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您有一条来自［哪吒］的信息。”

淡蓝色的半透明窗口在睁开眼的瞬间蓦地出现，知性的女声随之响起。

九月懵了半晌，随后彻底清醒。

[哪吒]不是开玩笑的备注，而是和确确实实的名字，那是个与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重名的小姑娘。几个月前她在校园里碰到了这懵懵懂懂的小姑娘，有点儿怕生的样子，没什么话，也没什么表情。九月在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同情心泛滥，带着迷路的小孩儿找到了监护人——好巧不巧，这监护人正好是她导师。

打那以后，她的导师便时不时地把小姑娘托付给她。

一来二去次数多了之后她才逐渐醒悟——这小孩面瘫是天生的，腹黑不爱说话更是。

小姑娘给她发来信息，简简单单的文字告诉她，由于某些不可控因素，关教授临时有事，所以请她来帮忙看着小姑娘完成作业。

九月望了望自己未完成的论文，欲哭无泪地应下——谁让那是她的导师呢？

她暗自祈祷教授大人能够看在小姑娘的份上多给点分，然后带上她的个人终端去了约好的咖啡馆。

在某些咖啡馆内总是抬头可见学习着的学生与工作着的年轻白领，对于被戏称为“咖啡馆气氛组”的他们来说，轻柔的音乐和香醇的咖啡就是最好的镇静剂。

浓浓的咖啡香在空气中氤氲，九月给自己点了杯卡布奇诺，又自然地给小姑娘点了杯牛奶。

哪吒似乎有些不满意的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小孩子还是少喝咖啡的啦。”

她笑了笑。

小姑娘的作文总是分不高，这是从她第一次监督她写作业时就知道的事儿。也不知道这小孩儿小小年纪从哪学来了这么多古语，简直堪比古汉语词典。知识面广当然是好事，只可惜哪吒坚持着用古语，然而当今世界的通用语是中英文的混合，早已成为古语的纯英文或是纯中文都少有人使用。

委实可惜了些。

她轻车熟路的拿过作文本，将几个汉字改成了单词，又笑着还了回去:“你看，这样是不是好了很多？”

哪吒沉默的接过，飞快的看了眼，抿着唇点了点头。

“虽然我也很经常用古语啦，但是世界通用语总归是那样的。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最好还是学学哦？”九月的手放在咖啡杯的杯柄上，拇指无意识的摩擦。“不过说起古语……哪吒，你知不知道《山海经》？”

小姑娘一双大而黑的眼睛看着她，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是有玩游戏的吧？前阵子新出的《奥托帝国》还不错，”九月点了点个人终端，然后将显示的图案转向哪吒。“它把古时候的东西方文化结合在了一起，非常有意思的一个游戏。你可以试着玩玩，找找那种世界语的融合感。”

“我也有玩。”哪吒晃了晃手腕，镶嵌在手背上个人终端的小小荧幕升起，“加个好友？”

九月一愣，笑着拒绝道:“不了吧，毕竟这游戏自己探索才更有意思呢。”

——斯米马赛，“世界需要我”这种中二ID怎么都不能让这小孩知道。

——会人设崩塌额的啊喂！！

“最近在地面上海的会展中心有主题展览，”怕这样的拒绝会让小姑娘不高兴，九月巧妙的转移了话题。“一起去吗？带你逛逛地面城市。”

她头上的白绒绒的耳朵不自觉的抖动，全息投影下的奇怪装饰是一贯的逼真生动。

“好。”

哪吒喝了口牛奶，让那一点点期待融在了牛奶中。

2.

到了约定那天九月和哪吒在大学的传送点汇合，九月在个人终端中输入了目的地坐标，拉起哪吒的手，笑的神神秘秘:“对地面的传送和平时浮空城上的传送不大一样，不适应的话——

“那也是没办法的哦～”

传送的倒计时归零，强烈的白光过后，两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地面的传送点。

对于在浮空城长大的人来说地面总会有些陌生，九月看着哪吒四下观望的样子笑了笑，松开手任由这小姑娘在周边探索，自己抬手看了眼小化了的终端荧幕，没过一会儿，一辆汽车停在了他们身旁。

“走吧，哪吒。”九月拉开了车门。

小姑娘依言乖乖上了车，抱好了书包坐在旁边，待九月帮她系好安全带，动了动，有些新奇的感觉。

“这是地面的车，和以前的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九月看透了小孩的心思，一边启动汽车一边说道，“既然来了，就让你看个够。”

哪吒后悔了，非常后悔。

他究竟是怎么忘了九月令人感动到落泪的驾驶技术的。

普通到有些古老的汽车在九月的操纵下仿佛脱缰的野马，速度那叫一个放飞自我。漂移、超车，九月娴熟过头的技术让哪吒最后的一丝清醒被彻底抛弃——

还好硬件受限，不然她总有一天会把日常交通工具加速到逃逸速度的。

呜呼哀哉，真是可喜可贺。

道路很通畅，也许是这个时代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其他。他们一路上都很顺利，除了哪吒被迫晕车这点。

等他回神九月已经拉着他在展馆里闲逛，她笑着招呼他看全息技术投影出来的游戏NPC，每走一步都有精致的纹路在周身绽放，科技与古典在这里融合得巧妙至极，古代东西方的文化也就此交融，极具美感。

有些令人在意的是展馆内播放着的音乐，那意外的不是游戏配乐，而是某位小众唱见的歌。哪吒记得他曾和九月一起听过，而九月似乎很喜欢那位唱见的声音与作曲。

他偷眼望过去，九月的嘴角不自觉的向上扬起，看上去颇为愉快。

他收回目光。

上一次玩《奥托帝国》还是几天前的事，游戏背景的设定精巧的很，探索未知的感觉令人着迷。九月似乎对于《山海经》有些奇特的兴趣，巧的是，他也一样。

他原想找找九尾狐和青丘，在古代东方频繁出现的妖怪着实令人好奇，但最重要的还是这些事物带给他了一些和九月极为相似的熟悉感。张望了半天他却压根就找不到，有些郁郁的转过头，九月的侧脸出乎意料的安静，那双看着他时总带着笑意的狐狸眼此时带着些他看不懂的执着。

……违和感。

“玩够了么？要不要走了？”

意识恍惚间面前的人如镜花水月般破碎，九月转过头看着他，笑意盈盈。

游玩结束之后哪吒拎着大包小包的周边不知所措，直觉告诉他九月有些异常，却又说不上奇怪在哪里。那时她那样笑着，却不达眼底，无法言说的空洞感扩散，他无比肯定在展览中他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始终想不起来。

他喊九月的声音不大，在纷乱的噪音中足以被覆盖，九月却听的分明。

“你……”话语在唇舌间糖珠般滚动，他难得一见的有些犹豫。“怎么了？”

你怎么了，不高兴吗，你可以和我说的。

“没什么。”

她依旧是笑着，眨了眨那双漂亮的狐狸眼。

“要不要带你去游乐园？地面的娱乐场所保留了古时候的风格，和浮空城上的可不一样哦。”

九月似乎对于“地面”再熟悉不过，可事实上她在浮空城出生，成长，学习，甚至于工作，她本不应该对此这么熟悉，可偏偏她半分怀疑和顾虑都没有。

他没有应声，九月只当他是默认了，修改了目的地之后再度发车，轻松的小调响起，正是那位唱见的歌。

哪吒却再没有晕车的不适。

一路上的车依旧很少，在游乐园也不需要排队，他们玩的尽兴，九月在娃娃机前给他抓到了只狐狸玩偶。九月一手抱玩偶一手牵他，他拿着方才买的糖葫芦慢慢吃着，自然而然的享受着九月对他的照顾。

违和感。违和感。违和感。

九月毫无征兆的停下了脚步。

“哪吒，你觉不觉得这一切都——”

“有点奇怪？”

他不语，低着头吃糖葫芦，没看她。

身旁的人停下了片刻，又迈开步子，时间滞涩的感觉骤然褪去，一切恢复如常。

3.

哪吒早就知道，游乐园之后九月的提问哪里是雨后天晴的风平浪静，而是暴雨将至的骇然沉寂。

第二天上午他睁开眼后，窗外的浮空城与地面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浇不灭的青蓝色的火焰。

九月……！

他打开窗户，径直跳了出去，违背万有引力和科学法则，踩着空气来到她面前。

不需要向导，不需要审视路线——

世界的主人总会将他带到她面前。

如履平地。

九月还是那样笑着站在火中，一点儿也不意外。

“这不是属于我们的真实，对吗？”

她平静地问。

“……是。”

他艰难的开口，声音并没有想象的苦涩。

下一秒，翻飞的火舌席卷了他，周围的一切以哪吒为中心开始消融，塌陷，最终回归到一片漆黑，然后是空无一物的白，空空荡荡，像极了九月的尾巴。

“你来了呀。”

九月凭空坐着，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看着他。

“你早就知道了。”

他现在原地，低着头。

“那当然，相处了这么久还把你当小姑娘，不是你有问题就是我有问题好吧。”

“……”

“开个玩笑的，毕竟这世间哪有这么顺遂的事情嘛。

“你看啊，无论是我平坦的人生，还是一切一切的巧合，更遑论那些陌生的熟悉感与时不时出现的违和感。这些林林总总掺杂在一起，那是只有世界意志才能做到的事。”

所以，不是你，就是我。

4.

[银色莲花]发出刺耳的警报，哪吒从疗养舱中迅速起身，表情不善的扯了扯鲜红的领带。

“你们怎么来了。”

此刻的他哪里还是九月梦境中的孩童，青年的耳钉在灯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我们奉命追查你的行迹和［九尾］的下落。”

龙女敷衍的敬了个礼，如是道。而她一旁的善财显然跃跃欲试，只是早被龙女看穿，警告的眼风过去，他只得按耐下心思。

“哦，那么，有结果吗？”

哪吒没有转身，微微侧过头，侧脸的弧度优美，冷调的光为他镀上了一道清冷的银边。

“当然。我们发现了你的行踪，但因系统无法攻破的原因没办法确定你的具体坐标……”

“你可别指望我们再帮你掩盖！九月她的状态和你的叛逃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现在跟我们回Time&Space Land，我们还能帮你解决了那些问题！”

善财打断了龙女的话，暗红的瞳孔紧紧盯着曾经的好友。

Time&Space Land，时空岛。

它其实是某个组织的代称，原名T区，来源于一块传说中的神的岛屿。它隶属于联邦，像影子一般在黑夜里为联邦清理污秽，他们三个都是时空岛的成员，因为某些任务的特殊性需要而常年维持着十一二岁儿童的样貌，若是细究其年龄，怕是早已度过成百上千个年岁。

三个人长期合作，关系一直不错。大概正是考虑到这一点，组织上层才会派他们来找他。

“不需要。我会找到方法唤醒她，至于以后怎样，那也不劳你们费心。”

哪吒的语气生硬，视线锁定在他的疗养舱后。时间正好，[银色莲花]号自动打开了小小的窗户，阳光无所谓透明物质的阻隔，落在拿片小小的空间。光线晃眼，能看到一闪而过的金属光泽。

善财似乎还想说什么的样子，龙女皱了皱眉，拉住了他。

“你这样逃离究竟有什么用，就算[银色莲花]的隐身和跃迁能力能护你一时，但是谁能保证不会有其他人像我们一样找到你们呢？”

“那自然是来一千我杀一千，来一万我杀一万。”

哪吒慢慢开口，俊秀的眉宇间是千年如一日的桀骜不驯。

一轮劝说果真无效，善财纵使早就预料到了，却还是冷着脸，从怀中掏出个小东西扔在三人之间。那小东西一落地便自动打开，白光散开又聚拢，最终汇聚成哮天等人的全息影像。

他们之间有着相识千年的交情，到底是同类人，是朋友，是家人。即使他们愿意协助他逃亡，只是那终究还是妄想，背叛联邦的罪名比起古代反人类罪要重的多，所以归根结底他们还是在劝他回来，劝他放弃。众口同声，张张合合的嘴在视野中不断地放大，放大，放大，人像不停的变换，怪诞诡异的图像纷至沓来，围绕着他旋转，逼拢，最终淹没视线所及的一切。

——九月，如果是你，你是不是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5.

九月漫无目的走在街上。

现在还是上课时间，她本应该坐在教室里乖乖听老师上课，或是和烈烈讨论待会去哪里吃饭。只是待着待着她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是本能想要逃离。于是她借着去小卖部买水的由头翻墙逃课，一系列动作流畅得令人叹为观止。

“明明才答应了十一月说好好学习的啊……”

她有些苦恼的叹了口气，转弯时险些撞上人行道旁的电线杆。

“靠，这什么东西，我记得这里明明没电线杆才对的啊？”免了被重创头部的痛苦，九月劫后余生般的又转过头看了看凶手。

电线杆上贴着许多小广告，也有些寻物启事之类的东西。不过那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东西了，纸张残缺泛黄，字迹模糊不清，带着些年代的味道，唯独一张招聘干干净净，应该是刚贴上去不久。

“这是……”

招聘很简单，“诚招九尾狐”五个大字更是明明白白。

奇怪的东西。

鬼使神差的，九月伸手揭下了那张纸，碰到招聘启事的那一瞬，贫血般的眩晕突如其来，九月忙闭了闭眼，扶了下额头，再睁开眼发现有个面无表情的小姑娘坐在街边，身前用石头压着张招聘启事——

咦？

随意的瞥了眼，这小姑娘虽然梳着两个老土的丸子头，容貌却是一等一的漂亮，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坐着。

九月虽然有些好奇，但到底是别人的事，她只是摇了摇头，旋即走远。

来来往往的人们不经意时擦肩而过，九月和所有陌生人一样低着头匆匆赶路，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往哪里走，只是一味地快步前行。人流逐渐稀疏，偶然抬头时她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坐在街边。

招聘启事。

等等，这是……

方才好不容易压下的不适在心中如杂草般疯长，九月赶忙低下头，深呼吸了几口气，加快了步子。

人越来越少，空气越来越沉闷，不安的感觉受周围气氛的影响迅速扩大，九月的脚步越来越快。明明强迫自己只盯着前方的黑灰色的地砖，却总是会注意到街边的那个小孩，如此清晰，反反复复。

九月突然停下了脚步。

熟悉的街道，灰暗的天，街上没有人，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清晰可闻。

来自空间视觉上的压迫感无限放大了惊惶，九月慢慢抬头，心底里万般乞求，只是那孩子仍然坐在路边，这是既定的事实，根本无法改变。

哪吒抬起头，对上的是九月充满了无措与绝望的眼睛。

她站在那里。

是在世界崩塌的火海中，还是在云雾缭绕的宫殿里，亦或是在战火纷飞的沙场，在林海浩瀚的森林……

她曾见过那一双眼睛。

“哪吒。”她眼中的情绪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声音轻的仿若叹息。“这是第几层了？”

“第九层。”他如实回答。

“已经第九层了吗……”九月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睑。“也是，毕竟我这么快就‘醒了’。”

哪吒沉默着，没有再开口。

两人身旁的街道悄然消失，取代而之的是一片虚无的空白——非常熟悉的空白。那是九月的精神空间，这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九次。

“在我第一次被惊醒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结局，对吧？

“毕竟意识世界这种东西，即使是我们的‘真实’的技术，也远没办法探测清楚。能够人为建造他人梦境，我认为那已经是极限了，它不仅需要精密的技术，更需要建造者和梦主强大的精神力支撑。之前我的研究仅限于两层，那是普通人承受的极限。”

“九层……”九月无奈的苦笑着抬眸，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看着他。“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留下你。”哪吒坦然的回望过去。

“前面你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现在第九层了我的记忆恢复了多少你还不清楚么？我伤的有多重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样强行吊着我一条命，你觉得我会开心吗？”九月狠狠地皱眉，[银色莲花]号内部的景象骤然出现在他们之间，图像上的九月安宁的躺在疗养舱中，像是睡着了，轻轻一推就能醒来。“本来就是致命的伤口，你治疗的再深那也只能算是表层，我的身体内部的损耗有多大我清楚、你更清楚，更别提构造梦境对于精神的伤害。况且——

“未经允许擅自闯入别人的意识本来就极其危险，在梦境中梦主就是一切，梦主要杀你你也毫无反抗之力，意识的死亡就代表着彻底的消亡，这他妈你还能不明白吗？！更何况你丫的还是九层！！你这是不玩死你自己不罢休是吧？”九月气的炸毛，烦躁的伸手一挥，哪吒身上散出一阵白光，待光线渐渐消散后他已然是青年模样。

“没事。”青年的眼底有一丝笑意闪过，他向她走了过来。

“在你身边，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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