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忱喜欢听戏。
小妹儿时好学,花忱带她游玩时,也带她听过几折戏。
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带小妹都听过后,花忱曾问过她最喜欢哪一本,女孩几乎毫不思索地答:“长生殿。”
他问缘由,小妹只答最近恰好学到白乐天的《长恨歌》。
他其实从那时就明了,小妹从很小开始就很懂事。因为小妹让他放心,所以他才很早就离开花家,隐藏名姓与玉泽共赴复仇大计。
望舒身边除了自己以外再无他人,可是小妹……
小妹?
花忱望着被捡拾到顺着流水漂到岸边的荷花饰品与碎得厉害的步摇,胃里蓦地翻江倒海般难受。
青年弯腰捡起那支精致的头饰,喉咙里一口腥甜,铁锈味布满鼻腔,他攥紧手里的东西,吐出一口猩红的血。
血融进河水里,很快化为红丝消失不见。
正值冬天,河岸两边的风温度低得吓人。花忱昨夜听了消息,急忙赶来,随意地套了件衣服,如今身形单薄地很。
他咬紧着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发抖,可是毫无用处,花忱察觉不到冷,只能感受到漫天的惊惧与后悔。
小妹身边又有谁呢?
他不禁问自己,自己应该是她最亲近的骨血才对。他们骨血相连,一母同胞,他们本该常伴彼此,而现实却是年少分离。
一夜未眠,他赶到此处,见到的只有澄静的河面,仿佛任何事物都未曾在这里留下。
风吹拂起花忱些许凌乱的长发,他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不可置信地摇头。
他不在她身边。
八年春秋,年少时不在她身边。被暗斋追杀时,关键时刻不在她身边。相遇又离别,昨夜危险时也不在她身边。
为人兄长,当护幼妹……
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呢?
他不顾周身人的阻拦走进河水里。
河水冰冷刺骨,悬崖下吹着股股寒风,花忱任由河水吞噬自己,向河水深处走去。
*
少女的尸体在水里泡了几天几夜才找到。
花忱不相信那是小妹的尸体。
小妹怎么会出事呢?花忱不信。
一定是自己当初说要退出花家惹了小妹生气,所以小妹才不想见自己。一定是自己离家太久,小妹和自己赌气,所以躲着自己。
小妹那么多次化险为夷,怎么会出事呢?她一定、一定在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只是因为生自己的气才不来见自己。
他就快把那支碎掉的步摇拼好了,等他把步摇拼好,小妹就气消了。
猫叫声吵醒了花忱。
嗓子里密密麻麻的痒意让他不舒服,深吸两口气,青年睁开眼。
花忱离家八年的时光里,他总会在夜深人静时从梦中醒来,然后回想自己在梦里梦到的小妹。
可是梦不到。
梦不到,现在的他什么都梦不到,梦不到小妹,也做不了噩梦,睡着后只会陷入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中。
被店家追打的病猫上跳下窜,打翻了隔壁桌的热汤,带起一片骚乱,波及到花忱这边。
远处的戏楼上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词,正是花忱当初带妹妹听过的长生殿弹词,年深日久,可是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带小妹去听戏的下午。
那时他牵着幼妹的手,走过举办元宵灯会的街道,女孩停下脚步,指着一盏荷叶花灯说喜欢。
他为她赢下那盏荷叶花灯,小妹却又将花灯捧给他,灯谜会上人来人往,灯影幢幢,红绡满树,月色杂着星光,暖光映在她嘴边的笑,说送给哥哥。
她八岁时自己抛下她离家,十六岁时将证据藏在花诏录里送她去明雍书院。
他一直明白,自己因为她的懂事,把很多不该给她的责任都抛给了她。
花尘不敢去想。
小妹自幼怕冷,花忱不敢去想她坠在寒江府冰冷的河水里,不敢去想她有没有在最后的那几瞬怨怼过自己。
桌案上的步摇随着茶碗一同落下去,被拼凑起来自欺欺人的步摇,脆弱地轻轻一摔,就七零八落,四分五裂。
碎掉的荷花花瓣躺在满地茶水中,花忱伸手去捡,却如何都再也拼凑不起来。
戏楼的弹词快唱完了,花忱不可自抑地笑出声。他笑地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因缺氧而咳嗽个不停,惹得茶楼的人都惊怖地看他。
“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一掊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嗳莽天涯,谁吊梨花榭?”
“可怜那抱悲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咽的鹃声冷啼月。”
什么花叶同心,什么叶韵,什么复仇,都是他自欺欺人……
为人兄长,当护幼妹,都是他自欺欺人……
都是他自欺欺人……
在自己急促的咳嗽声里,花忱想起那日小妹答完长生殿,背给自己听的《长恨歌》。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承永十四年冬,花家家主,坠崖而亡。
【完】