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仲子兮,无畏我兄,径越其墙。云梯难行,高墙难攀。前有恶兄,后有愚仆,进退两难,无所遁地。奈何,奈何!
(一)
“说罢。黑崎公子星夜来访,不走正门倒拐向后院偏门,所为何事?”朽木白哉施施然捧起茶呷了一口,看着被几个签了死契的壮实家仆狠狠摁倒在地上的黑崎一护。
翻墙小贼仍是不服,竭力挣起身子,扬着沾满了尘灰的俊脸;“这便是朽木郡王家的待客之道吗?你端坐于上,我趴伏于下,这地方倒像公堂了!”
朽木白哉听罢未语,只眉头愈发紧锁。刚于屏风后头安顿好妹妹的绯真,转了身出来见他神色便暗叫不好,慌忙抬手去拦,只见自家夫君身侧长剑已然出鞘,正正好好横亘在黑崎一护颈间。银光一闪,似有鲜红坠于剑刃。
“黑崎一护,你所作所为险些毁吾妹清誉于一旦,便是为了朽木家门楣,我即刻杀了你都不为过。饶是你爹来了又能奈我何?”
“我什么……”黑崎一护挣扎的动作停滞在了半空,“我如何毁你妹妹清誉了?”
朽木白哉冷笑一声,刀刃更近几寸,黑崎一护颈间红痕愈显,“想不到黑崎家竟都是敢做不敢为之辈,黑崎一护,当我错看了你。拖下去!”
“兄长!”朽木白哉身后侧屏风里猛地蹿出一人,她鬓发微乱,身上浅紫的夹袄也松了些许,气息尚未喘匀,急急跪在了黑崎一护身侧,“我同他并无半分私情!其中误会颇多,望兄长再三思量,他并非狂悖宵小之徒!”
“他夜半三更诱你出府,难道不是存了轻薄之意?”朽木白哉见自己捧在掌心精心呵护十多年的妹妹,每每问话无有不答无有不应的妹妹,曾说这世间好男人除了他便无其他的妹妹,如今偏帮着一个外人,谎话张口就来,更是气不打一处,只觉颈侧青筋怕是要爆裂开来,面上却不显,“若不是你嫂嫂忧心你晚间没怎么吃东西,特地捧了夜宵来寻你,你怕是跟那小子翻墙而出彻夜未归!这么多年我未曾押你读过什么女则女训,如今看来,倒是我对你太过溺爱之缘故,才弄得你不敬兄长,不守闺礼!”
话甫一出口,白哉就知晓此话有些重了。露琪亚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她颤抖着唇舌,背脊微微佝偻下去,像她豢养的那团奶猫一般,乖巧地趴伏在地上。原本喧闹的厅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几个仆从面面相觑,绯真紧走几步扯了扯他的衣袖,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正欲开口递个台阶,却听得那外邦的小子冷冷开口,
“露琪亚可是你妹妹,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哪有兄长像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便辱骂自家妹子。怪道露琪亚提起你时,活像只避猫鼠,惧怕远多于对于你这兄长的喜爱。”
“一护!”未等朽木白哉发作,露琪亚一把摁下黑崎一护高昂的头,狠狠扔了两个暴栗,“你瞎说什么,可别火上浇油了!”
黑崎一护嗷的叫了声,四肢被缚住无法逃窜,只得承了这两力如山钧的击打,“露琪亚,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怎么倒打起我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说谁是狗?”露琪亚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瞧瞧你全身上下满脸的灰,你才是个癞皮狗!”
黑崎一护竭力从这妮子手中挣脱但未果,憋红了一张脸回嘴,“我这都是为了谁?你倒说说,倘若不是生怕你出事,我何至于在泥里滚了这么一遭。我在桥头左等右等你不来,生怕你出事,又巴巴地买了吉祥斋的糕点来,生怕你又因被夫子罚抄写饿着没饭吃,你个小没良心的,下次你便是求我我也不走这一遭!”
“你瞎说什么!”露琪亚的脸上也染了几分浓重的胭脂色,她瞪大了双眼,一把将黑崎一护推掼在地上,“我可是为了救你,你还真想被我哥打得皮开肉绽,扔回你家门口当街示众吗?”
她愈想愈气,又狠狠扔下一句话来,“谁要求你,往后我也敢不同你来往了,您多有面啊,陇西节度使的公子,多尊贵的身份。您是好人我是小人,就该由着你被拖出去!”
“我,我不是这意思。”两厢推挤下,仆从也松了对黑崎一护的桎梏,他忙拉上露琪亚的袖子,“我这人常犯浑你也不是不知,别气了,西市有家胡人烧饼做的很不错,改天我一定带你去尝尝鲜,你看成不成?”
露琪亚僵了片刻,任他扯着自己的袖子,冷眼瞧他,活脱脱一只灰头土脸的委屈狗仔,偏过头去还是掌不住笑了,“那得看我的心情。”
这厢两人和唱对台戏似的,那厢的朽木白哉忍无可忍,也不顾妻子的劝阻,阴森着语气介入,“露琪亚,这便是你说的从无私相授受?”三言两语,连下次的约都敲定了,还有什么得不出的。
露琪亚自知说漏了嘴,这下是辩无可辩,一把扯了自己的袖子回来,只得缩回去老老实实当个鹌鹑。黑崎一护收回僵在空中的手,往前挪了几步将露琪亚挡地严严实实,一双豹眼死死盯着他。
“黑崎一护,”或许是怒到了极点,今夜被人一次又一次挑衅,他的情绪忽地平稳似无波深谭,“我妹妹既然为你求情,要我现下放你一马,也可。但你敢指天发誓,你对我妹妹无任何非分之想?”
黑崎一护几乎是即刻冷汗涔涔。
“快回答啊一护,”露琪亚蹲在他背后低语,鼻息喷在他的脊背上,隔了厚厚的棉衣也感受地分明。身后人浑然不觉他如擂鼓般的心跳,一个劲地催促,“快说快说,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快点快点……”
黑崎一护猛然回头,“别催了,你撒谎不该打个草稿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说出的话便是泼出的水,寒冬腊月里来上这么一下,用再多炭盆烘出来的暖意也得被浇个透心凉。
四方是死一样地寂静,黑崎一护有些绝望地阖上了眼。
“诶呀诶呀,”一直未曾言语的朽木绯真笑意盈盈地牵着朽木白哉的手,带他回了上座,又亲自上前将黑崎一护搀起,示意仆人将其送到位子上,再将露琪亚扶了起来,拍拍她膝盖上沾染的脏污。她仔细瞧了瞧自家妹子红透的脸颊,心里便对这事有了九成九的把握。绯真牵起露琪亚的手,“夫君,年轻人贪一时新鲜,偶尔头脑发涨也是有的。但自家妹子你我还不清楚,规行矩步何时出过大差错,纵使是家教最严苛的女儿,也没有拘着她不出去的道理。黑崎一护这孩子你之前也见过,不也夸过他是年轻一辈少有的英才,同京城的纨绔是两副习气。夫君一向慧眼识珠,不会看走眼的。”
朽木白哉缓了神色,但到底还有些气不顺,肃着脸开口,“可今夜……”
绯真握住他藏在袖中的手,“年少慕艾,你当初就没翻过我的墙头?”
朽木露琪亚瞪大了双眼,急速在嫂子同兄长见搜巡,试图找出任何蛛丝马迹。朽木白哉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去,正欲摆手让绯真带露琪亚下去,却听得,
“报!”耳房里的小厮喘着气跑了进来,“老爷,陇西节度使带着自家夫人,说是要求见老爷。”
小厮觑他神色,忐忑地补上黑崎节度使特地交代他一定要传给自家老爷的话,“说是,前来替自家公子前来求亲的。”
朽木白哉只觉眼前一黑。
蛮夷!实乃蛮夷也!
(二)
倘若同黑崎一护说,他此回进京,是要被压在堂堂郡王府的厅前,为了自个儿的婚事同当朝要员争个面红耳赤,他是万般也不愿信的。
这倒也不是说他对婚姻大事不上一点心,或是谨遵父母之言,只待来日挑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轿门一落,盖头一掀,两人相敬如冰,搭伙过日子。便是最冷心冷肺的人,见了自家父母几十年蜜里调油,郎情妾意的模样,都会对未来妻子同夫妻生活有上几分憧憬。
他只是不信一见钟情那一套。什么隔人群中远远一瞥,身子便酥倒了半边,金风逢雨露,鹊桥会佳人,在他这都是没影的事。他自打开了蒙,就没觉得身边的姑娘好看过。诚然这话是有些夸张了,他并非不识美丑,或对美有异乎常人的独特见解,边关较长安人更多更杂,色目人,中原人,亦或是色目人同中原人成亲生下的混血儿,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总能挑出几个美的摄心夺魄,让人几欲挪不开眼的。可他的心,就如同他书房里蒙尘的古琴,这弦丝无人可触,无人可拨。
那么日久生情呢?
嗐,更快别提了。所谓日久生情,得先有萌芽之情思,在辅之以雨露浇灌,还得因缘际会下,才有那么些许可能最终瓜熟蒂落,修成正果。黑崎一护连这一点子嫩芽也无,怪道人家说他的心是教漠北黄沙堆砌成的,寸草不生,想要靠近,先吃一嘴子沙去。是以异邦大胆些的姑娘都屡屡碰壁,妄图愈挫愈勇者最终都败下阵来,年将弱冠,倒是一纸婚约也未谈成。
黑崎一心倒不急,笑呵呵地仍每日拖着自己儿子在校场里摸爬滚打,练得一身虬结肌肉,同军营里那些喝醉了满口胡沁的军曹呆在一块,而后两个人一身污泥回家,乖乖立于堂前听训,训完一心被夫人提溜回房,他也自去冲洗,换了身干净衣裳,同从女学回家的妹妹们一道用晚饭。饭桌上鸡飞狗跳略过不提,筷子一撂再去书房温习兵法,至夜深还有母亲或妹妹送来的宵夜,吃罢洗漱完往床上一躺,待到鸡鸣又是新的一天。黑崎一护八岁起便是这样的日子,按部就班,古井无波,他却觉得拿千金予他也不换。
再多个外人插进他这样的生活?
那只会带来无穷无尽地变数,不可,不可。
当然,以上所有都将沦为昨日种种。长安不愧为长安。长安一行,黑崎一护方知,言之过早四字究竟如何写。
宴饮一向枯燥乏味,比起丝竹靡靡,黑崎一护更爱塞上羌笛连营角声的肃杀萧然,他坐在父亲下首,打了好几个盹,还被朽木郡王横扫了几下眼风。硬挺了一个多时辰,终是没忍住,他趁一轮敬酒毕,借口更衣起身,后退几步悄然从门后溜了出去。大殿声响渐远,他才长吁了一口气,整整衣衫,于长廊闲庭信步起来。再过几日便是年关,长安雪已落了几次,今晚倒无簌簌雪声,一轮朗月伴几点疏星,更像是他饮了烧刀子后,肆意横卧在营地草垛里所见夜色,将他这几日迎来送往的疲累一洗而空。
他伸了个懒腰,这是他堂兄的府邸,少时也来过几次,熟门熟路地,他忽地想起这地似有个偏门,无人看守且年久失修,从那出去便可直通西大街,不如先去饮碗胡辣汤暖暖身子再回来。心下既定,他的步伐也快了起来,刚转完那,猛地看见一个丫头打扮的人正立于门边不远处东张西望,他心下疑惑,隐了身形细细观察起来。
“小姐,这行不通的,老爷和夫人快回府了,您哪有时间。”
“你再这么拦着我,我可就真没时间了。”黑崎一护这才发现丫鬟正对着的是门边的狗洞,那处正是阴影瞧不分明,但黑里那抹白他还是瞧的分明的。洞口似有有一裹着白色大氅的物什蠕动,这姿势……着实不太雅观。
“小姐,我们还是要么回府要么归宴吧,老爷要是追问起来……”
“你放心好了,不会多久的。我今早问过海燕哥哥了,这洞出去再走几步便是西大街,嫂嫂难得有好兴致,志波家的人热情地紧,这次随夫君进京的真咲夫人瞧着和她很是投契,怕是要留她到很晚,我们看完杂耍再回家也来得及。”那坨白色物什直起了腰来,拍拍手里的尘土,转身同丫鬟道:“我瞧着这附近园子里好像有铁锹,你替我拿来,我好挖的快些。”
见丫鬟不答,她忙忙又催促了几声,推着丫鬟的肩膀往前走,丫鬟拗不过,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这丫头环顾四周,拿起一块稍微平整些的石头,似是打算再战。黑崎一护看不下去了,穿过草地立在那撅着腚挖着正欢的小童身后,淡淡开口:“那狗洞早被堵死了,你这么个挖法,就算是挖到明夜都挖不通。”
“啊啊啊!谁?”没成想这丫头年纪小但反应不输常人,受了惊吓往后退了几步的同时,还能准确扔出手里的石块,狠狠砸向他的肚腹。
“诶唷!”这下叫喊出声的可就是黑崎一护了,他捂着肚子弯下腰来,“你是谁家的小孩?我好心好意来教你别做无用功,没成想你倒还我个排头。”
“谁,谁教你躲在别人身后吓唬人。”小童裹紧身上的大氅,贴着墙躲进阴影里,黑崎一护瞧不清她的面容,只觉那双明眸在暗夜里也亮得惊人,炯炯地看着他。那小孩身量未足,嗓音却不同其他孩童一般稚嫩可爱,反倒有些低沉沙哑。不过,意外地教他听了舒坦。
“对不住,对不住。”黑崎一护揉了揉肚子,才多大的小孩,都没他的肩膀高,怕是才刚十岁,他既是年长者,自然要摆出大度的款来,不然没的叫人笑话。
见他软了态度,对面小孩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是我没注意,你肚子还疼不疼?要不要我去取点药来?”
黑崎一护摆了摆手道,“这倒不必,只是你一人同丫鬟外出,外头人多眼杂万一遇到拍花子的可就不好了,他们可就瞅着这年节下,像你这样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娃娃走在街头就是活靶子。”
话才落地,便听见刚刚还软了声道歉的小孩,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那么一句,“我今年可十六了!”
“十六?”黑崎一护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看不出这丫头,哦不,这姑娘有半点十六的模样,脑子转了几转还没反应过来,心里的念头已脱口而出,“你家没给你饭吃?”
“说什么呢你!”姑娘自阴影里猛地跨前一步,直直逼到他身前,狠狠推搡了他一把,“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家族!”
“我怎么……”黑崎一护一时不防,被推得踉跄了几步,心头也是一阵火起,额间青筋似在妹妹指间的翻花绳一跳一跳,正欲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地小妮子,抬眸的瞬间却愣怔在原地。
月华皎洁如练,自银河流泻而下铺陈于姑娘的脸上。她的下巴尖尖,下颌锐利,是过分瘦削的表征,但这层月光却柔和了她脸部的轮廓,无端端生出几分旖旎来。细眉弯弯如二月柳,鼻尖圆润挺翘,唇不点而朱,小小地似海螺珠正正好好地嵌在这美玉上。她的肤色是极白的,不若京城的雪,而是如天山亘古不化的雪,京城的雪落地便遭人踩踏蹂躏,一身脏污,而天山雪,千万年都在那处,永远洁白永远神圣。但,这些都不及她那双眼。
黑崎一护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瞳色似刚摘下的鲜嫩葡萄,紫中透黑,黑中蕴紫,眼非丹凤,而是圆溜溜的杏。杏乃寻常之果,屡见不鲜,正好给这副生人勿进的面孔生出了几分可亲可近。饶是美人横眉竖目,眼神里满是对他冒犯的不满同恼怒,也因得这双眼削平了几丝怒意,反倒可爱。
咚,咚,咚。黑崎一护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越来越重越来越急的鼓点,他果真错了,大错特错。原来这世上并非没有一见钟情,原来真有这么一个人,她只是亭亭立在那,不发一言不行一步,便能勾起他所有神思。
“你,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许是他愣怔的时间太长,越发引得对面人警惕,姑娘退后几步,又隐回了阴影里。
黑崎一护回过神来,猛咳几声,挠了挠头,“是我冒犯了。不过我瞧你丫鬟一直不来,怕是前院出了什么事绊住了手脚。我虽久不到京城,但这几日于城中绕了七八圈,也大概熟识,不若我带你出去?”
姑娘将信将疑,瞥了他一眼,“我怎知你是可信之人?”
黑崎一护细想今夜,先是吓得她差点一屁股蹲在雪地里,又是冒犯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如此看来实在不像什么正经人。只得再次拱手作揖,诚恳道:“今夜志波府设宴,众多达官显贵并其夫人皆在此地。哪有贼寇敢于此作乱。你既认识真咲夫人,便也可看出我同她发色相同,五官相似,如此你还不明了?”
“你是……黑崎家的?”
“正是。在下黑崎一护。”
姑娘半晌未语,她确乎是听兄长提起过黑崎家有一子二女,两个女儿席间她也见过了,同这位确乎有几分神色相似,但口空无凭,他先头给人的印象着实不好,可不知怎的,她这心里一直有个声音,万分笃定他便值得信赖,给予他信任更像是与生俱来之本能。或许是眼神澄澈可见心境,他眼神清亮,背脊挺直,一看便是行伍出身,行得端坐得直,显然并非纨绔。虽兄长一直教导她不可盲目妄信他人,但她仔细思索其话并无破绽,料定所言非虚,无论如何今夜是铁定要出去的,就算此人有什么不轨之心,她腰侧的短剑也不是好商量的。
既如此,她开口道,“朽木。我的姓。”
黑崎一护觑她神色,紧锁的秀眉舒展开来,便知她已放下了警惕,心下也长吁了口气,“那走吧,朽木小姐。我带你去看这上京最热闹繁华的地儿。”
他向她伸出了手,橙红发色于烛影下晃过,少年人的张扬笑意自眼前划过,露琪亚的心突的跳快了几霎,手也不自觉地沁出了几分薄汗。
院墙外人声鼎沸,盛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三)
垂地的厚实披风显然不能阻碍朽木大小姐上蹿下跳的动静,自出了门她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招猫逗狗无所不试,不是看看摊贩挂出的泥人糖人,便是瞧瞧附近的黏糕脆果,一会儿被凶神恶煞的面具勾住了全副身心,一会儿又说那新出炉的馒头清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非要买个尝尝。黑崎一护一个旋身,身侧之人便不见踪影。姑娘身量纤细,在人群中极不显眼,莫提拍花子了,摩肩接踵之人那么一推一压,怕是就跌倒在地再难起身。所幸他倒高挑,除了从小跟着他的副将外邦人茶渡之外,在边关也少有较他更高的。也好在这姑娘虽穿得一身白,但其他人皆穿红着绿,因而衬得这白于灯火煌煌中愈发显眼,不消片刻,他就在最沸腾热闹一处找到了那个夹心馅的小团子。
“好!”小妮子恍然无教人一通好找牵肠挂肚的愧疚感,掌心拍得通红,脸颊也因在寒风中叫嚷而沾上几分胭脂色,饶是这样也不肯休歇,几乎是要蹦起来凑到那杂耍人跟前去。只见杂耍人又猛灌了一大口酒,往手中木棍上那么一喷,熊熊烈火蹭地便蹿了起来。那丫头更兴奋了,眉眼间都是见到了稀奇事物的惊喜与好奇,忙不迭地就要往前凑去。黑崎一护生怕那火燎了她的头发,一把将闹腾的小妮子按着肩膀定住。那丫头不满地回头,瞧见是他,兴高采烈地飞扬着眉毛问候,“哟,一护,你怎么才来,这么大的人了都会跟丢,我还打算看完这个去找你呢。你都没瞧见,刚刚打起的铁花才叫一个漂亮,火光四散如繁星,真是可惜。”
这妮子根本就没半分自觉!黑崎一护突觉头疼得厉害,自家两个妹妹,一个跟着自己同父亲成日里在军营里打滚,一个跟着母亲于深闺绣花逗鸟,但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格,尤其是像她这般跳脱的。出行时一个牵着母亲,一个牵着他,最小的妹妹最黏他,从不肯离他半步远,可比她省心多了!
“是,是,若不是要替朽木小姐去抢最新鲜出炉的包子,我也不会走丢,害的您纾尊降贵来寻我。”啧,这话他听得都酸倒牙了。
朽木露琪亚觑了眼黑崎一护阴晴不定的脸,后知后觉今夜确实乎有些麻烦他了,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你生气了?那我在这赔个不是,我快两年未曾出来了,实在是有些得意忘形,不如看完这场杂耍,我请你去喝杯水酒暖暖身子?”
她仰着头,粉嫩如蜜桃的脸颊,腮边沾了点先前吃的那串糖葫芦的糖渍,那双剪水秋瞳往黑崎一护处那么一看,正正好好倒映出黑崎一护有些滚烫的脸颊。他轻咳了声,纵有千万般气也发不出来,只得搔了搔后脑勺,撇过头去,“倒,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再怎么说也当是我请你,咳,你说你两年都不曾出来过?”怪道他这个一年入京才一回,一回才一个多月的,走街串巷都较她熟悉的多,本朝民风开放,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亦是寻常事,难不成她从未出过院门?
“是啊,”露琪亚偏过头去,目光炯炯地盯着甩上天的火轮,“我幼时出游便走散过,还是海燕哥哥瞧见了将我带了回去,自此兄长便不许我一人出游。嫂嫂身体不大好,兄长生怕街上有人冲撞了她,除却一些故交的应酬和嫂嫂自己想要出门逛逛,就连去年同前年的上元节我们都是在府里自己扎起灯笼过的。”也不是没有过十几个奴仆伴着出游的时候,但那样太拘束且不自在,又要劳师动众的,没得教人看了说郡王府好大的阵仗。她不愿兄长在自己的事上过多烦心,朝中事务和嫂嫂的身体才是第一要紧事,若不是今夜席间听说此处的杂耍实在有趣,又得了这么空闲,她想也是不敢想能出来逛这么久的。
“说起来我倒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今夜还不知要被绊住多久的手脚,也不能松快松快。只可惜我也仅仅能在城内打转悠,要想出京城,怕是不能了。”朽木露琪亚看向身边这个她才及他肩膀的男人,真心实意地再次道谢。她也知这一路多少有些任性了,见到这个便要,那个就得拿,手上很快便塞满了东西,胳膊都快挂不下了,黑崎一护不发一言便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跟在她后头老老实实做个小厮。被耳提面命要做个规行矩步的小姐,是她自孩提时起的日常,及笄仰赖租荫和兄长之功被册封为县主,就更别想有清闲自由的日子,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完完全全由着她一人做主的日子,从未有。
“若是……若是由着你,你最想去哪儿?”
“想去漠北!”杂耍已散,露琪亚拿起黑崎一护手里的纸包,解了绳摊开,拿起一块糯米糕就往嘴里塞,鼓鼓囊囊地像个小仓鼠却还要说:“听说漠北是截然不同的风光,既有黄沙漫天又有无垠草原,有耸峙的雪山绵延千里而不绝。还有同马相似却又不同的,叫骆驼的牲畜。还有还有,关外来来往往,多的是没见过的人同没听过的事,一定有趣。”露琪亚自顾自说着,却未在意身旁人越发炽烈的眼神,
“朽木小姐,如果我可以……”
“小姐!小姐!我可算找到你了!”黑崎一护只觉得腰猛地被一撞,那个被朽木小姐支使开的丫鬟正喘着粗气,紧紧抓着前者的袖口边,“小姐,快,快回府,老爷同夫人已上了马车,我找了您好久。”
露琪亚慌忙将点心笼起来塞进宽大的袖口里,冲黑崎一护道了声不是,“抱歉,今夜多叨扰你,若日后有事来寻我,凡我力所能及,定能相帮。”说罢那些买的东西也都不要了,忙不迭就带着丫鬟往后头跑。黑崎一护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得丫鬟又呀的一声,指着大氅惊叫,“小姐,这块怎么黑了!”
黑崎一护定睛一看,雪白的披风上居然有个蚕豆大小的黑洞,怕是先前看打铁花时,激起的铁碎坠落于此,他同朽木小姐居然都未发现。露琪亚将衣服拎起一瞧,显然也是发现了这块地方,脸色一霎便白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这可是老爷秋猎得来的银狐皮,花费了好几个月才制出来,才上了一回身就成这样了。到时一问起来,可就全露馅了!”丫鬟急得绕着圈团团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被院里老嬷嬷抓住,被老爷抓住的后果,吓得像只避猫鼠。
露琪亚也楞了神,但她转念一想,左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推说是烛火燎的,即使多打几次手板心也比现下回去晚了好,便扯着丫鬟,“急有什么用,先回去再说。现下也没什么好办法,你先将它压入箱底,过几日你去寻有无相似的皮毛补上就是了,走!”
“我有个两全其美之策。”身后传来的声音制住了她的脚步,露琪亚回头,瞧着提着两胳膊东西的黑崎一护。后者正将这些一并都递给丫鬟,“这些拿着,你赶紧去你家后院,我随后带你家小姐就到。”
丫鬟猛地被压了这么多东西,狐疑地看着面前一头橙发的男人,被催了好几声仍不动弹,又看向一旁的露琪亚。
“去吧。没事。”露琪亚颔首,获得主子首肯,丫鬟这才转个身没命似的奔去。
“你说吧,你能有什么……啊!!”露琪亚突然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被黑崎一护打横抱起,她也骑过马,但猛地被抬上这么一个高度还是吓了一跳,一巴掌就拍在黑崎一护头上,“干什么!”
“我说小姐,你再挣扎可就把所有人都喊来了,那我们是想走也走不了。”黑崎一护见她一脸惊慌失措,玩心顿起,抱着她掂了又掂,惹得姑娘一顿拳打脚踢,又手忙脚乱地攀上他的肩膀,这才勾起个满意的弧度,“抱稳了。”说罢手臂又紧了几分,露琪亚来不及惊呼,三两下就被带着蹿上了屋檐。
大氅恰好能挡住迎面如刀的寒风,也挡去了她的视线,一片昏暗中,听觉代替了视觉,愈发灵敏。她耳边除却猎猎作响的寒风,还有一声重似一声的心跳,像重槌,一下,一下,她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身前人的,又似是两种声音交织,重叠,难舍难分。原来这个看似身形瘦削的少年也有不输她兄长的结实臂膀同宽阔胸膛,他未穿披风,身上仍是滚烫的,灼得她薄薄的脸皮像是在滚水里,被蒸腾的水汽沸了一遍又一遍,满身嫣红,她的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几分。
“到了。”黑崎一护带她于一处小门前落地,“这是我家侧门,你等我一会儿。今年我同父亲共猎了四张皮子,给我妹妹们和母亲各做了一张,我有个妹妹与你身量相似,但她不怎么穿,只是带着。我瞧她颜色花纹同你这件相同,你等我拿那件出来同你这件换了。北地常有狐裘被烫坏的事,我去问问我带来的裁缝,他们懂这些,等我做好了再给你送来。”
黑崎一护忙忙说了这么大堆,放在姑娘就进了门,露琪亚扇了扇自己的脸颊,还没怎么回过劲来,黑崎一护已拿了东西出来。见她满脸通红的样子,以为是等太久冻坏了脸,忙将手里这个又裹在身上,捞起她就又往屋顶上蹿。露琪亚挣扎着露出个小脸来给他指路,整个人都快陷在狐裘堆里,半刻钟后落在自家小院偏门,一张嫩脸不知是热得还是冻得,红的厉害。黑崎一护背过身去,由她和丫鬟将衣服换了过来,叫了他一声才回过头,将露琪亚那件接到了手里,如此这么折腾,两个人都是一身汗。此事一了,本该阖了门下了钥各回各家,露琪亚却不急着进去,黑崎一护也不走,两人一个立在门边,一个站在台阶下,就这么瞧着对方,谁都没开口。丫鬟觑了眼两人的神色,找了个去瞧瞧老爷夫人回来没的借口,识趣地走开了。
等她身影自角门后消失,黑崎一护才干咳几声,“你莫怕,应当看不出端倪。往后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写个纸条塞墙边门缝里,我第二日便从墙外扔东西进来。若是想出来也告诉我,我自会安排……”他见姑娘仍是有些呆呆地,许是对他的唐突之举吓得不轻,赶紧安抚道,“今日是……”
“露琪亚。”
“什么?”这下待在原地的换成黑崎一护了。他看着立在台阶上,现下高了他一头的姑娘,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的名字,朽木露琪亚。你可以叫我露琪亚,”露琪亚微垂下头,脸上残红未褪,冲台阶下的人微微一笑,颊边漾起的酒窝盛满了月光,“今日多谢你,一护。来日见。”
说罢她也不去瞧黑崎一护的神色,急急地推门进去,啪地一下阖上了门。她用冰凉的手贴上自己热腾腾的脸颊,长长地吐了口气。
门外,黑崎一护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一路游魂似的飘回自家练武场里,独自练了两个时辰的长枪。
露琪亚,露琪亚。
他没有听过比这更好听的名字了。
(四)
“小姐,小姐。”
天才被擦亮一截,窝在层层叠叠地帐幔后,蚕丝织就的被褥里,露琪亚舒服得不想动弹。她翻了个身,试图躲开丫鬟萦绕于耳边的催促,“崖清你莫吵,我困着呢。”
崖清没法,只得伸出手来推推自家主子,“那人又送东西来了,还并一封信。”
“我管他……一护?”露琪亚旋过身来坐起,锦被滑落,里衣教她睡得七扭八歪,露出里头小巧圆润的锁骨和肩颈来,崖清连忙取了架子上的厚袄替她披好,而后才从兜里掏出信来,“东西就在桌上,应当是小姐之前想要的话本子,这信就夹在第一层包袱里,还是我收拾的时候掉出来的。”
露琪亚接过信,一边拆一边问道:“你去拿没什么人瞧见吧?”
“宋嬷嬷瞧见了。”见自家主子捏着信睁大了眼,一副便要起身的样子,崖清忙按住她,眼往门后觑了觑,压低声音道,“我推说是我想多念念书多识几个字,小姐允我托门口的小厮买几本回来。宋嬷嬷不信,转手夺去查看,我不好阻拦,还好那时信已到手。”
她掀开帷幔走出去,取了包袱里的书递了进来,“您瞧,黑崎少爷真真有趣,这书封面全都是百家姓,千字文一类的,宋嬷嬷不怎么识字,见封面同她家哥儿用的一样,也就信以为真了。”
露琪亚拿过书一翻,里头果是她先前提到的书,不过是重新拆了装订过,拿旁的封皮套上,这样即使堂而皇之地摆在架子上,想必其他人也不会生疑。
“他竟如此有心。”露琪亚不自觉地喃喃出声,忽见崖清有些玩味地看着自己,脸上热辣辣地臊得慌,推她出去打水洗脸,自己重将信展开。
“三日后上元灯市,小雁塔下菩提树旁见。我等你。”
小雁塔,菩提树。你问也不问,倒是笃定我一定会去?露琪亚撇了撇嘴,此人还是一如既往地霸道又蛮横无理。这几日她院墙里没上落东西下来,不是糕点就是书籍,还有些木雕彩陶泥人,样子都奇巧精致,不像从前打发小厮买来的,无趣且粗制滥造。有些是她要的,有些是她没说硬塞的,她本想推却。无奈一是寻不到人,那人轻功也太卓佳了,踏雪无痕一丝踪影都难寻,二是这些东西太过投她所好,尤其是那几个兔子形状的布偶,外圈还缝上柔软亲肤的羊毛,如何教她不中意。她起居的院墙并不临街,是兄长特意将隔壁那进拨来给她做书房,里面还堆满了自出生各方并兄长嫂嫂送来的礼物,其中有个小木马做得和真马一样,上了油便能带着她咯噔咯噔在院子里行走,她爱不释手。如今大了不好再骑,却还是不肯扔,甚至于被嫂嫂笑过怕是日后要当陪嫁,带进夫家当传家宝。好像是,好像是朽木家的至交,勇毅侯四枫院家给她的。四枫院同朽木家一样都是异性王爷,不过侯府家主是自立门户的本朝第一位女将军,也是第一位凭军功封侯的女将军,常年驻扎边关,露琪亚很是仰慕她。夫子也曾教她身为女子,也要顶天立地做一番事业,最好像四枫院将军那样。奈何几年她才偶尔见上一面,兄长避侯爷如洪水猛兽,她也不好同她交往过密,只打个招呼便罢了。
诶,若是她也能走出去,立一番事业便好了。不过,现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在上元节从后门走出去?露琪亚拧起一双秀眉,耷拉着嘴角将头埋进崖清递来的帕子里。
这厢露琪亚因一封书信寝食难安,坐卧难眠,那厢黑崎一护也不好过。夜一姨母往年回京述职初八就回,今年姨丈有事耽搁,她也不先行,天天来家里串门。说是串门,也就干三件事,蹭饭,蹭饭,同摔打黑崎一护。
他的武功,父亲只教了个基础,就把他扔进大头兵堆里摔打,剩下的尤其是露琪亚惊叹的飞檐走壁的本领,都是姨母教的。准确来说,都是挨姨母打挨出来的。姨母个子高挑,在幼小的他眼里不啻于是一座大山,这大山蒙上的阴影太过深重,以至于如今见到她都有些惴惴不安,就像如今这顿饭般。
“朽木家的那个女娃你也见过了?”夜一夹了一筷子肉,问真咲。
“见过了,长得可人疼,同她兄长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咲指使一心舀了碗汤,仔细吹了吹送入口中。
“是同她兄长年轻时长得像,她兄长年轻时可好玩了。同一护一样,炮仗般一点就炸,成亲了倒变了个人,一点也不好玩。”话语间还要一把抓过黑崎一护的头发使劲揉,在一护气急败坏地吼叫中才施施然放开了他。“可惜了,这妹妹的性子像她兄长如今的样子,闷葫芦似的,小小年纪一副老学究的样子,逗逗也不成。”
“我倒觉得挺好。”黑崎一护嘟囔了一句。
话轻,但近旁的夜一听的一清二楚,她鹰豹一般的眼神扫来,玩味似的问他,“你说什么?”
黑崎一护连忙摇头,装聋,作哑,冲饭碗面壁。
夜一笑了笑,也不揭穿他,不过目光却未从他身上挪开,“我当初就说,要白哉带露琪亚多来我们家玩玩,或者由我带出去,和你家的刚好一对——“她满意地看到了黑崎一护背上一僵,特意拉长声调,“做个伴也好,没准还能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呢。他非不听,带着小娃娃离我远远的,娃娃睁着那双眼看我,可怜见的。我从前还送过她一个小木马,爱得和什么似的,上次我看,还放在她院子里呢。”
“青梅竹马?”一心插嘴道,“同朽木家结亲,那怕是折寿——诶唷。”一心手臂一麻,偏头一瞧,自家夫人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正月里说什么晦气话。”
“不说不说,我自打嘴,自打嘴。还是夫人疼我”一心嘿嘿一笑,涎着脸凑近真咲,试图靠在夫人肩膀上好一亲芳泽,被一把粗暴地推开,又恬不知耻地继续凑上去。
一护同自家两个妹妹同时发出拖长的噫声,夏梨受不了亲爹十几年如一日腻歪的劲,率先撂筷子走人,黑崎一护紧跟其后,才下桌子衣袖就被猛地扯住,他回过头去,最小的妹妹游子正滴溜着一双大眼,一把嫩嗓如三月莺啼般求他:“大哥,上元节你陪我去逛逛灯市吧。”
放在往常黑崎一护自是满口答应,现下……他只得从妹妹手中拽出袖子,抱歉道:“游子,大哥那晚已有约,不能陪你了,你和夏梨还有娘亲好好玩。”话才落地,游子眸中便蓄满了泪珠,黑崎一护心里发虚,刻意偏过头去不再看。
“有约?同谁?有谁还能比你妹妹重要?同公子哥的应酬都不是很必要,给我推了。”黑崎一心正襟危坐,对女儿他一向无有不应,连夫人有时也说他溺爱太过未必是好事,他却依然我行我素。此时长子竟敢教他的亲亲闺蜜伤心,这可是天大的罪过。
“老爹你就别管了,”黑崎一护年纪越大越不吃这忽隐忽现的所谓父亲之威严,蹲下来摸了摸妹妹的头,软了声音哄:“游子,我给你扎个小彩灯,兔子形状的,怎么样?等回了家我给你再办一场灯节,灯笼要多大有多大,保管好看。好不好?”
他尽心尽力去描绘那个不存在的彩灯究竟有多华美,多瑰丽,多举世无双,游子是最喜欢他这个哥哥的,果然三下五除二就被他哄得眉开眼笑,和他拉了钩盖了印,满心欢喜地扑向娘亲的怀抱。黑崎一护长松了一口气,正打算起揉揉酸麻的大腿,却听见旁边一人凉凉道:
“也就游子会受你诓骗。”
不知何时,方才抬腿就走的夏梨进了来,双手似抱着什么东西,“一哥,我的那件狐裘呢?”
黑崎一护心下一凛,面对二妹咄咄逼人的目光,他面不改色,竭力让话语平缓:“不见了?你的衣服问我做什么?我怎么会知晓。”
对于自家大哥此地无银的欲盖弥彰,夏梨冷笑一声,唰的展开手里的物什,用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调道:“我的那件是缠枝纹的,这件却是如意纹,我的下摆明明是好的,这件却有针线补过的痕迹。还有,我房里的胡月说,半月前前曾看到你我房里过,鬼鬼祟祟贼头贼脑的。大哥,这件狐裘到底是谁的?”
字字落地有声,逻辑严密,证据确凿,万般抵赖都无。黑崎一护有些绝望的阖上了眼。下一霎,黑崎一心如炸雷一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夫人!我们的儿子终于要成亲了吗!我盼了这么多年的孙子啊!苍天有眼!我们黑崎家终于不用绝后了!待我回去一定上高香,摆祭品,告慰列祖列宗!”
“胡说什么呢!”黑崎一护忍无可忍打断了满口胡沁的父亲,“我只是……”
“一哥,你不同我们去看灯,也是因为这件狐裘的主人吗?”游子泪眼汪汪,仿佛天塌地陷般看着自己平素最敬爱的哥哥,“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黑崎一护急忙抓着她的手解释,“游子!不是,她家风严谨,不好出门,我只想带她看看走走,没什么其他事。她不小心毁了袍子怕兄长责怪,这袍子才补好,我本来想今晚就换回来……”
“所以你不仅要同这女子晚上见面,还约了三日后的上元节?你小子手够快的啊。”夜一拍了拍一护的肩膀,状作褒奖,“家门严谨必是高门大户,狐裘更不是寻常人家,必是勋贵之流。你来京不过半个月,参加的宴会大多男女分席,难道是井上丞相家的小姐?不过他们家倒不严。还是石田阁老的孙女?哦不,那是孙子。我记得几位国公家也有适龄的小姐,让我数数,……啊我知道了,鲁国公家的小姐,品行样貌我都看过,很是不错。不如明日就去提亲吧,这样你们未婚夫妻见面更名正言顺,我想鲁国公也会……”
黑崎一护见她越说越离谱,一心真咲的眼神也越发热切,更是烦恼“姨母你就别再添乱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劳什子鲁国公小姐!”
“那是谁?”四人异口同声,连方才哇哇大哭的游子都停了下来。
黑崎一护对着四双探究的眼,索性破罐破摔,“是朽木!我在路上碰巧见到朽木家的大小姐,她身上的袍子教路旁打铁花的杂耍人烧了一小块,我才……”
“快快快,夫人,把我们家库房里的东西都清点出来,明日我就去找朽木白哉提亲,”黑崎一心眉开眼笑,“诶呀,同白哉结亲,看见他那副千年铁面具裂开的样子,我就觉得有趣!”
“那也不能说的太过了,你明日别像之前那样懒散,教人看了觉得我们家不规矩,亲事也难说。”真咲嗔了他一眼,转头示意自己的大丫头,“缦春,你一会儿去把我新做的银鼠袄拿出来,还有新打的宝石头面也一并拿出来。夏梨明日校场你就不要去了,同我们一块儿去朽木家,也同你未来嫂子聊聊天,彼此热络些。”
夏梨点了点头,“一哥,那件狐裘就不用还了,就当是我给嫂子的见面礼,这件你也拿去。”
“那灯笼我也不要了,大哥给嫂嫂做吧,我先前见过嫂嫂,同我们可聊得来了。”游子持续添油加醋。
夜一也不甘示弱,“一护啊,我那还有些小木雕小玩意儿,你也一并拿去给她吧,说不准那小姑娘多欢喜呢。讨好女子必得先投其所好,我那些没有一个姑娘家不喜欢的。”
“这都哪到哪儿!”黑崎一护只觉额间青筋突突直跳,“她都还没同意嫁给我呢!”
“噫——”
“不是,我还没同她说过。”要说他没有一点将露琪亚娶回家的念头,那绝对是假的。但他们左不过认识不到一个月,万一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呢。此事得讲究循序渐进徐徐图之,贸贸然将自己心意全盘托出,遭拒倒是其次,若是她自此疏远了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是以黑崎一护也不敢日日都去,隔个三四天往里头送些东西,再写些书信也就罢了。露琪亚时而回多些,时而回少些,总归算是有只言片语,想必是乐得搭理自己的。就等着上元节他再带上她逛上一逛,给这感情再升升温,捂捂热,到时他寻个借口在京城多拖上几个月,同姑娘多多联络,三管齐下想必万无一失。结果千算万算,还是在狐裘上出了岔子。家里人这么一插手,这进度一日千里,他拍马都追不上,到时候别提成亲了,怕是连朋友都做不成。
“这事你们别操心了,我自有主意。”他手一挥,按住了躁动不安的黑崎一心,又一把扯回兴冲冲现下就要去拜访未来嫂子的游子,“往后,往后有的是机会。”
“一护,别管我没提醒你,”亲自主导并参与了整场闹剧的四枫院夜一,呷了口刚送上来的热茶,施施然道:“我可听说了,这年一过完,朽木家就要给县主张罗夫婿人选了。这几日怕是整个京城青年才俊的画像都在她的屋子里。这场仗你想徐徐图之,旁人可是要速战速决了。”
言罢,一直背对她的黑崎一护几乎是一瞬间回了头,错愕地看着她,“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五)
“嫂嫂,这些就改日再看吧。今夜是上元节,你真的不去陪着兄长?”露琪亚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这几日,绯真不知从哪里搜罗来许多画像,每日都是几十捧几十捧的往她房里送。她先是推说搁在那儿她有空遍看,又是说女学的功课做不完了,夫子得打手板心,试图将嫂嫂同她那后头十几个丫鬟都送走。可绯真这次像是铁了心,还说已同她夫子说好,这几日不用做功课,先把夫婿选出来才是正经的。
夫婿?露琪亚想也未想过这个问题。是了,她年级是有些大了,可也不至于到老姑娘的地步。兄长前几年也说了想多留她几年,并不急着出阁,她父母早亡,几乎是兄长一手带大的,自然也不想过早离开兄长嫂嫂,也就这么一直拖着。不过同她一般年纪的姑娘,要么已成了亲,要么已许配了人家,更快些的孩子都有了。像她这样既未成亲又未定亲的,不是家道中落便是自身有缺,不然早较人抢去了。
至于她,除却她未有这些心思外,兄长也着实瞧不上京城的公子哥。不是嫌这个太纨绔,成日里的饮酒作乐,就是嫌那个太老实,窝窝囊囊无鸿鹄之志,那个相貌丑陋,这个膘肥体壮,那个家宅不宁,这个人丁稀少,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愣是没瞧上一个。
如今怎么?
“嫂嫂,你同兄长不是不急着把我嫁出去嘛,先前不是说还想多留我两年?”露琪亚趴在绯真的肩头,孩子似地摇晃着嫂嫂的臂膀。
绯真却瞧也不瞧她,忙着支使丫鬟将画像挂上来,又摊开一本红册子,里头密密麻麻的字露琪亚看了都眼花,绯真取出内袋的叆叇戴上,仔仔细细地搜寻。
“我们是不急,可翻了年你就十六了,难道真的要在家里一辈子?我同你兄长年纪都大了,总不能护你一世,先定个亲,婚事容后再议。放心。”她摸了摸露琪亚的头,“我和你兄长也不是那些老古板,总要是你挑着喜欢看着顺眼的才好。来吧,好好挑挑。”
自己喜欢的?露琪亚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兄长是喜欢,不过那是兄妹之情,对海燕哥哥和浮竹夫子也是喜欢,不过那是启蒙之义,要说真喜欢到能同吃同住,坐卧都在一处的男女之爱,那……不合时宜又莫名其妙的,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黑崎一护。
该死,怎么成日里一闲下来就想到他,越到上元节便越惦记,越到上元节便越雀跃,她都分不清到底是能出门这件事让她愉悦,还是能同黑崎一护一道出门让她更舒心。
这一挑,就又从正午挑到了傍晚。露琪亚好容易求着绯真先去吃了饭,没想到才饭毕,绯真碗筷一撂又跟了上来,“露琪亚,这几日你一个也没瞧中,我也是。想必是这些送来的不好,都是些两榜进士和酸腐文人,我也不大喜欢。我午后特特叫你兄长又搜寻了些武将或是祖上军功出身的,你再看看?”
绯真兴致勃勃地像是给自己挑夫婿一般,露琪亚只得叫苦连天,一句话在肚子里盘旋了好久怎么说也说不出。朽木家一向信诺守诚,月上西头了她还未出府门,嫂嫂在这她也不能递消息出去。万一那呆子不等她了可怎么办?万一这榆木脑袋就是杵在那儿等她呢?还未开春,这天寒地冻的,万一寒气入体冻出病来可怎么好?
她觑一眼眉飞色舞侃侃而谈的嫂子,不得已用手扶着额头,佯作困倦,阖眼假寐。此招果有奇效,绯真旋即停了念叨,放下手里的书试探她的额间。她再装作朦胧苏醒的样子,拖长了声调懵懵懂懂地问道;“怎么了嫂嫂?”
“无事,”绯真摸了摸她的脸颊,“这几日你也累了吧,这样,明日我再来,今日你好好休息。”
露琪亚几乎是要蹦起来,她竭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继续拖着懒洋洋的腔调道:“许是这几日外头鞭炮声隆隆,没怎么休息好,嫂嫂你也回去早些安歇吧,这几日也累了。”
绯真点了点头,又忧心地摸了把露琪亚的额发,确认她并无头疼脑热,才安心收了东西走。露琪亚一路送她至角门,听她嘱咐了守夜的婆子们几声,而后一群人浩浩荡荡穿过庭院往主院去了。那厢她甫一走,这厢露琪亚便像兔子一样蹦了起来,丝毫不见方才困倦懒怠的模样,“崖清!崖清!”
崖清应声而来,将黑崎一护偷梁换柱来的狐裘往她身上一披,主仆二人急急往靠近主街的院墙走。崖清紧走几步,附在她耳边低语,“其他仆人我都给了钱,让他们打牌喝酒去了,守夜的婆子也都喝上了。但今日守门的是老爷那边的小厮,不知他们会不会交替看守,怕是不好从后门过。”
“那就翻墙去,你去把云梯拿来。”露琪亚脚下步履不停,同样压低声音回道。
崖清忙答:“梯子早就架好了,就在院墙另一侧,那边我今日挪了几个大盆栽挡着,守门的小厮不会瞧见的。”
“你这次行动倒快。”
“自然,小姐去心似箭,不帮忙搭好弓,怎能算忠仆?”
“油嘴滑舌。再胡说撕烂你的舌头。”露琪亚笑骂道。
二人嘻嘻哈哈间奔向崖清所指的墙根下,果然见梯子正正好好地摆在那儿。她也顾不得其他了,将狐裘后摆收起来抱在怀里,崖清扶着梯子,她单手攀着边沿就往上爬。她自小就爱爬高,这点高度于她而言不算什么,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顶。正欲回头喊崖清也上来,却忽觉眼前有抹黑影闪过,她猛地一回头。
砰地一声。
清脆的声响在这只有她们主仆的院子里犹如惊雷炸响。
朽木露琪亚揉着自己的额间那块红肿凸起,缓了好一会儿才看不见眼前肆意飞舞的星星,气急败坏地冲眼前人喊道:“大晚上的谁啊……一护?”
“露琪亚。”来人摘下了帷帽露出里头那颗鲜红橘子来,顶着老高的红肿,扬起手里提溜的纸包冲她嘿嘿一笑。
“你怎么来了?”露琪亚还是觉得今夜不可思议。许久不攀墙,一攀就撞了个满头包。她正愣怔呢,黑崎一护率先反应过来,过了墙,一把将她提起来,二人一起落在了云梯旁。崖清见了他俩一人一个红包,想笑又不敢笑,借口说去给他们拿些药膏来,脚底抹油跑得飞快。露琪亚想喊她拿两块垫子来也喊不及,黑崎一护便解下自己的外袍铺在地上,二人靠墙席地而坐。才一坐下,黑崎一护手中的包裹便被露琪亚悉数夺去,一下就给拆的七零八落。
“我左等右等你都不来,怕你耽搁或是路上出事了,想赶来瞧瞧。疼吗?我给你揉揉?”
“你说呢?”露琪亚也不客气,她正忙着将袋子里的糕点一块块塞进嘴里,将脑袋侧了侧伸头凑近他,眼神还落在面前的包袱上。黑崎一护调了个姿势,腾出另一侧的手碰了碰她额间的红肿,惹来姑娘一句嗔骂,便又放轻了力道,围着边缘打旋。
“明日我再送些跌打损伤的药膏来吧。”他有些心疼地瞧着这一块,这下撞得不轻,明日定会肿的老高。
“无碍,刚好我撞了额角,有了借口就不必日日瞧嫂嫂给我找的画像了。诶,这木雕可爱,这娃娃也可爱,都是兔子形状的!”露琪亚将这些小玩意儿捧在手心,献宝似的给他瞧,“你有空再给我带些这样的来。对了,胡麻记的梅花糕呢?我怎么没瞧见?”她在袋子里搜寻着,愣是没注意到身边人似乎兴致不像刚来时这么高了。
“画像?什么画像?”
“诶,就是嫂嫂和兄长要给我说亲了,这几日都给我看画像呢。”露琪亚全副身心都在面前的包裹里,黑崎一护叹了口气,从胸口处掏出一直温着的梅花糕递到她面前,露琪亚眸光一下亮了起来,身子不自觉地往他怀里撞了下,“就是这个!想不到这么久了形状还同刚出炉的一样,难为你费心了。”
“小事。”黑崎一护挠了挠头,一触即离的温香软玉,却于他胸腔处激起千层浪,浪潮层层叠叠,一刻不歇地大力拍击着巨石。“露琪亚,我……我……”
“你什么?”露琪亚抬起头来,如同十几日前直直撞进他的眼里一般,承接了他所有凝望的目光。她似一日较一日更美了,他一见她,胸腔便束缚不住那颗狂乱的心脏,任凭它横冲直撞。仍是那双剪水秋瞳,不再是警惕与防备,而是欢欣与希望。她似乎也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所预感,脸颊腾起几朵淡粉云雾,手不自觉地抓着袖边,身子也越来越往他倾斜。黑崎一护有些慌忙地转过头对准墙面,胸口隆隆响声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咽了口唾沫,视死如归般道“我……我想同你说……”
“露琪亚,原来你在这里。”
黑崎一护抬起头来,四周迅速围起了一圈燃烧的火把,崖清被五花大绑扔在不远处,近处,是朽木白哉黑如锅底的脸。
此后种种,诸位看官可也都知道了。
黑崎一护被松了绑,上了座,等着他的父亲同母亲二人相偕款款而来,黑崎一心甫一看见朽木白哉,便拍着他的后背,一副热络地不得了的样子,“白哉老弟,怎么这眉间愁云惨淡的,今日乃元宵佳节,是谁给你找不痛快了?”
白哉横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伸出来的手,示意其上座,“不都是令郎干的好事。”
黑崎一心哈哈大笑,甩了甩袖子坐在上头,“白哉老弟,你也知我们今夜所为何事,我就开门见山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事是我儿子唐突,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责骂他,以军法处置。但令妹蕙质兰心,才学出众,非一般人不可比。我家小子自一个月前偶得瞥见真颜,回去后便辗转反侧,日夜思求。也不是我替我家儿子遮掩,少年人一时头脑发热也是有的,谁没有年少轻狂过。但我可以保证,他对令妹绝对真心,我们黑崎家更是个个都钟意你家姑娘,恨不得即刻将她娶进门来。”
“若你同意,明日我便定个日子,四枫院夜一保媒,我黑崎家八十八抬聘礼即刻落在朽木家的门前。旁的不说,这排场,这面子,你朽木家若有条件,我们无有不应。”黑崎一心将茶往下一放,半个身子都探出去,胳膊肘立在桌子上,言辞恳切。
“陇西太远,我妹妹嫁过去便是山高水远,再难相见。”朽木白哉不为所动。
黑崎一心转了转眼睛,“这好办,半年住京城,半年居边关。弟妹若是喜欢塞北风光,也可以来,姑娘若是想家了,我们即刻套车便将她送回来。”
“聘礼太少。”
“加,莫说半副身家,就算是全副我眼皮都不眨一下,尽数奉上。”
“四枫院夜一行事张狂,不可做媒。”
“换。你说想哪家,是已致仕的太傅,还是丞相,亦或是国公?若都不行,我去求圣上要道圣旨赐婚,请皇后保媒。”
“吾不喜。”
“换……”黑崎一心咽了口唾沫。将话吞了回去,换了副面孔笑嘻嘻道,“白哉老弟,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所说姻缘当由父母长辈亲定,但你我都知这不过是走个过场。当年你满京城闹得那叫一个轰轰烈烈,谁人不知?”
见白哉脸色似有松动,黑崎一心趁热打铁,继续下了剂猛药,“我们做长辈的,不就是想看着小辈们无忧无虑快活一辈子,尤其是姻缘大事更不能马虎。我们在这说破天都不算,令妹点头,这才算数。若是令妹不点头,那就都不算数。”
一席话说得里子面子皆齐全,朽木白哉缓了神色,松口道:“若是吾妹愿意,那自然成。若是不愿,黑崎一护日后可再来寻露琪亚,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黑崎一心打了个哈哈,转头问立在绯真身旁的露琪亚,“露琪亚,你可愿意?”
“我……”
“露琪亚,我有话同你说。”出声的是黑崎一护,“老爹,娘亲,郡王,夫人,你们能不能容我同露琪亚单独谈谈?”
黑崎一心点了点头,绯真急忙上前牵着白哉,说刚炖好的红枣燕窝羹同一些夜宵点心,想请节度使夫人尝尝。真咲自然说好,四个人并身后乌压压一群人,呼啦一下就没了踪影。
堂上现如今便知他们二人了。露琪亚仍立在那,头压得低低地,自黑崎夫妇跨进这道门起,她就不再仰起头来。一护知道今夜委实是太过大起大落,可这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他已经错过一次,万不可错过这第二次。
“露琪亚。”他沙哑着嗓子开口,露琪亚像是受惊了的兔子猛地一抖,身子往里又缩了缩。现下要是由着她缩进龟壳里,那么这辈子也别想拉她再出来。
“露琪亚,”已经开了口,剩下的话就好说出口了,“我其实一直不觉得我能拥有像父母那样的爱情,他们仿佛有天然的默契,旁人无法打破的屏障,别看我父亲这么吊儿郎当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也只有我母亲知道,他为阵亡的将士流过多少泪,夜间为战事殚尽竭虑时白了多少发。”
“但我遇到了你。你同我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同,我是不信一见钟情的,初见时你一头乱草,撅着屁股不知道在那儿做什么,我还以为你是哪家走丢的小孩,这般顽劣不堪,诶唷,你别踢我,别踢我,等我说完。”黑崎一护揉着发疼的膝盖骨,吸着凉气说道,“可你一抬眼,我这么一瞧,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可别说我见色起意。这十多年来,什么样的姑娘我都见过,可我就是觉得,你同他们不一样。不过是才相识一个多月,就像是上辈子也认识那般熟稔。在你面前,我说什么做什么,只一个眼神你便知晓。而你爱玩的爱吃的想做的,不用你说,我便清楚。”
“你说你想看黄沙,想看骆驼,想看草原,我都带你去看。你想立一番自己的事业,我也知道。我不会拘着你做什么,你想做便做,无论什么都成,想开铺子便开铺子,想种田便种田,若是想上阵杀敌,我自替你锻好最精良的武器。我能给你的不多,但日日夜夜,年年岁岁,我只想同你在一起。我想做你栖息的巢穴,做你的臂膀,做你最坚实的后盾,只要你一回头,就能看得到我。”
“朽木露琪亚,”黑崎一护挺直了脊背,向她施上一礼,“无论前路如何,既得佳偶,必相互扶持,相濡以沫,此心不改,此情不移。不知可否,能给在下一个同你比肩而立的机会?”
“你……”姑娘一双明眸如同上元节的彩灯熠熠生辉,她轻咬着唇,抿嘴而笑,“你将话都说完了,我说什么?”
院落外腾升起的烟火映着姑娘的脸颊明明灭灭,鞭炮声同人群游行的叫嚷掩盖了周围一切声响,而在这人声鼎沸最喧闹处,他听见了花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