的母亲一次。
那是演艺界内的重大活动,除知名的演员外,许多上流人士受邀参加,英智的母亲也位列其中。她是一位特殊的女性,尽管与其他人一样身着华丽的礼服,但显而易见她对这些浮光掠影都兴致缺缺,这是我观察后的结论,但她似乎对我有一种探究欲……不,不如说,那种感觉像自己正在被训练场的馆主考验呢。
我的儿子很喜欢你,他是日日树君你的粉丝哦。当时她是那么和我说的:从小时候起就是,真是的,每晚都闹着要看日日树君你的演出录像,否则就不睡觉……那种状态说是“痴迷”也不为过吧,实在很让我头疼。现在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英智的母亲相貌瞧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通过她提起她儿子的口吻,我自作主张把那个人想象成了儿童,而我完全没想到会有年幼的孩子会欣赏自己的演出。我请求她向她的儿子代为转达我的感谢,想了想,用挂在西装外套上的装饰巾折了一朵玫瑰花,让她带给自己的儿子,并告诉他这是日日树涉亲手折的,玫瑰花的花语不止是爱情,还有美与勇敢。
英智的母亲的接纳了那朵玫瑰,说她的儿子一定会喜欢的,还会不成器地放在玻璃罩里日夜观赏,“忘了说了,我的儿子叫天祥院英智,他是不是挺有名的?”她看着我,“你应该认识他吧,日日树君?他经常提起你。”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我错愕的神情。她大笑着离开了。
之前,我多少猜到了英智小时候在电视机上就见过我,而且一直以来都是我的粉丝。
在已逝的遥远的青春期,我对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念念不舍,比如,要是我和英智小时候就认识了,那会不会更好呢?那样一来,我就不会度过那样寂寞的,尽管人人夸赞但不被人重视的童年了。但同时我也明白,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成为真正的“日日树涉”,英智也还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少爷而已,如果我们在还完全不成熟的年纪就已经相遇,就不会有我们的将来了。
广告拍摄结束后,我回了一趟自己家,拿了许多自己制作的一些摆件,靠把这些东西放置到英智家的各个角落里消磨晚上一个人的时间。晚上六点,英智发来了一张照片。他有记得把一日三餐都发来给我看。不过这次他发来的是与母亲的合照,照片上的英智投来求助似的目光,紧随其后的信息很快为我解惑:
“给涉你拍晚饭的时候被母亲抓包了,她一直问我是拍给谁看的。女性是不是都那么敏锐呢?我告诉她是拍给日日树君看的,现在我们正在同居,我还说,我需要向你报告我每顿饭都吃了什么。她好像很高兴,一定要和我拍一张合照发给你看,照片是父亲拍的。……涉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是铁板烧哦,”我回复道,“还是很想和英智你的父母一起吃饭呢!如果是我的话,肯定能让他们很开心的哦,英智居然就擅作主张地决定了,好过分啊?”
我保存了那张照片。那头信息很快又来了,“下次就一起吃饭吧,日日树君,我们都想见你”,我猜信息是英智的母亲用他的手机发的。我躺到英智的沙发上,昨天他躺的位置,很舒服,难怪他会睡着。
我逐渐有些困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我梦到了姬君,梦到执事先生,我和他们快要有两年没见了。不过在那次仓促的见面后,我肯定了,我们fine现在都过着属于自己的很好的生活,走向不一样的人生轨迹。我还梦到了英智,梦到了我们以前的事情,我梦到他抚摸我的脸与头发,像在抚摸瓷器。他轻轻地叫我的名字。我很快意识到这不是梦。英智回来了。
我闭着眼。他没有发现我已经醒了。他的手摸到了我的嘴唇,还有我的耳朵。他的抚摸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他身上没有酒味。英智的头发垂到了我的脸上,尽管我没有睁眼,但我依旧能感觉到我们的嘴唇离得很近很近。我们的唇珠终于抵在了一起。但是,很遗憾,他没有吻下来。他悬住了,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手背滑进了我的手心里。我握住了。
“很胆小呢,英智?”我微笑着睁开眼,我说:“就连对自己的欲望诚实都做不到吗?”
“原来涉你醒着……是想等着现在吓唬我吗,很坏心眼呢?”英智摇了摇头,“……这种程度的接触不在我们合同的范围里吧?我差点就忘了。今晚也有劳你帮我洗澡了,可以吗?”
“那得提前支付一些报酬才行哦?”
他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但他没有反抗。我们之间,闭上眼一向代表无声的同意。他在颤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吻了他,这种感觉很好,而且阔别已久。我拢着英智的头发,他好像就要喘不上气,可是他依旧紧紧抓着我的衣服。我喜欢他这样。英智呢,英智你喜欢这样吗?我问:接吻,很舒服吧?
他既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英智搂过我的肩膀,我静静等待我会得到怎样的奖励,然后他的脸颊蹭了蹭我的耳朵。那像忽然被不亲人的小猫的舌头舔了手心,你一定能够理解那种感觉的吧,我高兴地抱住了英智,他回抱了我,轻声说他的公文包里有他的母亲送给我的礼物。
那是一枚枝条状,有银色流苏的胸针,我明天就会佩戴它出门。在像昨天那样洗漱后,我们一起躺到了床上,我们交换了一个吻,我们不再说话。英智吃了一粒安眠药,他很快就睡着了,我将他翻到朝向我的这一面,我抱住他,我想知道明天一早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Amazing,我猜到了——我想象出了英智羞窘困惑,烦恼不已的样子,而我会告诉他,是昨晚他自己钻到我这边来的,还把我拱醒了。英智的表情一定会更加有趣的。
可惜英智醒得比我早。
我睡醒就闻到了一股糊味,我急急忙忙赶到气味的源头,却看到英智手足无措地拿着锅铲,仿佛锅和铲都在攻击他。这一幕很陌生,我从未见过英智主动走进厨房,毕竟英智自小养尊处优,厨房内的事务与他绝缘。难怪他睡前没有向我要求提供叫早服务,原来他早有计划。
“帮帮我,涉,”英智皱起眉,“请你教给我一点诀窍。”
锅旁的白盘子内堆积着六七个焦黑的凝固物(尽管我知道那是煎蛋的失败作,但从外面上看,它们已经完全不属于鸡蛋的范畴了),鸡蛋壳边缘极其不平整,不像是敲碎,而像是零零碎碎掰开的。我教给他正确的步骤后,英智再度和锅中的鸡蛋斗争,他很认真,但我已经预见到这又会是一个不尽人意的煎蛋。
“为什么突然想到要煎鸡蛋了,英智?”
“……我想让涉多睡一会儿,一觉睡醒就能吃到我做的早餐,但厨房的事务还是比我想象中复杂得多。”这可能是英智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受挫时刻了,“连最基础的煎鸡蛋都做不到,很没用吧?”
“那是因为英智从来没有学习过吧?英智能想到为我做早餐,我日日树涉就已经非常感动了哦!不过接下去还是由我来吧,要是油花溅到你就不好了呢?”
英智很固执,他拒绝了我的帮忙,用罕见的,极其强硬的口气让我离开厨房,到餐桌上静心等待。我听从了他。这个早晨,我们没吃上煎鸡蛋,而是炒鸡蛋,配上边缘硬邦邦的吐司,我和英智都迟到了。经纪人说我看起来很高兴,这种高兴似乎和以往的都不太一样。
正是如此,我回答,因为最近遇到了往前十几年都没有碰到的,十足幸运的好事,就像在做梦一样。
工作结束后,我去了ES大楼找英智。当时还是他的工作时间,我没有上楼找他,发了短信后在一楼的中心大厅等待。几个年轻人嬉笑走出来,他们在远处就认出了我(或许是因为我标志性的长发),推推搡搡着彼此到我跟前请我为他们签名。
会在这里出没的一般是P机关工作人员或是偶像,在我的询问下,他们告诉我,他们是隶属于Star Pro旗下的偶像团体,半个月前出道,人气不尽人意,不过他们仍然打算继续努力试试看。
我鼓励了他们几句,在他们递来的笔记本上签上我的名字。
距离日日树涉脱离偶像界已经过去十几年,而这些才十六七岁的孩子居然认得我,这让我有点困惑。
之后其中有一个人为我解惑:Star Pro创立之初包括fine在内的几大偶像组合的录像,一直以来都是他们这些后辈的学习资料,正是那些遗留下来的录像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偶像走下去,再创造出了这样磅礴的偶像文化。他们不仅认识我,还认识初代的那一批人,一直想和我们见面说说话。
从最开始,英智就是抱着让偶像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的目的在向前进的,而现在这早已经如他所愿了。在我这个脱离过久的人看来,这些刚刚踏上偶像之路的孩子们身上仍然闪烁着被保护起来、没有被任何黑暗物质折损过的光彩。那些肮脏的东西,必然是要有人代替他们去解决、去背负的。选择消化这些痛苦的人,必然是……
“英智!”我朝英智远远地挥了挥手,“这里这里!”
“涉等很久了吗?”英智匆匆地向我走来,“工作上的事耽搁了一会儿,没想到解决完已经迟到那么久了。”
“没关系,我也才刚到呢!”我拉起英智的手,可是他马上挣开了,他低声说在外面还是不要太亲密比较好。我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你的日日树涉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噜咕噜叫了呢,英智工作了一整天也很累了吧?走吧,去吃晚饭吧,你有想吃的吗?”
“……”英智还在为刚才突然甩开我的手而自责,他往我这边靠近了一些,“涉来决定就好了。”
最后我们去吃了汉堡,点了一份双人套餐。汉堡店内人流速度快,我们坐在了靠近窗户的,不太受打扰的那一侧。夜色尚未完全拢上城市的上空,时停时走的车流盖上了一层暖红色的余晖,它们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滴滴,嘟嘟,滴滴,嘟嘟,时间就是这样在一声又一声鸣笛里热闹而荒凉地过去。
英智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吃汉堡这种食物了,之前他的饮食都被严格控制着,不过之后的这几个月他打算……他忽然停了声音,懊悔似的叹了口气,颇有掩盖意味地拿过我的可乐吸了一大口。我困惑地看着他,英智低头笑了笑:“之后的三个月,我想和涉你一起,幸福地,快乐地度过,没有任何拘束……可以吗?”
我很高兴,于是我说:“何止是几个月呢,就算一辈子我都很乐意哦!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能待在一起的时间了,所以接下去得更加用力地黏在一起才行!”
“要一直粘一起吗,那很快就会厌倦的吧?”
“这是什么话,我只担心这辈子都粘不够呢!”
英智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他忽然伸过手来,我很期待他会做什么,不过他只是揩去了我嘴角的沙拉酱,嬉笑似的弯了弯眼睛:“嗯。”
我忘了许多事,忘了我们分开的前些年,忘了英智向我递来合同要求我扮演一个恋人的替身,我沉浸其中了,我把自己当成了故事里的主角。这个故事闭幕了很久,直到台下的观众全都走完了,久闭的红帘才缓缓开启,我们将继续演绎接下去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故事。就在人生这个大舞台上,再也不会有分别,再也不会有人在倒喝彩,蝉鸣抖落在我们的肩膀上时,我们的嘴唇贴在了一起,我们轻轻地拥抱对方,就好像……我们没有分开过。我们白白花费的十余年不存在。
我看见白色的闪光。我没有跟上去。十几年前我不在意,现在也是。
第二天我没有工作上的安排,一觉醒来,英智已经不在了,他在微波炉里放了一份熟过头的牛排,我用二十分钟边看电影短片,边吃完了那份牛排。但是接下去的时间该怎么消磨,我毫无头绪。
英智家下面的电视机放着不少录像带,整整齐齐,颇有他的风格地排列着,于是我打算这一整天都用来看这些磁带。
其中大部分都是我们fine的演唱会录像带,我想到了英智平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这些录像带的场景,会不会很寂寞呢,明明大家都在幸福着,但那已经是各自的幸福,不再是我们大家在一起的快乐了。
播到我和英智在台上跳华尔兹的那一段,我反复倒带看了好几次。
英智在上台前的休息室里提出这个想法,理由是与MV不同的编舞肯定会引起观众们不小的反应,之后在SNS上小心透露的部分信息也会吸引不少感兴趣的人来看看演唱会上会不会出现更多的彩蛋。姬君立即吱哇大叫着提出反对:为什么是日日树前辈,他也想和英智大人在舞台上手拉手一起跳舞,如果非得如此,下一次得轮到他——执事先生微笑着捂住姬君的嘴,我趁势愉快地答应了英智:那就这样办吧!
我们事先没有彩排,依旧顺利完成了演出。在后台,英智倚着我的肩膀吸氧。他的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演唱会还没闭幕,他不会任由自己倒下的,就算撑着最后一口气,他也会去参加最后的全体谢幕。我试图劝说他,但他让我不要再说下去。他说……他今天真的很高兴,因为和我一起跳了华尔兹,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现在终于完成了,这是他的私心,但是他已经习惯了用利益的言语去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了。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他必须要给这一天画上完美的句号。
我告诉他我知道,我也记得:我也想和英智你一起跳华尔兹,而且如果你想的话,我们能永永远远地跳下去,我不是说过吗,我们要交换日记直到我们都变成拿不动笔的老爷爷为止,我们……也可以一直跳舞,直到我们只要转圈就会摔倒……但是只要是两个人的话,那应该就不会很疼。
我是这么想的。
从未改变过。
英智收藏了十余张磁带,下午,我终于放到了最后一块。屏幕是黑的,周围有砰砰的响声,大概是坏了,就在我在手机上搜索该怎么修复磁带时,视线忽然亮了起来,我看见了英智的脸,过曝,像蒙着一层不会融化的冰雪,但在调试过后,画面重新恢复了清晰。
他的脸离屏幕很近。他自言自语地喃喃,“现在应该可以了吧?你好?你好,我是天祥院英智哦。这样一个人自言自语多少有些不习惯呢?还好我事先写好了要说些什么。”
他向后退,坐到一张木椅上,我也坐回了沙发。这是一则只有英智一个人的录像。我们一般都不会想到要给自己录像的吧,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吗?
“你好呀,涉。”
“Amazing,假定的观众居然正是我本人吗?”我听见我对电视屏幕里的英智说,“你好啊,英智!”
“……”他看着镜头,平放在膝盖上的手蜷了蜷。他咳嗽起来,他咳得很厉害,他暂时离开了镜头。三分钟后,他回来了。他似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展开手里的纸,只有薄薄的两张。
这条视频是在一周之前录的,而那时候我刚收到了来自英智的替身委托。
“当涉你看到这个录像的时候,”英智轻松地说,”我已经不在了吧?”
窗外的蝉鸣实在太大声了。大声得我无法听清英智说了什么。
窗外的蝉鸣实在太密集了。密集得我没有办法理解他的意思。
英智接着说,“这个录像带,我委托了桃李交给你。桃李是除了我的家人外,最早知道我生病的人。他哭得很厉害呢,把我的衣服都哭湿了。但是他果然已经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或许他早就想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吧,所以接受了事实。他告诉我,他不会帮我的,这样对涉你是不公平的,我得如实把情况告诉你。”
“可是那样一来的话,涉你肯定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对我小心翼翼的吧?我不想这样。桃李终究是桃李,他还是答应了我。”英智手里的纸往下折,“出于我的私心,在最后的时间,我想要和你一起度过。我希望那时候的你一无所知,仍然是我记忆里那个永远高高兴兴的涉……看着那样的你,我也会快乐起来的。
“这十几年来,我一直都关注着你哦,涉。和你闹出了那样的绯闻之后,我们的关系唐突地进入了那些碍眼的人的视线内。涉你才从‘偶像’毕业,还没完全转换成了一个完全的‘演员’的身份。那时候的演艺界本身就对‘偶像’有着偏见,假如在那个时候又出了这样的丑闻,对涉你接下来的事业肯定会造成巨大的打击。
“我想尽办法压下了那条新闻。我知道,只要我还和你纠缠不清,那样的新闻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次数,所以我向你提出了分手。”英智手里的备忘录翻过了一页,“但是事到如今了,我还想着让你回来,是不是太过分了呢?你是不可能是被金钱约束的,可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以怎样合理的、适当的方法让你暂时待在我的身边。
“我们之间已经错过了太多了,我没有把握你会不会答应我,我不想用病去绑架你,也不忍心去告诉你所有的实情。涉你说的‘爱’是不是这样的呢?我爱着你,因为这份爱,我希望你快乐,我爱着你,但是我无法舍弃我的私心,在最后的时间里,我想要久别的最爱陪我的身边。
“……涉你是我的初恋哦。第一次在电视机上见到你的时候,在我还对爱一无所知的时候,我就开始对你的演出,你……着迷了。之后,我们我们发生了许多故事。人的一辈子只要有过一次那样的初恋就可以心满意足了吧?”
英智凝视着摄像头,他许久没有说话。他低下头,微笑着继续说下去,“看到这条录像的涉会在想什么呢?如果感到生气的话,就最后原谅我这一回吧,不要和死去的人计较了。涉你前途无量,未来光明,我呢,我已经度过了一个没有任何遗憾的人生,能活到今天甚至说得上是奇迹,我已经目睹了太多奇迹,所以即便到此为止也不会感到惋惜了。”
“你很快忘了我的,我只是涉你生命中的过客,不用担心,任何一个人的消失都不会拖住涉的脚步。你就比任何人都要坚毅地、果决地演绎完属于‘日日树涉’这个人的人生吧。我知道你可以办得到的,因为你是涉嘛。”英智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向摄像头走过来,“涉是无所不能的,我一直都这样认为。”
他的手悬在了录制停止键上。那像他安静地,把手搭在我的头上。
“抱歉,我说谎了,我想要涉你记住我……这是你现在看到我的原因。”
他轻轻地说,“就这样吧。再见。”
电视屏幕暗了下来。
磁带被推了出来。
那天是一个晴朗明媚的日子,和我从录像带里看到的,英智身后的景色一样。绿意燃烧在窗户的边缘,安然地抖进金黄色的透明碎屑。我拿出那块磁带,将它和其他磁带按照原来的顺序放好,放到之前的位置上。
我蹲在电视机前的柜子前。我把柜子推了回去,在那之后我蹲了很久。在那期间,我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电视机柜上薄薄的灰尘。神差鬼使地,我的手覆盖上那层灰上。再拿起来,我的掌印出现了那层灰上。就像命运按在了我们的头顶……我们的身上永恒地留下了命运肆虐过的痕迹。
看完那个录像带之后,我明白了所有的所有……英智和我提出分手的原因。英智不再和我见面的原因。英智找我扮演恋人的原因。他只雇佣我三个月的原因。他很快接受了我再度闯进他生活的原因。他逐渐消瘦的原因。他吃饭容易过量的原因。他体力变差的原因。还有,他看我的目光时常流露出伤感的温柔的原因。
我知道了以上所有的原因,为时不晚,但也太迟。
从人类的寿命而言,我还很年轻,年轻在某种时候意味着天真。我以为分别的人终会重逢,以为相爱的人无论如何最终都会相拥,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们所处的世界不是如戏剧里那样书写,王子与公主也不会一辈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养母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这种对现实不切实际的幻想总有一天会害了我。现在,我深受其害。我幻想我和英智还有很长的未来,现实却把我们的可能残酷地断在了此刻,断在了我喜不自胜,最洋洋得意的时刻。
掌管爱与命运的神明,是不是就以把我们这些人玩弄得团团转为乐呢?
“英智,”我问,“我可以去找你吗?”
“可以哦,不过我还在忙,可能关注不到涉你,没问题吗?”英智想了想,“是在家里待得太无聊了吧?现在都没能和涉你度过完完整整的一天呢,明天就是周末了,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就去涉你想去的地方,怎么样?”
“无论怎么样都好,”我说,“我现在就想要见到英智你。”
他送商谈结束的客户出来,他看见我,习惯性地扬起笑,那个笑很快变成了某种让人陌生的东西。他碰了碰我的脸,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告诉他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我太想念他了,想念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跑来事务所见他,只有这样才能换来短暂的安心。
英智注视着我。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说。我也没有说。这是我和英智之间残酷的默契。英智的手上湿湿的。我以为那是汗。英智却说是眼泪打湿了他的手。我本想装作一无所知。但我做不到。这是我作为演员最大的失败。
“大家都在看着我们哦……我们两个,完全没有前辈的样子呢?”英智回抱了我。我们发热的脖颈贴在了一起,像两只垂死的天鹅,“我也很想见涉你……我和涉是一样的。”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思念着彼此,想要见到对方,答案是爱,因为我们爱着对方,而酝酿这一切恶果的也同样是爱,爱让英智远离了我,他希望我前途似锦,希望我步步高升,因为他爱我;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知道英智不希望我们两个人再见面,所以我没有再去找他,而在分开之后那漫长的时间里,不住缅怀着我们逝去的青春和温情地依赖着彼此的瞬间。
因为爱,我们走在了一起,因为爱,我们走散了,因为爱,我们始终对过去之事念念不忘不敢忘不想忘,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此刻痉挛似的相拥,或许是爱最后也最好的魔法:英智他终于对什么都不再在乎了。
过去和现在都很美丽。我想起未来,只联想到满目疮痍,所以我决定不再去想之后还未发生的,遥远的事了。
那些月亮纷纷碎在我们身后的夜晚,我知道英智他的心声,知道他的愿望,我想要挖掘他的秘密,我记得和他做过一切的约定,我像藏在鳄鱼嘴里的燕千鸟,在短暂的时间里,我尝试着用英智的视角去看待世界,我逐渐地理解,那是一个灰沉昏暗,摇摇欲坠的地狱。我理解了他,我始终对他抱有兴趣,我想要和他在一起。这不是被痛苦美化过的谎言。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选择走到天祥院英智身边是日日树涉此生最为正确的决定。如果没有他,我就不是今日我。
和他一起跳华尔兹的那个舞台,我看见英智的目光,我发现他和我同样重视着那些约定,他也记得我们说过的话,聊过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很高兴,我感到我们所形成的臂弯里,旋转着一个独属于我们的行星,而现在,那个失落的的行星在经年之后再次回来了正确的轨道。
我们是对方此生仅此一次的初恋。我们的幸福……既空,又满。
末日来到前,我爱着英智,英智也爱着我。
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再重要。
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